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说哪里话,奴婢不过传了句话……”
孙云儿打断高言:“本宫一向是恩怨分明的,你不必客气。”她说着,看一看高言带了淡淡郁色的眸子,轻声道,“况且,你到养怡居以后的日子未必舒心,本宫一点也没帮得上你,你还肯念本宫的好,还肯帮着本宫,是你这人厚道。”
高言心里一愣,心道,这些话,是不是该自己来说,这位主子,还真是个实在人。
不待高言再客套,孙云儿便吩咐:“连翘,替我好生送了高公公出去。”
高言便不再赘言,行礼退了出去。
孙云儿转头唤过扇儿:“取一件我做好的小儿肚兜来,咱们往慈安宫走一趟。”
扇儿依言取了,到了孙云儿面前,却疑惑地抬头:“娘娘带这肚兜去慈安宫做什么?”
孙云儿不答,只催促扇儿传轿辇来:“咱们先去慈安宫吧,别让人占了先机。”
扇儿立刻不再追问,备了轿辇,侍候孙云儿往慈安宫去了。
盛夏炎炎,日头渐高,除了跑腿的小太监、小宫女,宫道上一个闲杂人等也没有。
于是,宫道后头张贵妃的那架青翟抬舆,便分外醒目。
扇儿顿时明白过来,自家主子,争的便是这个先机。
如今皇后闭门养胎,后宫的事自然是太后做主,如今孙云儿已是三品的嫔位,张贵妃不能轻易处置,要想治她的罪,便得先通过太后。
扇儿轻声催促抬轿辇的小太监:“快着些,日头大了,别晒着娘娘了。”
慈安宫内外遍植仙葩,大殿内外萦绕着清新的草木气息。
静兰亲自迎了出来,态度亲切:“娘娘怎么这时候来了,快请进。”
孙云儿知道,静兰这样热情,是因为自己当初照太后的话,老老实实闭门不出,画了许多画出来,太后因此认定自己是个老实人,慈安宫上下,因着太后的认可,待她都不同起来。
“不敢瞒姑姑,是我有些小事要来劳烦太后。”说话间孙云儿已进了殿,轻巧向上行个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笑一笑,招手命孙云儿靠近些,话语间已带些熟稔:“身后的丫头手里捧着什么?给我瞧瞧。”
孙云儿从扇儿手里接过那件婴孩肚兜,亲亲热热倚在太后边上:“太后娘娘,皇后有孕,妾想着送什么金银珠宝,都不如亲手做的东西贴心,便想亲手做两件小肚兜给娘娘,可又不知娘娘喜欢什么样式,便拿来一件五公主的,请太后替我拿个主意。”
自江静薇有孕,孙云儿亲手做了多少东西给五公主备着,小到幼时的肚兜,大到两三岁的小斗篷,三五不时就往晴芷宫送的,此事宫里无人不知。
太后对此时孙云儿的话深信不疑,将那小肚兜凑近了些,细细打量两眼,笑着道:“你给五公主选的料子已是最好的了,只不过皇后不喜太过富贵的花样,你拣秀雅的兰草、翠竹绣上即可。”
“是。”孙云儿乖乖巧巧应了下来。
话音未落,小宫女进殿来,通禀张贵妃拜见。
太后立刻微微欠身,不命张贵妃进来,反倒看向孙云儿:“丫头,是不是有事?”
扇儿看着主子摇头道无事,恨不得上去摇着主子的肩膀,叫她说出实话来,好容易哄得太后高兴,怎么不趁机请太后主持公道!
谁曾想,自家主子还巧笑嫣然,懵懂无知地又添一句:“如今各处太太平平的,怎么会有事?”
扇儿急得要跺脚,然而慈安宫可不是她能失礼的地方,只好用力攥住拳头,把头低低埋了下去。
太后也不多问,挥手唤了张贵妃进来。
张贵妃尚未进殿,一把碎玉般清亮的嗓子已响了起来:“太后,妾遇见一为难事,还要请太后给妾拿主意!”
太后方才对着孙云儿的笑容,已经倏然不见,脸上又是平日那副不理世事的冷淡,声音也沉沉的:“什么事?”
