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为难江婕妤的意思。”惠贵嫔淡淡瞥一眼瑞香,“你倒是替她操心。”
瑞香听得出主子并不是责备,微微一笑,“奴婢倒也不是替江婕妤操心,是替主子操心。江婕妤的肚子,人人瞩目,奴婢是不想主子沾上麻烦。”
惠贵嫔思绪又飘向远方,喃喃低语,“我也不想沾上麻烦,可是,她肚子里说不得就是四皇子,我少不得要探探她的意思。”
瑞香到偏殿时,恰逢御膳房给江静薇送饭。
江静薇对惠贵嫔一向恭敬,于是对着瑞香也格外和善:“瑞香姑姑,娘娘有事吩咐?我这就随你去。”
瑞香哪敢叫江静薇饿着肚子,连忙摆手:“婕妤请慢用,用完了慢慢散步去正殿,娘娘有事相邀。”
惠贵嫔一向宽仁,少拿规矩磋磨人,皆是有事才唤,于是江静薇便一口应下:“请姑姑回娘娘的话,我吃了饭就去。”
瑞香点头作福,正要退出,忽地又见星儿捧了一碗黑沉沉的药上桌。
都是一个宫的,怎么竟不知道江婕妤吃药?叫人知道,岂不是要说自家主子失职!瑞香大惊,连忙委婉发问。
江静薇笑一笑,“我脚肿得穿不进鞋了,所以开些去肿药,并不是身子不适。”
瑞香看着那黑沉沉的药汁,不曾多说,行礼退了下去。
回了正殿,却忍不住对惠贵嫔念叨:“江婕妤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为着脚肿,就开了药来喝,也不怕伤身伤胎。”
惠贵嫔正端着青瓷小碗吃饭,闻言顿了顿筷子,继续拣那白玉兰花片里的鸡蓉吃。
“她年轻,加上生得好,肯定珍爱自己容貌,横竖吃坏了身子不是旁人替她承担。”
“奴婢就是怕,江婕妤出点事,要咱们担责。皇后和张贵妃都出宫了,容贵嫔摩拳擦掌要整治人,不得不防呢。”
惠贵嫔眉头微蹙,一张温婉的鹅蛋脸不带情绪,声音却冷了下来:“这个容贵嫔,寻机就要生事。”
“可不是呢。”瑞香附和一声,面上却显出疑惑,“从前容贵嫔也不是这样的性子,在张贵妃、娘娘们面前也都讨喜娇俏的,怎么如今……”
从前?从前,后宫净是潜邸老人,最年轻貌美的丽嫔,也有二十七八,守孝三年,熬得跟苦瓜秧子似的,几乎连女人气都没了。
对着这么一宫女人,皇上自然提不起兴致,几乎不往后宫来的。
容贵嫔虽不貌美,人却是最年轻的,加上徐家作后盾,她是年轻而位高,自然觉得世事皆如意。
如今,新人入宫,个个儿年轻貌美不说,沉稳如江婕妤,已得了“堪当大任”的考语,貌美如大罗才人,也隐隐有个赛西施的名头,更不用说那个娇美讨喜的孙容华,实实在在占去了皇上的半颗心。
容贵嫔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岌岌可危。
她那高傲的性子,怎么允许自己坐以待毙。
更何况,徐家也绝不安于一个贵嫔的位份,必定有得力之人在宫中扶持容贵嫔,以待来日。
不弹压下头人,那也不是徐首辅亲自教养长大的徐家嫡女了。
惠贵嫔摇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把烦心事给驱散,搁下碗筷,遥遥张一眼殿门口:“江婕妤怎么还没来?”
