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这副倔强的模样,仿若当年还是小小的五品武官之女,为着射箭不中靶心,肯苦练数月。
庆云不由得被说服一大半,一句“我愿助娘娘”,脱口而出。
话音才落,外头便有小宫女的声音响起:“娘娘,玉泉宫的连翘姐姐来了,说是有要事回禀。”
张贵妃又恢复了平日倨傲的模样:“我倦了,不见人。”
庆云连忙替主子分忧:“娘娘,我去打发连翘回去就是。”
不多时,庆云便进来了,脸色阴郁,声音沉沉:“娘娘,淳嫔无礼,你一定要施展铁腕,好好压制她!”
方才这丫头分明还劝自己事缓则圆的,怎么出了个门,便换了副态度。
张贵妃心中好奇,开口相问。
“淳嫔说,她初初有孕,身子不适,不能去替皇后娘娘跪经。”
这样的理由,并不叫张贵妃意外:“淳嫔说出这话,是情理中事,咱们用皇后压她就是。”
“淳嫔还说了,娘娘要领着众人礼佛,那百遍心经定是抄不完的了,她愿意代劳。她说,若是您对太后老人家没有孝心,她替您尽孝就是了,横竖她不像您难见太后,有话她去慈安宫当面回禀就是。”
第62章 人心所向
皇后体弱有孕,闭门养胎,张贵妃代掌宫务。
张贵妃对皇后孝心甚笃,言道钦天监算出一良辰吉日,令东六宫都于那日起,日日去清善阁跪经颂佛,为皇后祈福。
张贵妃代掌宫务已久,如今北戎来朝和谈,愈发显出张大将军的威势,皇帝似乎也有意为张贵妃压制皇后,于是,这位贵妃的地位,不言而喻。
自惠妃以下,无人敢不听从号令,就连晴芷宫的宜嫔,也急匆匆出了月子,准备往清善阁去跪经。
只玉泉宫的淳嫔,命大宫女连翘往德阳宫送了信,告假。
张贵妃命大宫女庆云亲自去玉泉宫请,淳嫔却只一句话,身子不适。
玉泉宫的大宫女连翘还意有所指地道,皇后娘娘一向慈心,此时一样的有孕在身,想必一定体谅淳嫔。
庆云得了没脸,当场没发作,回宫时却一路絮叨,她人还未回德阳宫,消息已散得满天都是了。
东六宫登时暗流涌动。
赵才人日常除了照顾四公主,便是各处串门子,消息最是灵通的,听见这等大事,立时约着冯才人往德阳宫去了。
冯才人急匆匆换了身新衣,连发髻也不及重梳,就被赵才人拖出了荟芳宫。
望一望赵才人面上难得一见的沉郁神色,冯才人忍不住奇:“怎么了这是?是和嫔又给你气受,要去找张贵妃主持公道?”
赵才人转头看一看冯才人,止住脚步。
“你不曾听见淳嫔告假的事?”
“听见了。”
“哦,你也听见了。”赵才人应一声,略垂下眼帘,心中升起淡淡的不悦。
这个冯才人,听见淳嫔受张贵妃无故欺压,怎么一点情绪也不起。
然而她也知道冯才人是个懦弱性子,便忍着气,实话实说:“我这会去德阳宫,是想替淳嫔说情,请张贵妃免了她跪经。淳嫔初初有孕,身子不稳,论情论理,也不该去清善阁劳累的。”
冯才人大吃一惊:“你要去替淳嫔说情?”说罢,她又添一句,“还有我?”
赵才人抬起眸子,罕见露出一丝锋锐神色:“怎么,你不愿意?”
“倒也不……”
“淳嫔待我们是什么样,你心里有数,谁都把我们踏进泥潭的时候,是她拉了我们一把,如今是她最难的时候,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帮她一把。”赵才人说着,踏上一步,“难道你当真不肯去?”
