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皇帝说来,又分外不同。
北戎人来我朝和谈,狮子大开口,提了许多无礼要求。
例如,每年要十万两白银、一千匹战马、两千头牛羊,用于供他们“修生养息”。
倘若不应,他们便要在边境“自食其力”。
这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朝中大臣,有的主战,有的主和,吵了许久,朕还是决定和了,否则劳民伤财,动了国家根本,只怕十余年都难以恢复。”皇帝说着,取一片新供的蜜瓜,用力咬一口,“北戎人狡诈无比,朕喝酒喝得头都大了。”
这里头的事,孙云儿倒是听说了些,皇帝与皇后回宫时满脸病容,便是喝酒喝的。
北戎人善饮,此次和谈,自午膳到夜宵,总是撺掇着饮酒,若是不应,他们便嚷嚷些“胆怯脓包”之类的话,便是为了□□面子,皇帝与皇后也不得不喝。
皇后便是这么喝伤了身子,倒了下来。
张贵妃出身武将之家,倒还能饮,因此结识了三位北戎贵女。
三位贵女与张贵妃,日日一同游园、骑射、赏景,简直可以说是相逢恨晚、引为知己。
一起一落,后宫的权柄,似乎又偏到了张贵妃手中。
那日引荐三位新人的宴会上,皇后和张贵妃的角力,众人都瞧在眼中。
皇后这一边,借由江静薇和孙云儿,引去了皇帝的视线,后来江静薇离席生产,张贵妃立刻命三位张姓的异族女子献上歌舞,并请皇帝为她们册封位份。
皇帝为了两国和气,也不能冷待三位和亲贵女。
那位宁嫔言语讨巧,主动邀请皇帝去她的殿中,皇帝并不曾拒绝。
皇后身子不适,提早退席,不多时就传来了有孕的消息,又把御驾给请到了永宁宫。
一来一回,皇后看似博得了皇帝的爱重,实际上已经落了下乘。
堂堂国母,要以身孕和妾妃争宠,这已经是败相尽露。
说到这里时,扇儿还对孙云儿摇头咋舌:“皇后也不好当呢。”
自然了,皇帝并不会说这些细枝末节,仍在说朝中的烦心事:“如今朝中,能臣干吏还是太少。幸好,春闱新取了许多新科进士……朕记得,云儿的兄长,也考取了同进士?”
孙云儿收回心神,恭敬应答:“是,兄长如今在翰林院任庶吉士。”
张贵妃重掌宫务,收买了异国贵女作帮手,她得知消息后,已在心里谋划许多,其中有一条,就是要将自己的兄长提上高位。
朝中尽是徐首辅的门人子弟,此事谈何容易。
孙湘平是个稳重性子,不善谋划,还未争取到养怡居讲经的机会。
于是,孙云儿决定冒险一次:“皇上,您见过妾的兄长?”
孙云儿不敢说得太直白,只敢委婉相问。
皇帝果然起了好奇:“云儿的兄长我倒是没见过,隔日就召来给朕讲一讲史籍。”
孙云儿大喜,顺口拍句马屁:“能够得见天颜,也是兄长的福气啦。”
皇帝不由得龙心大悦:“你的兄长,必然也是好的,朕就破格点他做个知县,慢慢熬个两年资历,便能帮朕做大事了。”
孙云儿又惊又喜,连忙谢恩。
这一件恩宠,比晋封孙云儿位份,又更加不同。
孙云儿在宫中所输的,无非就是出身这一样,除开江静薇这样从未看轻过她的,从前罗婕妤不曾少议论她身份卑微,哪怕后来她晋了五品容华,也被人暗地里议论德不配位。
如今皇帝点了孙湘平外放做官,孙云儿便也有个做官的娘家兄弟了。
若是孙湘平争气,如同张贵妃的兄长一般做到一品大员,孙云儿的出身,便无人敢议了。
可是,这样的恩宠,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朝局?