主子怎么了,不过一盏茶功夫,江婕妤哪里就能用完膳赶来。
瑞香心里嘀咕,然而口中却应道,“奴婢去偏殿催请一下。”
“不必了。谁都是怀过身子的,哪里能不体谅人。”惠贵嫔制止了瑞香,沉默半晌,下定决心一般道,“等会,去找个可靠的人,瞧一瞧江婕妤的药渣子。”
瑞香一惊,抬头看向了惠贵嫔。
“娘娘您是怀疑……”
“我没怀疑谁,也没怀疑什么事。不过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惠贵嫔说着,眼神远远投向了墙角的香炉,忽地冒出一句不相干的,“悯仪皇贵妃不就是吃错了药,以致母女俱亡。”
提起往事,瑞香顿时惊出一身汗来,“是,是,主子所虑有理。”
今日惠贵嫔罕见地敞开心扉,瑞香也忍不住多说几句,“容贵嫔进府晚,悯仪皇贵妃的事,她肯定不知道,主子倒也不必过分忧虑。”
“最毒妇人心,这事,还得听过才会学吗?当年,咱们的张侧妃不就是无师自通……”惠贵嫔说着,摇了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
江静薇勉力加快了吃饭的进程,又匆匆喝了药,扶着星儿的手到了正殿。
惠贵嫔正喝茶,便没来得及免礼,见江静薇艰难地起身,笑着嗔一句,“你这个身子,还和我多礼做什么?快坐,还有两个月该生了吧?”
“娘娘好记性,太医说了,是端午前后生产。”江静薇笑着答了,心里却起个疑。
惠贵嫔是个实在人,不似容贵嫔那样,无事便要寻人晦气,无端端叫了她来寒暄,这还是头一次。
这头江静薇暗自思忖,惠贵嫔也在向下打量。
眼前这女子,是新一辈里难得的出挑,娇俏讨喜,自是那个孙容华占头一份,端方懂事,却得推江婕妤。
虽说新人资历浅,不足为惧,可是后宫里哪有常青的树,就说张贵妃,因皇后懒怠而侥幸掌了几年宫务,瞧着风光无限,外头兄长一个功高震主的罪过,里头皇后重打起精神管事,双管齐下,张贵妃眼瞧着就要冷寂下去了。
更何况,二皇子还有那档子事。
想到此处,惠贵嫔便记起正事来,对着江静薇和声开口:“前次孙容华和赵才人来提了治儿的那件事,我心里很感激,想赏赐她们一些东西,你和孙容华最好,想问问你的意思。”
江静薇猛地抬头,看向惠贵嫔。
自来尊者赐不敢辞,惠贵嫔赏东西给两个低位宫嫔,哪用得着问旁人意思,这分明是特地为了提起“那件事”。
惠贵嫔到底不擅长作态,见江静薇愕然,还当自己话说得不好,连忙描补两句,“本宫是不是唐突了,把不该说的事给说漏了?你……不知道那事?”
江静薇立刻明白,这是试探,甚至,可能是挑拨离间。
无论是哪一种,江静薇都不打算接招。
她与孙云儿,本就是亲密的盟友,孙云儿有事,必不会瞒她的。孙云儿以三皇子的事情拉拢惠贵嫔,江静薇不光知情,还想帮着牵线搭桥,是孙云儿坚持把她摘出来,言道,“姐姐生产再即,若是旁生变故以致胎气受扰,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此刻对着惠贵嫔,江静薇便纯然一副温婉模样,只拿身孕作借口:“我身子重,这些日子不问窗外事,着实是不懂娘娘的话,还请娘娘明白告知。”
惠贵嫔大大松了口气。
既是不问世事,那必然是无心储君之位的。
本来还想多问些琐事,多探探江婕妤的意思,如今是大可不必了。
于是惠贵嫔翻着倍地关怀江静薇,末了,命人取了件三皇子幼时的小衣裳出来:“这衣裳是治儿小时候穿过的,便给你讨个好彩头吧。”
江静薇得体地微笑,接下谢恩,扶着肚子退了出去。
瑞香恭恭敬敬地把人一直送到了殿外,回头进屋,小心掩上门,压低声音急切道:“娘娘,江婕妤的药里,果真有古怪!”
惠贵嫔不过是随口一吩咐,不料当真网着一尾鱼,不问那药,只问动手之人:“是不是徐咏动的手?”
瑞香点头,“娘娘料事如神!这事,要不要告诉江婕妤?”
“罢了,我才召她来,关怀了一大串她身孕的事,还赏她一件三皇子小时候的衣裳,这就告诉她药的事,她还当我使的一箭双雕之计呢。”
“那……咱们难道……”
“不管”两个字,瑞香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怎么行!出事了,还不是我们晴芷宫背不是!”惠贵嫔说着,低低咒骂容贵嫔一句,道,“想法子把这事透给孙容华,让她们自个儿和容贵嫔掐去。”
“对了,还有……”瑞香脸上露出浓浓的疑惑,“大罗才人的保胎药里,也有不干净的东西,这,要不要一并透出去?”
