孙云儿在家受了姐姐叮嘱,进宫后除开老老实实便是步步小心,旁人只当她是块木头,可是孙家别的不多,庶出女儿却多得是,孙云儿在家时,日常都要听姐妹们斗嘴的,听也听会了,哪里会真是个傻的。
这时她连受了两句刺,面上不过是微微一动,没急着答话,又凝神看一看小罗姑娘。
这位小罗姑娘生得娇怯怯的惹人疼爱,与姐姐正如春花秋月,各有风姿,姐妹两个中选的可能极大,也难怪行事张扬些。
孙云儿原是不想招惹是非的,这时见姐妹俩直指到面前来说,知道不能再忍下去了,稍一沉吟,笑着开口了:“我与那位方姑娘也只不过是同乡之谊,并没别的,因此进宫后也不曾留心过她的去向,若是两位姐姐想知道,我跟嬷嬷回禀一声,请嬷嬷代为打听就是。”
几个女孩虽然留到了殿选这关,能不能有福气被主子们挑中,却都是未知之数,哪能使唤教导嬷嬷去做事。
更何况,这孙姑娘性子憨直,只怕在嬷嬷面前当真要说些“两位罗姑娘想问的”云云,这事闹出来,非要惹一大堆麻烦。
两个罗姑娘哪敢接这话茬,讪讪一笑,低头去喝茶,大罗姑娘见那两位官家姑娘已挂起讥讽的笑容,忍耐不住,嘟囔一句,“孙姑娘真是伶牙俐齿”,还未说完,便被妹妹扯一扯袖子,终究是没再说下去。
孙云儿这么一出头,众人都知道,这原来是个外柔内刚的。
再要回头交好也来不及了,那两位官家姑娘为人高傲,微微一笑就起身告辞,大小罗姑娘也很快坐不住,随口说要回去歇息,匆匆离去。
江静薇见四下无人了,这才握住孙云儿的手:“孙姑娘原来胸有丘壑,当真叫人意外。”
孙云儿听得出,江静薇语气中只有欣喜,并无讽刺,于是低头笑一笑:“不敢说什么丘壑,不过是旁人把话说到跟前了,总不好还忍气吞声,江姑娘的话,我不敢当。”
江静薇轻轻嗔一眼:“咱们两个别姑娘来姑娘去的了,听着生分,往后以姐妹相称就是。”
孙云儿从善如流:“是,都听姐姐的。”
这位江姑娘虽然也会权衡局势,到底比那几位看着更良善些,孙云儿和她结识一场,不算吃亏。
也不知是不是孙云儿大方的做派打动了江静薇,她竟罕见地对着孙云儿,说起了心事。
“这次的选秀,也不知最后谁能中选。”
“姐姐姿容不凡,想必有望中选。”
江静薇叹口气,对孙云儿一苦笑:“像我这样争着出头的,只怕许多人瞧不上,我知道那两位罗姑娘背地里议论得不少,还有另外两位,对我恐怕也是不以为然,觉得我太功利了。”
这话孙云儿不好接,只好打个岔:“姐姐言重了。”
江静薇又叹口气:“我是家中长女,身上系着母亲和一家子的寄托,怎么能不奋力向上。我母亲过得不易,我此番若是中选,她的日子也能松快些。”
到底江夫人过得怎么个不易法,孙云儿并没有细问。
这个世道,大家族里已婚的妇人,不是愁失宠于丈夫,就是愁妾室们太闹腾,再不就是愁庶出子女们太有出息,没什么新鲜的。
孙云儿看一看江姑娘,险些也要说两句自己意外中选的苦恼,话都到嘴边了,却生生改了口风。
“姐姐肩上的担子,倒和我长姐差不多,我在家却是个顶顶不中用的,爹也不大看中我,名字都只是随便一起的,远比不上其他庶出姐妹,不过娘和长姐很疼爱我。”她说着,自嘲一笑,“这份疼爱,倒把我养得跟个废人一样了,什么也不懂。”
“妹妹天真娇憨,想来在家都是无忧无虑的,孙太太是真正疼你啊。”江静薇看向孙云儿懵懂的脸孔,忍不住提点两句,“从前听妹妹说起几句,家中庶出姐妹不少,不乏两位罗姑娘那样的人物,孙太太不曾教导妹妹一味上进,是怕妹妹吃亏啊。”
孙云儿从没想到过这层,这时不由得惊呆了。
仔细一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母亲虽没教她内宅的勾心斗角,可是读书识字、女红管家,一样也没落下,她活得虽然单纯,却并不愚昧。
长兄长姐虽然不爱对她嘘寒问暖,可总不忘了时时关怀,姐姐出嫁多年,每月总有一封书信单独写给孙云儿,哥哥在书院苦读,每次回家也总不忘带一本时兴的好书给孙云儿看。
孙云儿心中不由得大为震动,不由得又往深处想一想。
父亲的宠爱和看重虽然要紧,却不能帮着孙云儿把日子过好,父亲那人,向来只爱和外头的老爷们清谈,对内宅事务其实不关心的,母亲的教导、兄姐无声的关怀,却替她在内宅撑起了一片天,也教了她许多人生道理。
各人家事到底是隐私,江静薇见孙云儿沉默,只当她是不愿再谈,于是体贴地转过话题,拣了些衣裳首饰的话说起来。
孙云儿打叠精神与江静薇叙话,心中却暗暗下了决心,要好好替家里争口气。
若要争气,那便得多使些力,能当上宫妃最好,当不上,也得做个出挑的宫女,以后往四司八局当个管事姑姑,也是好的。
想通这点,在殿选那日,孙云儿便又拿出二十两的银票来,给了替她梳妆打扮的宫女:“有劳姑姑替我费心了。”