“不是不是,我是那等没良心的人吗!”冯才人连连摆手,支吾两声,忽地提起个人来,“宜嫔和淳嫔不是最要好的,她怎么不去。”
“宜嫔到如今都没能迁宫,膝下又养着五公主,想想就知道掣肘良多,她自个儿都顾不来自个儿了……”赵才人不愿多说旁人,只又转向冯才人,“我们两个无牵无挂,也没什么可顾忌,难道不该替淳嫔出这个头?”
“是,是,是该的。”冯才人百般不愿蹚这趟浑水,然而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唉声叹气,随着赵才人往德阳宫去了。
说起来,她冯雅珍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哪里会不替淳嫔心疼着急,可是,光一脑门子热切,有什么用?
张贵妃摆明了是要大展威风,宫里与淳嫔交好的并不少,旁人都没吱声,凭什么要叫她和赵才人这两个苦瓜瓤子出头?
听说五公主体弱,江静薇确实是自顾不暇,这也不提了,惠妃、和嫔这两个,资历深远又有子嗣,怎么不开口说话?
思来想去,冯才人还是不忿,然而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去,只轻声絮叨起旁的事来:“幸好这两日四皇子闹肚子,容贵嫔没空管外头,她不掺和,只怕张贵妃还好说话些。我们今日走一遭,也算替淳嫔尽些心。”
赵才人却没应这句,只远远看向德阳宫的方向。
说来可笑,先前罗才人对亲姐姐下毒手,容贵嫔为着邀圣宠,还保罗才人来着,如今四皇子养住了,容贵嫔又把罗才人赶去和罗婕妤住了。
容贵嫔美其名曰叫二人姐妹团聚,实际上是怕罗才人害四皇子,一竿子支到罗婕妤面前,姐妹两个如今反目成仇,简直是见天地闹腾。
这一伙人,把因利而聚、因利而散这八个字,演得淋漓尽致。
冯才人见赵才人不应自己,用胳膊拱一拱她:“哎,你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赵才人无奈地点头:“倒也有道理。”
冯才人这才心满意足,接着絮叨:“容贵嫔养四皇子,这事究竟是怎么办成的?”
容贵嫔夺了罗婕妤的孩子养在膝下,竟也被默许了。
自皇上到太后、皇后,乃至张贵妃,都没人说一句半句。
这里头的事,由不得人不深思,赵才人如今学得谨慎小心,再不愿多说这等是非的。
若说是忌惮徐家势力,也不尽然,皇上和太后已给了容贵嫔九嫔之首的位子,一辈子容华富贵了,还要怎么捧着她?
这样的宽容,只怕还是因为怜悯容贵嫔一辈子孤苦无依。
到底容贵嫔还是个苦命人。
横竖罗婕妤也不是什么贤德之人,未必能教得好孩子,把四皇子归在容贵嫔膝下,也算是两下便宜。
容贵嫔得了四皇子,一是免于深宫寂寞,第二么,也少了心思生出事端。
譬如此次跪经的事,四皇子闹了婴儿肠绞痛,容贵嫔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连张贵妃的场也无暇来帮了。
至于这位皇子能不能成为容贵嫔乃至徐家的倚仗……
赵才人不由得想起孙云儿私下对她透出的话来:“论起长幼嫡庶,四皇子且还排不上呢,皇上年富力强,后头皇子再少不了的,徐家不过是利益熏心,看得太窄了。”
冯才人还在自顾絮叨,赵才人望一望路途,轻捏她胳膊一下:“且先不说了,转个弯就到德阳宫了呢。”
冯才人立时住口,理一理妆容,落后赵才人半个身子,亦步亦趋跟着走了。
赵才人到了德阳殿门口,好声好气地对守门的小宫女说一声“烦请通禀”,屋里立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还伴随着张贵妃一声“大胆”,不知是在说孙云儿,还是在说门口求见的人。
冯才人心头一紧,用力抓住了赵才人的手。
小宫女望一望里头,立时摇头:“奴婢不敢进去通禀,两位主子,请自个儿进去吧。”
张贵妃暴怒的当口,谁敢不经通禀就闯进去,不是找死么!既然没这个机缘,那还是罢了。
冯才人心里猛地跳一阵,随后便是一松,拉着赵才人便要走。
谁知赵才人轻巧一挣,拎着裙角便要进屋,冯才人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幸好,庆云拿帕子兜了碎瓷出来,赵才人才止步。
冯才人眼看着赵才人上前,脸上带着一股不卑不亢的神色:“庆云姑姑,我有事求见贵妃娘娘,还请代为回禀一声。”
庆云上下打量一圈赵才人,眼神复杂,最终还是点了头:“好,赵才人请稍等。”
张贵妃听见庆云替赵才人通禀,还奇一奇:“她还敢进来?”说罢冷笑一声:“难道她以为,靠上了那个没用的和嫔,还有四公主,她就真成了什么人物了?既如此,叫她进来!”