“这个徐咏,是发疯了不成?自己手下人也要害?”惠贵嫔瞪大眼睛,随即摇头,“咱们又不是开善堂的,狗咬狗的事,不必理会。”
第50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容贵嫔给江静薇下毒的消息送到玉泉宫,孙云儿惊得非同小可。
待瑞香出去,孙云儿用力一拍几子,震得茶碗微微一跳:“这个容贵嫔,竟如此……”
她受教养严格,虽算得上能言善辩,所知骂人的话却不多,想了半天,只“心狠手辣”四个字。
可是,只这么四个字,哪能描述她心里的惊和怒?
上位者弹压低位者,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站规矩、抄佛经,甚至罚月俸,这些手段,哪个大宅门里见不到。
新入宫的人,哪怕是大罗才人那样仗着容貌不可一世的,也知道在宫中低头做人。
下头人乖顺,不过是指望着高位者看自己知礼,少些折腾。
还以为容贵嫔从前那些细碎的攻心手段已是极限,不曾想,竟这样胆大妄为,连龙胎都敢做手脚!
她不仁,也休怪旁人无义。
孙云儿发了一通急,渐渐冷静下来,坐在绣架前,轻声道,“惠贵嫔倒当真是个忠厚人,投桃报李,我们才纳了投名状,她这就给我们回礼了。既如此,我不能浪费了她的心意。”
连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下。
主子要立威,大约便是从此事上,她一个婢女,尽力周全就是,何必替主子拿主意。
“去,先给星儿送个信,叫江婕妤别喝药了,再叫人去御药房好好查一查,江婕妤的药,究竟是怎么出了问题。”
如今孙云儿是后宫第一得宠,御药房的人知无不言,没几日扇儿很快就带了信回玉泉宫。
孙云儿特地邀了江静薇,一同坐着听扇儿回话。
容贵嫔手下的玉兰,说自己胸闷气短,要开付好药,在御药房闲逛时,打开了江婕妤的药罐子查看。
“嗯,好,这消息不错,然后呢?”孙云儿紧紧握着绢帕,生怕自己漏听了什么。
“然后,然后就没有了。”扇儿说得干干脆脆。
连翘早已猜着这一出,见孙云儿大失所望,江静薇满脸糊涂,她便提点扇儿,“你把话说清楚些,什么叫然后就没有了?”
“那些小太监,滑不留手得很,得了银子,事情吐得很快,可是一句瓷实话也没有,问起证据,推说没有实的,问起人证,只说看得不清,我看婕妤和容华要把这事捅破,可难着呢。”
孙云儿这才明白,惠贵嫔的消息,为什么来得那样快,瑞香回话时,为何一点卖弄的意思也没有。
惠贵嫔的意思很清楚,事,她是透过了,她孙云儿若是在意江静薇这个好友,便拼命替她查证、避祸,惠贵嫔自个儿是不担这担子的。
亏得她还大张旗鼓找来江静薇,还以为水落石出就在今日,谁知是这么副局面。
“惠贵嫔,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孙云儿自嘲地笑笑,“原来在这宫里,并没有开善堂的好人。”
“那……反正这事我也知道了,这几日我都没喝那药了,这事,不如就算了吧。”江静薇面色犹疑。
“不,不能算。”孙云儿慢慢地回头,看着江静薇道,“姐姐,不能就这么算了。”
连翘睁大眼睛,不这么算了,主子还想怎么样?
如今正是容贵嫔在宫里立威的时候,主子倘若和她顶着干,容贵嫔还不疯了似的惩治人。
可是,若是咬牙咽下这个窝囊气,连翘自己想想也不痛快,寻常委屈,受也就受了,如今连胎儿都受牵连,明日只怕更没道理。
劝说的话到了嘴边,看着主子满脸坚定,连翘又不说话了。
江静薇是局中人,自是想查明真相的,可是她知道,自己说不准哪日就生产,这事一旦捅出去,后头还是落在孙云儿头上,她不想麻烦人,故而主动说出“算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