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静薇似是暗中松了口气,待孙云儿更亲和些:“皇后娘娘常年养病,贵妃娘娘打理宫务,这两位都不会亲自管下头的地位嫔妃,我们大约还是往几位嫔主子宫里去。”
“就不知,会分到哪位嫔主子宫里。”
“是,我也是这话呢。”
两个女孩互相看一眼,不曾说话,只看向窗外。
容贵嫔出身高贵,惠贵嫔育有皇子,丽嫔容貌姣好,和嫔性子亲切,听着都是极好的去处,然而,哪怕是孙云儿这样城府不深的,也知道宫中的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例如,细论起几位嫔主子的位份,既不是依照子嗣排,也不全然按照出身排,得宠与否,似乎也难说得很。
沉默片刻,孙云儿勉强想起一句不算笑话的笑话:“也不知两位罗姑娘中选没有,竟没听她们出来说话。”
大小罗姑娘那性子,平日吃饭都恨不得要和旁人攀比的,倘若是不曾中选,还不四处问个没完。
今日不曾露面,显见得是中选了。
江静薇为着这句,倒展一展笑颜,她性子稳重,也不议论人,只说事情:“听说,先帝爷那时选秀,姑娘们互相争斗,不曾中选的被百般羞辱,中选的又防着被人下手暗害,可见得低头做人还是有好处的。”
对面屋里那两个,怕的该是后一条。
孙云儿不由得也莞尔。
“得了,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回去吃了歇息,咱们姐妹养好精神,早日得宠才是正理。”
孙云儿起身送了几步,到门口时,却见大小罗姑娘从门缝里往外看,遇见这里两人的眼光,连忙后退一步关门,看着似乎还互相撞了一撞。
女孩们装了两个多月大人,到此时才露出些孩子气,孙云儿不由得抿嘴,却见江静薇也是一笑,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又多些默契。
这一晚,孙云儿本以为自己要睡不着的,谁知却一夜好睡,连个梦也没做。
次日一早,孙云儿早早起床梳妆,除开几样随身首饰、一本书和五百两银票,什么也没带,全赏了小宫女。
那接人的小太监见孙云儿出手大方,笑呵呵地夸一句:“孙美人真是宽厚。”
孙云儿听了这句,知道小太监甚是伶俐,捏一捏荷包,咬牙又取了五十两出来,一边后悔前头不该给那样多,以致于现在出手低不下去,一边又对那小太监笑盈盈地:“这点子心意请公公吃茶,有劳公公和我说说,这次中选的都有哪些姐妹,还有,她们分到了谁的宫里。”
中选的人员,各人分派的去处,并不是什么秘密,眼前这位孙美人提前些相问,不过是想做好万全准备罢了,哪怕自己不说,孙美人过几日也能自己知道这些事。
小太监并没多少犹豫,笑呵呵地开口了。
“此次中选的,一共是七位主子,两位才人主子,分别是户部员外郎之女宋才人,和云州富宁县通判之女江才人。还有五位美人主子,除了孙美人您,一位冯美人,这是位秀才的女儿,一位赵美人,这是个泥瓦匠的女儿,外加大小罗美人,是出身士绅之家。”
最后那一句,似乎带着些调笑,然而孙云儿顾不上这小太监是否对大小罗美人有绮思,只追问一句:“那位江才人,是不是叫做江静薇?”
小太监看一眼孙云儿,不掩惊讶,似乎是没想到这小小的民女竟能攀上一位官家之女,再开口时,口气又亲切许多:“是呢,正是这位江才人主子。”
正如江静薇所料,皇后和张贵妃并没亲自管下头的地位嫔妃,而是把她们分到了几个嫔位的宫里。
或许是方才打点的五十两银子起了效用,小太监这时说话,格外细致:
“宋才人出身高些,是自个儿住一个宫,不过她身份还不高,只住了侧殿。江才人是去了惠贵嫔宫里,这惠贵嫔膝下可养着三皇子呢!啧啧,这两位才人主子,也不知哪一位更有前程些。冯美人去了丽嫔宫里,赵美人去了和嫔宫里,孙美人您,和大小罗美人,都被分到了容贵嫔宫里。”
说到最后一句,小太监怜悯地看一眼孙云儿。
孙云儿有些莫名其妙,容贵嫔出身高贵,虽未育有皇嗣却稳居九嫔之首,她的宫里,算是个极好的去处,这小太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看着自己要和两位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争宠,替自己担忧?