那宫女先是一怔,然后才微笑接过:“姑娘这也忒客气了些。”
她说着,忍不住提点,“听说江姑娘和两位罗姑娘手里一向大方的,今日想必也有打点,奴婢想着姑娘姿容清丽,不必和旁人争艳,反倒是清雅妆扮更好。”
孙云儿自家也明白这道理,在镜子里对宫女点点头:“但凭姑姑作主。”
宫女平日见的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哪怕是秀女们,也都是心高气傲,头一次见这样乖顺的姑娘,这时忍不住多些怜爱,有意助她一臂之力。
原本打算尽了本分就好,这时冲着银钱和孙云儿的乖巧,梳妆的宫女使尽浑身解数,替孙云儿打扮一新。
出得门来,各人互相一看,大罗姑娘先忍不住开口:“今日咱们都打扮得这样好看,皇上可别挑花了眼。”
这话不中听,可是大罗姑娘生得拔尖,说不得就要做娘娘的,谁又会和她计较。
来领路的小太监只作不闻,笑着躬一躬身:“六位姑娘请随我来。”
转出永巷,慢慢向皇宫的中轴线上走去,宫殿愈发恢弘雄伟,由不得人不低头敬畏。
到了一座宫殿前,小太监侧着身让在一边,对六个姑娘又躬一躬腰:“请姑娘们进院等候,里头自有人接引。”
进得院门,早有个中年太监迎了上来,孙云儿对人过目不忘,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初往宝应去选人的施连。
再往远处一看,辛老公公和两个年老的太监在廊下闲谈,边上站了一溜小太监,那个叫高言的却不在其中,只怕是当真被施连给整治下去了。
孙云儿心里不由得一震,小半是替那一面之缘的高言惋惜,更多的却是为皇宫里的命运无常感到担忧。
来不及多想,施连便领着她们进了正殿。
殿中的角落里有两个银质仙鹤香炉,里头散发的香味清远飘逸,一闻就知道绝非凡品,孙云儿的一颗心,猛地跳得好似擂鼓,愈往上走愈是剧烈,险些连耳膜也震破了。
待到六个女孩一齐跪下,孙云儿倒不紧张了,随着众人,一同对上参拜。
江静薇端丽沉稳,三位主子似乎都对她很满意,而另两位官家姑娘却没有这样的好运道,连皇帝的一个眼神也没得。
大小罗姑娘生得实在美丽,皇帝凝神看了好几眼,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皇帝只怕对这两位是中意的。
孙云儿依稀听着,太后仿佛是吁了一口长长的气。
难道,太后竟不喜欢两位罗姑娘?
然而不及细想,太监便点了孙云儿的名字,她越众而出,向上深深行了双福礼,尽力保持声音平稳:“民女孙云儿,参见皇上万岁,太后娘娘千岁,皇后娘娘千岁。”
此番却是皇后开口,随意问了两句家常,待孙云儿答了,她点头道:“这姑娘看着天真可爱,宫里倒是少见这样的人物。”
皇帝看一眼下头的女孩,低头捧起茶喝。
孙云儿再憨直,也知道皇帝这是不中意自己,心里奇异地一跳,接着便松了下来。
谁知一颗心还没松到底,又被太后一句话给提到了嗓子眼:“这孩子看着就乖巧,是个好的。”
第6章 得封美人
孙云儿听了两句赞扬,也不知自己是否中选了,晕晕乎乎,又跟着其他人一齐走了出去。
出了大殿,施连便领着六人到门口,仍是原来的小太监来引路,不知是否听说了主子们对这一行秀女满意,他的态度更恭敬了。
两位罗姑娘此番倒不聒噪了,一回院子,就把屋门关得跟个蚌壳一样,另外两位姑娘也是如此,江静薇和孙云儿对视一眼,似是有什么话想说,然而还是没出口,只是轻轻一点头,转身进了自己屋里。
对于几位姑娘的异样举动,孙云儿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然而她自己也有无数心事,便不去四处打听,只安生呆在屋里。
宫中规矩,她也学得不少了,然而中选是怎么个光景,嬷嬷却始终没教过。
倒是有些心思伶俐的问了,嬷嬷却都避而不答,实在问得急了,也不过说一句,“姑娘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孙云儿倒不认为这是嬷嬷故意卖关子,她是自小看着娘和姐姐管家的,最知道“上有所好,下必趋之”的道理,嬷嬷这样谨慎,只怕是因为后宫的主子们处事低调。
今日在殿里遥遥一见,太后尚还会对罗家姐妹表示不喜,皇后也会对自己出言赞赏,可是那位九五之尊,却一声也没出过。
这样想来,行事低调的,必然是那位皇上了。
方才只顾着紧张,没心思细看三位主子,此时回想起来,三人的样貌竟全是模糊的,只记得太后穿着身玄色绣暗红花样的吉服,头上戴着点翠头冠,皇后穿了身大红色吉服,戴着赤金珍珠头冠,皇帝则是一身宝蓝色常服,头上戴了个家常金冠。
只那位皇上一人没穿吉服,不知道是何缘故?
