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后?我如今掌六宫事,难道还作不得主了?”
这话甚是倨傲,隐隐有不把皇帝看在眼里的意思。
庆云想一想主子的图谋,不由得出一身冷汗,她怎么就一时糊涂,答应了主子做那大逆不道的事?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那日和主子把话说开,她这心腹宫女便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若是成,便是一辈子荣华富贵,若是败……
庆云又是冷,又是热,竟轻轻颤抖起来。
无论结局如何,当下还是得韬光养晦,否则不到最后,便已跌下悬崖了。
于是庆云小心地劝:“娘娘,咱们是否要圆滑一些?不如准了赵才人所求,放了那淳嫔去吧……”
张贵妃对庆云的胆怯不以为意,托腮倚在椅子扶手上,隔了半晌,忽地低笑:“你说得有理,事情要做便做得漂亮些,去太医院传话,叫御医去给淳嫔好好瞧一瞧,身子弱,便好好喝药补养,身子无恙,便往清善阁跪经,我看她选哪一样!”
庆云回过神,应了个“是”,她知道这事要紧,便亲自往太医院去了。
贵妃有令,太医院自然不敢怠慢,未及太阳落山,玉泉宫便有太医求见。
孙云儿略扬一扬眉:“哦?好端端的,怎么有太医来?”
连翘凝神一想,立刻明白了里头的道理:“想来是张贵妃不想落人口实。”
道理也简单,张贵妃不愿叫人拿住话柄说一句苛待孕妇,便遣了太医来替孙云儿诊脉。
若是无事,孙云儿便得老老实实去跪经。
可是,那日诊出有孕时,当值太医话说得明白,“胎气不稳”,如今玉泉宫内室连鲜花都不摆了,孙云儿又怎会无事。
自然了,德阳宫若以威势相压,自然能逼得太医改口,可是倘若孙云儿因此有个好歹,这太医又岂能逃得了罪责?
连翘觑着孙云儿的神色,轻声问:“娘娘,是不是打发了太医回去?”
孙云儿摇摇头:“罢了,不必为难太医,请进来吧。”
第63章 手段
孙云儿设想,依着张贵妃的性子,必要太医诊个无事的脉象,若是太医为难,她立时便去养怡居递话。
只消何礼或高言往玉泉宫走一趟,就能坐实张贵妃倨傲和冷酷的过错,到时候,她再作个胎气惊动的样子,便能叫皇帝有机会连消带打,卸了张贵妃的掌宫之权。
宫内肃清,皇帝便能腾出手去清理外头的大事了。
孙云儿盘算清楚,便靠坐在贵妃榻上,安静等着御医进门。
那御医进屋,并不低眉敛目,反倒直直盯着孙云儿,作揖请安,满脸都写着不悦两个字。
孙云儿设想了许多,却不曾想,来的是这位年轻的付太医。
想来是玉泉宫这趟浑水,没人愿意蹚,这付太医年轻又正直,被推了出来。
看他满脸不高兴,也是情有可原。
孙云儿愣怔片刻才出声:“付太医请起,劳你大热天走一趟,连翘,端凉的绿豆汤来给付太医喝。”
付太医一张脸板得像座冰山,话也冷冰冰的:“不必了,臣不敢领受淳嫔娘娘好意。”
连翘见付太医这样无礼,气得几乎要哼出声来,然而顾忌礼仪,她只能用力瞪一眼付太医,随即转过头去。
孙云儿看一眼气鼓鼓的连翘,不由得好笑,又轻轻催一句:“你这丫头,叫你去端绿豆汤,还不快去。”
付太医一边安置脉枕,一边看一眼连翘,最终轻轻叹口气:“娘娘,请诊脉。”
他前后态度不同,孙云儿自然察觉得出来,想一想这付太医终究是个正人君子,忍不住歉意地开口:“对不住了付太医……”
“诊脉时请勿说话。”付太医打断了孙云儿的话。
孙云儿再好性子,也不由得有些不悦。
她与这付太医,虽不说是君臣之份,也勉强算尊卑有别,这付太医进门就好像孙云儿欠她几百两银子,句句噎人,当真叫人不痛快。
然而想想这年轻人或许是为着自己的事犯难,一个闹不好,或许还要吃挂落,孙云儿又平复了心情:“付太医,你只管据实诊脉,无论是何样结果,我都必报向养怡居,不会叫你为难的。”
谁知付太医才平静下来的面容,一下子又蕴起淡淡的怒意,他似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控制自己,然而终究没控制得住:“娘娘以为我是为自己为难?我是替娘娘不值!”
连翘恰巧端着绿豆汤跨进殿门,听见这一句,心里猛然一个咯噔,不可思议看向上头。
付太医的说教,好像兜不住的雨水,倾泻而出:“对着微臣这样一个太医,还有连翘姑娘,娘娘都愿意体谅,怎么就不肯体谅体谅自己和腹中胎儿?”
连翘大大松一口气,幸好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否则真闹出来,这玉泉宫上下数十个脑袋,只怕都保不住了。
她走到付太医身边,轻轻咳一声,将绿豆汤搁在几子上。
付太医似是不曾察觉到连翘的提点之意,坚持说了下去:“娘娘身怀有孕,何必硬和张贵妃顶撞?”
孙云儿不由得好笑:“那,依着付太医的意思,本宫该如何?”
付太医愣了愣,一时答不出话来。
“在你付太医眼里,本宫借着怀孕和张贵妃斗法,欲在宫中立威铺路,或许,依着你的医者仁心,还觉得本宫不爱惜自己和胎儿,觉得我不是个好病人,那么,我若是听从了张贵妃的号令去清善阁跪经,难道就能保得胎儿和自己无恙吗?”