那他可算是白担忧了,她孙云儿可没打算和旁人争宠,她只打算一直做个“心直口快、天真娇憨”的嫔妃。
还不及细想,小太监便说“到了”,宫门前有迎候的小宫女,上前行个礼,笑盈盈地道:“孙美人可来了,大小罗美人已经到了许久了。”
孙云儿心里先是一震,紧接着又松了下来。
那姐妹俩的性子,她又不是不知道,掐尖要强、凡事争先,比她早到宣明宫又有什么稀奇的,她是拿定主意不与旁人做无谓之争的,急这些做什么。
孙云儿回头对那小太监颔首告别,却看见一道怜悯的目光,她不由得在心里起个疑问。
待进了正殿一瞧见容贵嫔,不必多想,孙云儿已明白了小太监的意思。
这位容贵嫔的长相,说她中人之姿都还过誉了,只能说个寡淡。
然而容贵嫔能稳坐九嫔之首,又岂是个简单人物,孙云儿不敢耽搁,低头就拜,心里却已想起了关于容贵嫔的种种传说。
第7章 初见容贵嫔
容贵嫔出身清流世家徐家,是徐家这一辈里唯一的女孩,自小备受徐首辅的疼爱,是徐首辅抱在怀里长大的。
徐首辅是三朝老臣,历经风雨不倒,容贵嫔自小在徐首辅怀里,看的学的,都是经天纬地的大学问,她的文采修养,自然是非比寻常。
当年皇上还是简王时,偶然在徐首辅身边遇到了容贵嫔,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立刻向徐首辅求娶。
徐首辅最疼爱这个孙女,自然是盼她有个好归宿,再三思索,便应了下来。
彼时先帝已经卧床养病许久,身为孝顺儿子,简王本不该在这时候提起纳侧妃的事,然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先帝竟没就此事发作简王,既然先帝都不发一言,旁人更没什么话了,简王赶在先帝驾崩前,纳了容贵嫔进府。
然而,亦有流言说,皇上当年是有意求娶容贵嫔,为的不过是那张龙椅。
因为徐首辅是清流的领袖,和他结盟才能坐稳皇位,而最牢固的联盟,便是婚姻之盟。
容贵嫔当时离及笄还差了小半年,依着常理,本该先定下亲事,等国孝之后再成亲,如若不是为了结盟,简王和徐家都是体面人,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赶在皇帝驾崩前的当口成亲?
当初学规矩的时候,嬷嬷们说的都是些官样文章,只说容贵嫔出身清贵之家,文采出众,再点一句,容主子是进宫做了妃嫔后才及笄的,似乎是在描补什么,然而秀女中也有官员之女,阴私流言哪里少得了。
此时一见容贵嫔的面,孙云儿便知道了,那些流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皇上再怎么,也是个寻常男子,瞧他在殿中一眼看中大小罗姑娘,就知道他还是喜欢美人的,对眼前这位样貌平平的容贵嫔,只怕未必是真心喜爱。
幸好,皇上还算是个体面人,借了徐家的势,便善待徐家的女儿,给了她九嫔之首的位子,算是保她一世荣华富贵。
自己是皇上登基后选的第一拨秀女,只要安分守己地熬资历,以后想必也能有个平静的晚年。
孙云儿正胡思乱想着,忽地听见容贵嫔说一句:“把东西拿上来吧。”她猛地收回心神,却见宫女捧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用大红绒布垫着,上头放着三支晶莹剔透的金镶碧玺簪子。
“三位妹妹位份尚低,本宫也不便赏你们什么贵重东西,这三支碧玺簪子成色尚佳,便赏了你们,祝三位妹妹在宫里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容贵嫔说着,竟走到下首来,亲手替三人插上簪子。
大小罗美人忙不迭地谢恩,大罗美人还客气地推让两句:“妾们姿容粗陋,哪里配得上这样好的簪子。”
话一出口,小罗美人立刻扯一扯姐姐的衣袖,大罗美人还未回过神来,孙云儿却明白了小罗美人的意思。
大罗美人这两句客气话,用在旁人身上还罢,用在容贵嫔身上却是唐突了。
容贵嫔的长相,只怕也就比宫女多些贵气。
初来乍到,这姐妹俩实在是太冒进了。
孙云儿也不去管旁人,只摸一摸头上的簪子,蹲身谢过容贵嫔:“娘娘,这簪子真好看,多谢娘娘。”
容贵嫔忍不住展颜:“孙美人真是一副孩子气,真叫人疼。”
小罗美人看一眼孙云儿,忽地一笑:“娘娘,孙姑娘头上那支桃蝠样式的簪子很有意趣,正合我戴,我想和她换换,成不成?”