皇帝接连提拔了好几个高位妃嫔,若说纯然是为了五公主,连最愚笨的宫人也不信的。
八成,还是为了制衡。
为了制衡张贵妃和容贵嫔。
张贵妃结交异族女子,容贵嫔掌管宫务也并不算尽心尽力,皇帝不可能看不见。
或许,就连皇后,皇帝也已不满了。
一国之母,在异族面前失了颜面,由得一个贵妃耀武扬威,这是失职。
哪怕如今有了身孕作保,皇帝也不会再满意于皇后的所作所为。皇帝不会轻易废后,可是却能宫务交给旁人掌管。
既然皇帝对皇后和张贵妃这样无情,对旁人呢?
孙云儿有一瞬的疑惑,几乎想对着皇帝问个清楚,然而还是咽了回去。
知情识趣是她的长处,皇帝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她何必要破坏自己的优势?
再说,皇帝的恩赏无论为什么,她总归是享受到了实在好处,也无需问那许多。
于是孙云儿便不再发问,拣了宫中的新鲜事,与皇帝相谈甚欢。
两人一直说到月落星沉,皇帝自然是宿在了玉泉宫。
第58章 先机
次日晨起,孙云儿起身服侍皇帝穿衣,还得了一句打趣:“到底是封嫔位的人了,从前还得朕等你起床,现如今一忽儿就知礼起来。”
孙云儿抿嘴一笑:“皇后娘娘有孕,妾为了这个,也得早起贺喜。”
中宫有孕,这是莫大的喜事,然而皇帝却似乎并不高兴。
皇帝握住孙云儿的手,把她拉了起来:“皇后体弱,要安心养胎,永宁宫那里,不必请安了。”
这一句话,把一干探寻的视线都隔绝在了永宁宫外。
听起来,皇帝似乎是因着皇后体弱,不愿旁人去搅扰,然而孙云儿了解这男人,却知道并非如此。
这男人虽然性情深沉,却爱憎分明,若是宠爱一个人,譬如孙云儿或江静薇,那便是明着赏赐,尤其是孙云儿自己,既无出身又无靠山,轻轻松松也坐上了三品的嫔位。
再譬如从前的皇后,虽然荒于宫务,可皇帝瞧在结发情意和夺嫡时皇后的功劳,还是愿意尊着她、让着她。
不过,若是皇帝打心底里厌恶了一个人,这人只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就如现在的皇后,中宫有孕之喜,不仅没有普天同庆,反而叫永宁宫冷落下去,这和打发皇后坐冷宫,有什么区别?
孙云儿有一瞬间的沉默,终究觉得皇后可怜,忍不住委婉道一句:“皇后娘娘有孕不易,妾愿意多去相陪。”
皇帝不曾答话,只挥挥手命孙云儿不必再送,自己转身出了门。
御辇已侯在门外,皇帝迈步上辇,忽地想起什么,低头对何礼说一声:“宣翰林院的孙湘平来给朕讲一次书。”
何礼恭谨应了,待御辇走出去些,自己落后十余步,对着最末的一个小太监轻声道:“去和唐孝说一声,他犯了错,合该好好受着。”
小太监抬头,呆呆地“啊”一声:“师兄不是托人说,想回来么?怎么师父……”
何礼用力敲一敲他的头,恨铁不成钢道:“他得罪谁不好,得罪玉泉宫的淳嫔娘娘!叫他别再想着回来了,若有机缘,我再想法子调他去别的地方。你们以后当差,都得把玉泉宫的差事当成第一等要紧的来办,记住没有?”
小太监连忙捂着头应声,又抬头看一看前头的高言,悄声问:“干爹,那高公公……”
何礼从前只当自己是养怡居说一不二的人,能做皇帝小半的主,经过唐孝的事,终于认清自己的斤两,此时听见徒弟问,“嗐”一声:“都是同僚,管什么高公公矮公公,好好办差就是!”