“就是那个孙云儿,仗着皇上宠爱,把宁嫔都给得罪了,宁嫔可是和亲的——”张贵妃得意洋洋的脸孔,忽地僵住了。
太后身边,立着个身材纤细、样貌娇美的宫装女子,不是孙云儿又是谁?
第59章 敲打(修)
张贵妃原想着,拿了孙云儿的把柄,在太后面前狠狠告她一状,谁知,坏话才说一半,便看见正主就在太后身边。
哪怕张贵妃脸皮再厚,下边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一个异国公主,根本就是皇宫禁内的异类,哪怕封了嫔位,也不过是面子上的事,什么“得罪宁嫔”,根本就是张贵妃胡乱扣的大帽子。
她要争夺后宫的实际权力,就得杀鸡儆猴,最好的榜样,就是孙云儿这个宠妃。
宫里并没有真正的秘密,那日偶遇淳嫔的事,孙云儿并没有意隐瞒,宁嫔更是刻意闹大,因此,许多人知道事情真相。
无非就是宁嫔上赶着结交淳嫔,被孙云儿给婉拒了。
北戎民风如何,大伙儿不得而知,然而在本朝,朋友间的交往只讲究个你情我愿,孙云儿拒绝宁嫔,并没什么出格的地方。
若说孙云儿拜高踩低,那实在是没凭没据,如同赵才人、冯才人这样位份低微的,也不曾见玉泉宫把她们扫地出门,何况是宁嫔。
再说了,宁嫔初次露面就指着宋容华讥讽,这做派实在叫人看不上。
宁嫔与孙云儿间的真相如何,太后心里明镜似的,此时显然是不喜欢张贵妃的模样,原本就淡的神色,愈发冷了几分:“你是众妃嫔之首,又是有资历的了,怎么还这样咋呼?”
孙云儿站在太后身边,看得清楚,张贵妃来时的趾高气昂,一下子烟消云散。
孙云儿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然而此时看着张贵妃面色尴尬,还是忍不住暗暗摇头。
张贵妃是得意忘形了,竟忘了太后最钟爱的儿媳妇,是皇后。
倘若是寻常宫务来问太后,太后只怕还不会这样厌恶,偏生张贵妃明着是管理妃嫔,实际上是急着夺权,太后怎么会高兴。
张贵妃到底也在宫里多年,稍一镇定,立刻遮过话头:“其实,依着妾的意思,年轻人之间闹些口角也是寻常,是宁嫔心气太高了些。”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太后脸上的厌烦神色愈发浓了:“几个异国女子,凭什么心气高?既是入宫为嫔为妃,便要有做妃嫔的模样,还以为是在她们北戎,要怎么就怎么?”
张贵妃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来太后的火气,面上的笑容已经僵硬了,心里暗暗叫晦气,半个字不敢说,只微微躬着身,以示尊敬。
“皇后病弱,如今又有身孕,你该想着替她分担,下头人不懂事,你便该教导,成日往慈安宫来寻哀家算个什么事?哀家年纪大了,总有闭眼的那天,到那时候,你们又寻谁去?”
这话说得重,张贵妃连忙跪了下来,忙不迭磕头请罪。
孙云儿原本想提了裙子一起跪下,然而稍稍一想便停住手,不光不侧身避开张贵妃行礼,反而昂起头,居高临下看着张贵妃。
这位贵妃娘娘敛权的心极重,只说眼下,她麾下的宁嫔被孙云儿婉拒,就恨不得把孙云儿踩进泥里,孙云儿与她不是一党,两人怎么也不能相谐的,何必退让。
倒不如,火上浇油,气她一气。
至于这位贵妃娘娘的气量有多大,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张贵妃正忙着磕头,忽地看见上首孙云儿稳稳当当站着,竟是一动不动受了她的跪拜,张贵妃顿时气得头都发晕。
她自入宫便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容贵嫔这样的世家女,对她恭恭敬敬,北戎的三位贵女,也对她多有巴结,旁人更是不必说了,从未有人像孙云儿这样对她无礼过,这时张贵妃简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忍不住出声斥责:
“淳嫔,你在做什么!先是搅动后宫不宁,再是尊卑不分,当着太后,你也敢无礼么!”