容贵嫔微微一笑,还未说话,那位大宫女就开口了:“罗美人,如今你已是宫嫔了,对孙美人的称呼也要记得换过,再有,娘娘赏赐是不能随意交换的。”
小罗美人原是见姐姐说错话,想拉着孙云儿下水,她素知孙云儿是个憨直性子,料想她当着主子娘娘的面也不敢如何,谁料自己却接连犯了两个错,不由得脸都急红了:“我记住了。”
容贵嫔伸手摆一摆:“墨风,罢了,她们三个新入宫,不必过分苛责,规矩以后慢慢教导就是了。”
说是教导,容贵嫔一点也没含糊,拣宫里要紧的事说了些,然后又提点明日要去向中宫请安,最后才说到自己:“我这个宣明宫,墨风她们都知道,没什么别的,只要谨守规矩就好,三位妹妹以后就当我是家中姐姐,不必拘束。”
容贵嫔这样亲切,叫初到宫中的三人感激涕零,临出门前又拜谢不已。
容贵嫔微笑着亲自起身来扶,不知怎么,孙云儿看着容贵嫔的身形,竟想起了大小罗美人从前说的那些杂话。
女子肩直眉锁,嬷嬷们一看就知道这是处子之身,眼前的容贵嫔……
难道皇上到如今也没临幸过容贵嫔?这位主子,内里岂不是已经失宠了?
才想到这里,孙云儿赶紧收回心神,暗自摇头驱散心中的念头。
无论如何,容贵嫔是个挺良善的人,她不该对容贵嫔这样不礼貌。
再者说,容贵嫔是尊位主子,她对上位者,还是得由衷地敬重些,否则,在这宫里走不长远。
宣明宫虽然看着平平无奇,地方却宽敞,除开东西侧殿,后头还有一间拾芳阁,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容贵嫔将两个姐妹分开安置,叫孙云儿住了东侧殿,小罗美人住了西侧殿,大罗美人却住了拾芳阁。
姐妹两个,在宫里互相扶持是最好的,此时陡然要分开,大小罗美人百般不乐意。
然而前头已知道了主子赏赐是不能随意更改的,此时只好强笑着,跟着各自的丫鬟往屋里去了。
扶着孙云儿的丫鬟,看去清秀机灵,颇有资历,说话也口齿清楚:“美人,我叫连翘,是分派来贴身服侍您的,您身边配了几个粗使宫女和太监,都在侧殿等着见您呢。”
孙云儿走到侧殿,回头看一看正殿,不由得微微苦笑。
在家时,她一个人能住一个院子,小虽小些,却很自在,入宫做了宫妃,反倒要和旁人挤一个院子了,虽然地方宽敞阔大,到底没了自由,这么看着,做平民也没什么不好。
宫女太监们见新主子看着正殿愣神,不知这位主子心里转着什么,静静候着不出一声,待孙云儿进屋坐下,他们才跟着进去,齐齐拜下:“见过美人!”
孙云儿知道这不是小气的时候,咬牙从准备好的荷包里取出准备好的银票来,递给了连翘:“这是我给大伙的赏赐,你们拿去喝茶吧。”
众人瞧见银票,立时笑得真心多了:“多谢美人赏赐!”
孙云儿原是想歇息,可是想想容贵嫔的做派,她又勉强打起精神,多嘱咐几句:“以后在我手下当差,只忠心和规矩不可少,旁的倒没什么。”
方才接了赏赐,个个都眉花眼笑,这时孙云儿提起规矩,却都不吱声了。
孙云儿是见识过母亲管家的,哪里不明白,眼前这场景,是主子和下人们的角力。
虽然已经想象到宫中日子不易,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境况。
连翘见状,提高声音问一句:“美人的话,都记住了么?”
或许是连翘有些资历,宫人们对她的话倒不敢敷衍,不算整齐地应了句“记住了”,便算是应下了孙云儿的话。
宫人们大多拜高踩低,于孙云儿这个主子不一定真心敬服,此时乍一见面就受了规训,只怕都不高兴,孙云儿想到这里,心中有一瞬的气馁。
再想想家中的母亲和姐姐,怎么也不能就此输了阵,如今身份虽然低微,却也不能任由奴婢们来立威。
孙云儿扫一眼下头,微微笑道:“我还有些话,少不得讨人嫌地说在前头。我虽是初入宫,可也知道容贵嫔娘娘是最重规矩体面的,你们比我在宫里的时间久,这也不必我来提点。你们的一言一行,可都系着宣明宫的面子,有了差错,我少不得要回禀容贵嫔娘娘的,你们都记住了么?”
这番话虽然委婉,意思却清楚。
这位美人主子,重的是规矩体面,若是下人有什么言行不当的地方,她可是不会怕事的,一定会向容贵嫔禀告。
容贵嫔是后宫排得上号的人物,谁敢轻忽?
小太监和小宫女们一下子收了轻慢神色,恭恭敬敬地齐声应了个“是”。
孙云儿这才点点头,挥手命他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