小太监心下犯个懵,忍不住问:“干爹,不是你说,外来的和尚……”
“去去去,我说的话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你就光记住一句外来的和尚?”何礼有些不耐烦,用力戳一下小太监的额角,“知道你们都不待见他这个新来的,行了,便使唤他去跑个腿吧。”
何礼说着,随口吩咐下去,小太监仔细听了,心中震惊。
皇上才从玉泉宫出来,便要召见淳嫔娘娘的胞兄,这要么是淳嫔说话管用,要么就是皇上自己宠爱淳嫔,无论哪一样,都叫人对淳嫔无端多一份敬畏。
小太监想起高言算是淳嫔保举上来的,走到高言面前,说话都多几分客气:“高公公,何总管说了,皇上召见淳嫔娘娘的胞兄孙翰林,请你去玉泉宫知会一声。”
高言自从到了养怡居,受皇帝和大臣的气少,受太监的气多,破天荒得了小太监一个好脸,心下不由得犯疑。
待听见“玉泉宫”三个字,登时猜到些什么,应声便去了。
他去养怡居,算是淳嫔娘娘保举的,如今淳嫔娘娘得圣宠,他自然也跟着沾光。
到了玉泉宫,孙云儿才命人撤了早点心,正对着一大堆布料首饰选东西,口中还喃喃自语:“皇后是天下之母,我该送些什么才好?”
高言立时明白了,为何这位淳嫔娘娘在后宫之中口碑最好,最讨人喜欢。
如今皇后失势,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出来,皇上都下令不必去永宁宫探望了,众人乐得少一桩事,只这位淳嫔娘娘,还老老实实地给皇后送东西。
这份雪中送炭的心思,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难怪,哪怕是与玉泉宫最不对付的宣明宫,提起淳嫔娘娘来,也是又恨又敬服,容贵嫔还曾说过,“若非孙云儿这丫头不服管,哪有罗家姐妹的事”,暗指她对淳嫔娘娘的看重,然而,淳嫔娘娘非池中物,怎么可能甘心做容贵嫔的附庸。
高言想着,恭恭敬敬请个安,说了皇帝召见孙湘平的事。
孙云儿并无意外,随口应了,回头问高言:“高公公如今在养怡居,见识非凡,帮我瞧瞧该给皇后娘娘送什么礼。”
“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娘娘只要送到她心坎上,便是好礼物。”高言说着,放慢语速,深思熟虑后,轻声道,“依着奴婢的猜想,宜嫔娘娘孕时,娘娘送些什么,照样给永宁宫送些去,皇后娘娘一准儿高兴。”
孙云儿倒不曾想到这些,她本想着,皇后是金尊玉贵的,自然该送虽贵重的东西,这时稍一沉吟,点头应下:“高公公说得有理。”
高言不曾想到,自己头一次对孙云儿进言,就立即被采纳,心中微微感动。
他与孙云儿,虽有几分从前结下的善缘,到底不是知根知底,这位主子也肯这样信任自己,由不得他不动容。
于是,高言又想一想,一边帮着连翘和扇儿收拾衣料首饰,一边轻声道:“昨儿听养怡居的小太监嚼舌头,说北戎的那位公主,哦,如今该称宁嫔娘娘了,说她不知天高地厚,乱烧热灶呢。”
据孙云儿所知,高言并不是个爱嚼舌的人,提起此话,必有用意,于是顺着问一句:“这话怎么说?”
“昨儿是五公主的洗三礼,娘娘因连日劳累提前退席,那宁嫔也提前退席了,不知怎么碰巧遇到娘娘,许是与娘娘言语不曾说到一起,听说回去就发了脾气,还往养怡居去告状了,自然了,养怡居的小太监还算懂事,把这事给挡回去了……”
孙云儿微微扬起眉毛:“她去养怡居告我的状?”
扇儿轻轻哼一声:“她告娘娘的状,也得看皇上理不理,她和娘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高言微微躬身,应一个“是”,又道:“不过宁嫔原先是公主,气性大,一口气咽不下去,又去张贵妃处了。”
孙云儿深深凝一眼高言:“那么,德阳宫是怎么个意思?”
“娘娘慧敏,听说,张贵妃接了宁嫔的诉状。”
孙云儿立时明白,张贵妃是要替宁嫔撑腰了。
“这事,多谢给本宫提提这个醒,本宫承你这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