她到底还聪明,没点破自己发狂的理由。
可是,在慈安宫出言作主,这已经犯了太后忌讳。
孙云儿垂眸,一福到底:“是妾思虑不周,请太后和贵妃责罚。”
太后抬眼看一看,不来训斥孙云儿,倒又说起了张贵妃:“才教了你的,年轻人不懂事,你该好好教导,当着哀家的面,淳嫔乖乖巧巧地不吭声,你倒三番五次地大呼小叫,成什么样!”
张贵妃的神色,显见得慌乱起来。
孙云儿也有些意外,从前太后虽然偏爱皇后,却也不会对张贵妃这样严厉,若说是她今日来先讨了太后欢心,那这份欢心也太厚实了些。
为了她这么个无依无靠的低位妃嫔,太后至于把张贵妃训成这样吗?
张贵妃受了太后训斥,一字不敢多说,唯唯诺诺,低声应是。
太后仿佛心烦得很了,重重哼一声,冷淡道:“你如今掌着宫务,哀家也不便罚你,回去把般若心经抄上百遍,供奉到清善阁去。”
张贵妃出身武将之家,不善文墨,这一百遍心经,必得字迹端正、毫无错漏,她抄写起来,得花大力气。
张贵妃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来慈安宫告状的,怎么偏偏被罚了抄经回去。
偏生对着太后,她不敢辩也不能辩,忍气吞声,轻声应了是,然后匆匆退下。
太后严肃地训斥了张贵妃,孙云儿也放轻了声气,一时不敢说话。
说到底,她抢着来卖弄那肚兜,到底也是存着别样心思,她也觉得理亏。
太后看了看垂手蹲身的孙云儿,长长叹口气:“好了,你起来吧,没你的事。”
孙云儿依言起身,想一想太后的别样厚待,到底心中不安:“太后对妾厚爱,妾受之有愧。”
不是她假老实,而是她知道,在太后这样的人精面前,最好真老实。
老实,也不是什么话都直通通地说,委婉点破即可,其余的,留给太后去作主。
若是太后对孙云儿今日借势的事恼火,自然也会顺手惩治,孙云儿并无怨言。
若是太后不把此事放在心里,那么孙云儿也不会傻到为此一直自责。
太后不曾接话,轻轻咳几声,伸手取了水烟袋:“会点烟吗?”
孙云儿愣一愣,往几子上取了火绒和纸媒,笨手笨脚地替太后点烟。
太后并未嫌弃,耐心等着孙云儿点燃烟丝,轻轻吸了几口。
烟丝一明一暗,亮时便映出小小一朵红色火花,在孙云儿眼中不断跳动。
容贵嫔曾发了宏愿,要往太后面前日日服侍点烟,然而不知为何,终究是不曾来。
太后并不曾多说什么,只微微颔首:“淳嫔,你是个好孩子,忠厚、肯做事,嘴上也实在,好好服侍皇帝,其余的,安心就是。”
孙云儿知道,太后这是在给她吃定心丸。
虽然孙云儿不大明白,还是乖乖应了。
正要出殿去,太后唤住了孙云儿。
孙云儿回头,恍惚间只瞧见靠墙放着的那架精美繁复的千工大屏风,再一定神,才看见坐在前头的太后。
太后静静坐着,清瘦的脸孔有一半隐在的阴影里,面上的神色喜怒不辨:“淳嫔,你还年轻,难免气盛些,这也不是坏事,可是这宫里凡事都说不准,你得自己有数,好好服侍皇帝吧。”
孙云儿心中一惊,以为太后终究还是要问责,谁知太后却挥挥手:“几个番邦女子,你不必放在心上,只回去把我的话,想想清楚。”
有了太后这几句提点,主仆两个心头都是惴惴,出得慈安宫的院门,连翘汗都滚了下来。
当着守院门的小太监,还不敢露出,轻声细语地与人道个别,慢慢服侍孙云儿上了轿辇,走出老远,连翘才急急问:“娘娘,太后是怪罪你了吗?”
孙云儿也摸不透太后的意思,仔细想一想,却摇头了:“不,我想,太后不是怪罪我,是在提点我。”
“果真?”连翘还是担心,然而想一想张贵妃还得罚抄经书,自家主子却不曾受罚,又信了几分,“那太后提点娘娘什么了?奴婢怎么愈发糊涂,话都听不懂了。”
太后的提点,连翘听不懂,不是她笨,而是连翘并非嫔妃,许多事体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