赵才人进殿,冯才人跟在后头,恨不得缩成一团。
两人一道行下礼去,还未起身,就听见张贵妃一声轻笑:“你们两人来,有什么事?”
话里的讥讽之意,任谁都听得出来,无非就是说这两人碌碌无为,没有重要的大事。
赵才人仿若听不出张贵妃的嘲讽,单刀直入提起来意:“妾此番前来,是想着替淳嫔说个情,还请贵妃娘娘念在她有孕的份上,免了她跪经。”
张贵妃早猜着这两人的来意了,然而听见赵才人这样直直道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又冷笑一声:“凭你们两个给她说情,是否高估了自己的脸面?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
冯才人脸上顿时烧了起来,一下子就想拉着赵才人告退。
张贵妃话说得难听,可也是事实真相,两个六品才人,加起来也没四两重,凭什么在一品的贵妃面前,替三品的淳嫔说情?
赵才人抬起头来,慢而清晰地道:“贵妃娘娘的意思,妾身明白,妾愿意自己替淳嫔跪经,绝不使娘娘做事为难。”
冯才人愣一愣,立刻回过神来。
赵才人愿意替了淳嫔的那份劳累,这样一来,要献给皇后娘娘的“功德”并未减少,而张贵妃面上也过得去。
方才先对张贵妃提起豁免淳嫔,此时再提出代替淳嫔,便是为了退而求其次,叫张贵妃答应后头这条提议。
这个赵才人,刚进宫时还是个莽夫样子,怎么如今心眼这样多了。
冯才人又是佩服又是自愧,然而也觉得赵才人说得有道理,赶紧跟着行个礼:“妾也愿意替淳嫔出力,向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尽心。”
庆云深觉得这法子好,连忙看向张贵妃,示意她答应下来。
张贵妃看着庆云焦急的眼神,哪里不懂她的意思。
如今那个淳嫔是皇上的心头肉,若是有丝毫损伤,只怕皇上要大怒,如今赵才人和冯才人送了台阶来,不如顺着下来也好。
可是,愈是这样,张贵妃就愈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张令葭,有哪里不如旁人?
论功劳,她代掌宫务多少年,论子嗣,她诞育一儿一女,皇上从前偏袒皇后那无用的泥胎木偶,如今又宠爱一个毫无长处的孙云儿,怎么就不能看看她张令葭?
她并不曾奢望后位,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皇后又没嫡子,轮也该轮到自己的二皇子,皇上凭什么不同意?
不说皇上了,就连下头这些人,口口声声替皇后积德,替孙云儿受累,好像全天下都是善人,只她张令葭一个是恶人一样!
想到这里,张贵妃一下子硬起心肠,对着下头,却也不曾把话说死:“既然你们如此恳求,我也不能视若无睹,你们有心了。”
冯才人一直提心吊胆,听见张贵妃说出这么一句,大大松了口气,行礼便要退下。
赵才人也松口气,还想再说两句场面话,却被冯才人硬拉了下去。
张贵妃隐约听得院中响起一声念佛,随即消失不见,不由得冷笑:“这两个人,难道真以为本宫应了她们的请求?笑话!”
庆云知道主子不过是嫌那两人吵嚷,糊弄了她们离去,然而想一想玉泉宫的阵仗,到底还是忍不住劝:“娘娘,淳嫔那里,咱们还是得小心些才好,一个嫔位确实不足为惧,可她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