孙云儿不期然地想到了在家时听姐姐说起的话,皇帝性子不喜奢华,又醉心政务。
他不曾换衣裳,究竟是不在意这场选秀,还是急匆匆地从御书房赶到了选秀的宫殿?
孙云儿心里不由得起个奇异的念头,这位皇上主子如此深沉,只怕是个不好服侍的,她倒还不如选成宫女,去四珍八局侍弄衣裳首饰来得松快。
谁知这念头还没在肚子里焐热,小宫女欢欣鼓舞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孙姑娘,奴婢奉命来给您送点心。”
在这个小院里,论起出身和各人资质,江静薇是头一份的,紧接着就是大小罗姑娘,宫女们一向对这三位笑脸相迎,这样亲和的态度,何时轮到孙云儿了。
她心里似乎有什么预感,然而却不敢轻易露出来,只扬声唤那宫女进来。
那宫女端着个红漆托盘,上头果然摆着个粉彩碟子,装的却是平日没见过的细巧点心,边上还摆着一支金灿灿的攒枝簪子,她对孙云儿笑得见牙不见眼:“恭喜主子,贺喜主子,您中选啦!”
孙云儿的心猛地一跳,脑子里只不住转着母亲和姐姐的脸孔,一时又想到那位沉默的君王,竟不知该喜还是忧。
好半天,孙云儿才回过神来,伸手往袖子里摸荷包。
然而今日要去殿选,不便带荷包,这一摸却摸了个空,那小宫女见状连忙推让:“如今您是贵人了,奴婢哪敢讨您的赏。”
都是主子了,对着送喜讯的小宫女,怎么能小气。若是今日这遭小气了,两位罗姑娘只怕又有话说,哪能因小失大。
孙云儿这点成算还有,低头看一看,从手指上拔了个银鎏金的戒指下来:“姐姐请不要嫌弃,改日再遇见姐姐,我请你喝茶。”
小宫女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忍不住多说几句:“姑娘真是好涵养,方才其他姐妹去另外的屋子送点心,可没这样的好运道,那两位主子没带着物件,那姐妹也并不曾说什么,可她们自己却挂不住脸,对那位姐妹说长道短好些话呢。”
这一番话,虽没指名道姓,却几乎把罗家姐妹给明说了出来。
究竟是打抱不平,还是挑动旁人去针对罗家姐妹,一时间,孙云儿竟拿不准。
她看一看那小宫女,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又听见两句:“其实咱们做奴婢的受些委屈也没什么,只是那两位主子,可实在不好相与,姑娘以后可得提防些。”
孙云儿再直,终究不傻,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不接话,只微笑着道:“这位姐姐谬赞了,有劳你走这一趟。”
小宫女又说几句恭维话才告退,出得屋来走了十余步,自个咂一砸嘴:“能中选的果然都不是凡人,这一位看着憨直,却也滑不留手,听说在大殿上一下子讨了太后和皇后两位的欢心,也不知使的什么法,以后遇见了,还当真不能得罪。”
话音未落,便遇见往其他屋里送东西的宫女,几个人一碰面,互相闲话几句,听见江静薇和孙云儿谁也没搭理罗家姐妹的事,便都知道今日的气是白受了。
孙云儿坐在屋里,望一望身后叠得整齐的床铺,再看看窗下翻了一半的书,心里仍是恍恍惚惚。
她竟然被选成宫嫔了?一行六个女孩,论样貌和出身,她没一样比得上旁人的,怎么竟选了她?
在家时,姐姐依稀说过,天真娇憨是她的长处,说得明白些,这样的性子,一眼就能望到底,最是省心好拿捏的。
可是主子们难道就为这一条便选了她?这样的性子在宫里能走多远,主子们难道不曾想到?
孙云儿心里有个声音,隐约说道,主子们不是想不到,只是不在乎罢了。
不待孙云儿多想,江静薇便到访了,一进屋,倒有些大罗姑娘平日心直口快的样子:“我中选了,妹妹你可中选了不曾?”
先有那小宫女想借力打力,再有主子们高高在上,孙云儿已知道这皇宫是个深水潭,依着道理,她不该答江静薇的话,然而鬼使神差地,她还是老实说了:“方才小宫女来,说我也中选了,明日一早就有人引我去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