付太医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并没想这样多。
只不过是,在值房里,众御医都说淳嫔心机深沉,以胎儿作赌来压制张贵妃,而张贵妃呢,又誓要制住淳嫔,两人斗法,下头人不安生,因此都不愿来玉泉宫诊脉。
是他想着自己无欲无求,得罪了哪方都不怕,半推半就接了这差事。
来时的路上,他不住为淳嫔气恼。
他与淳嫔并无多少交集,只依稀记得这女子在机敏之余尚保留几分纯良,因此把她看得比旁人高些,谁知也这样不择手段。
妇人们斗法,竟连自己腹中的胎儿也拿来利用!
此时听见孙云儿质问,付太医才想到了另外一头,不由得也替这位年轻的淳嫔娘娘捏一把汗。
是啊,倘若是应了张贵妃所求,乖乖往清善阁跪经,难道就能保得胎儿无虞吗?
如果像先帝的萧贵妃那样不走运,掉了胎儿,又往哪里说理去?
妇人因为流产而终身不孕的,多不胜数,难道张贵妃还能赔给淳嫔一个孩子不成?
付太医不由得结巴起来:“微臣,微臣……”
孙云儿看得出这年轻人并未想那样多,便笑一笑,轻轻放过了他:“本宫知道付太医是好意,还请诊脉开药吧。”
她与张贵妃斗法,妇人间的意气不过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给皇帝一个借口打压张贵妃,切断她与宫外的联系。
然而这是秘辛,却不可告诉眼前这年轻莽撞的太医。
付太医定一定神,又找回平日里稳重的模样:“娘娘,实话同您说,今日微臣来,是得了吩咐的,倘若娘娘无恙,便要立刻报去德阳宫,倘若娘娘有恙,便要‘好好’开几副药给娘娘养胎。”
若是无恙,张贵妃立时叫孙云儿去跪经。
若是有恙,孙云儿便要实实在在喝几副苦药了。
付太医生怕孙云儿听不懂,又委婉点破:“是药三分毒,娘娘喝的药越多,身子就越受损,甚至,旁人还能接着这机会做手脚。”
他说着,小心看一眼孙云儿,见这位淳嫔并无异样神色,心里一横,罕见地说起宫里的是非:“容贵嫔为保四皇子无虞,都把罗才人打发到罗婕妤宫中去了,娘娘您……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付太医的意思,是要我提防有人对我腹中孩子动手机?”孙云儿说着,不由得冷笑:“若是如此,那这人也太大胆了!哼,她以为我是傻的么,难道我会坐以待毙?付太医,你不必说了,只管据实开药就是!”
付太医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头一次起了些震动。
这女子一张芙蓉面上,并无对张贵妃的怨恨,满满的全是自信。
自信她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也是自信她自己的聪明才智。
付太医向来以淡泊自居,此时却有了些自愧。
他从前觉得不争是争,一向瞧不起争权夺利的人,可是他的淡泊也并不见成效,他引以为傲的医术并没得到院正的看重,反而被太医院的权利争斗裹挟着身不由己。
今日玉泉宫的浑水,他心中有一半是不想来的,可是其他太医不由分说,全都推了他来,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不,他不是没有拒绝的机会,他是用淡泊给自己的懦弱找借口。
他尚不如眼前的女子勇敢直率,至少这女子,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吓倒过。
付太医望向孙云儿的眼神,起了些变化,鬼使神差冒出一句:“不知娘娘有什么需要微臣尽力的?”
“你想帮本宫?”孙云儿看一眼付太医,面上带一丝琢磨不定的笑,“为什么?”
付太医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内心深处,忽然不愿再过从前那样软弱浑噩的日子。
他垂眸想一想,把心里话稍稍整理,慢而稳地说了出来:“微臣今日能来给娘娘诊脉,是微臣的福气,然而这福气并非微臣自己所选,微臣愿以后能有选的机会。”
孙云儿听得明白,这年轻人是对自己有所求。
她不怕别人对自己有所求。
于是孙云儿应了:“好,你若肯帮本宫,本宫一定应你。”
付太医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豪气,叫他想起了刚选入太医院的那天,他按捺住自己的激动,躬身对孙云儿道:“但凭娘娘吩咐。”
孙云儿的法子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简单无比。
不过是,要付太医诊完脉,在脉案上记一个胎气不稳,老老实实往德阳宫报讯,然后,再去多跑一趟养怡居。
“微臣多跑这一趟,似乎也没什么用。”
孙云儿笑眯眯地:“有用,有用,付太医只管去就是了。”
付太医还想问个清楚,然而也知道自己如今尚不得孙云儿全部信任,便按下心中疑问,依着孙云儿的话去了。
连翘望着付太医的身影远去,神情复杂:“今日的事,娘娘分明是与皇上约好,不拘谁去养怡居送信,何必要白送这位付太医一桩功劳?”
“结善缘总比结仇好,更何况这位付太医为人正直,医术又高,挺好的。”
好是好,可连翘就是觉得担惊受怕。
如今玉泉宫好比热灶上的油锅,便是一颗冷水点子,都能炸得人焦头烂额。
她看一看主子略微丰腴的脸,忍不住劝:“娘娘,其实,奴婢觉得付太医有一句话倒可以一听。”
孙云儿看着连翘愁苦的脸,动手将她眉心的褶皱抹开,笑着问:“哪句?”
连翘原本是想问孙云儿,凭一个小小嫔位,怀着身孕,还替那位九五之尊去操心,究竟值不值,然而望着主子无忧无虑的模样,却说不出口。
在宫中,高兴的日子少,烦恼的日子多,何必叫主子白白添些烦心事。
连翘只在心里拿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扶持主子,改口说起旁的事来:“付太医说娘娘吃药得提防小人作祟,奴婢看,这句话倒是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