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哪怕是丽嫔那个直心眼,也能猜出皇帝心中有事。
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都不至于要对着孙云儿这般好声气,那只有一种可能,皇帝心中揣着的这事,和孙云儿有关。
再想想,皇帝前脚才赏赐一大堆东西,后脚又自己过来,这行事作风简直有些婆妈,与他平日的做派,天差地别。
“八郎是不是心里有烦恼?”孙云儿试探地出声,“若是有烦恼,可对云儿说一说,我虽不能替八郎解忧,听一听还是成的。”
皇帝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微妙起来。
这位九五之尊,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此时竟然破天荒地眼神躲闪起来:“朕心中无事,云儿不必多虑。”
孙云儿难得坚持起来:“不,皇上有事可瞒着淳嫔,可是八郎不该瞒着孙云儿。”
皇上的眼神一闪,面色沉郁下来:“到底是朕拖累了云儿。”
孙云儿心里愈发想知道真相,然而对着皇帝总不好逼问,只好循循善诱:“和云儿,八郎还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皇帝长长吁一口气,英武的面庞,无端凝起一阵阴鸷:“张灵均与北戎的汗王首鼠两端,张贵妃和那几个北戎女子恐怕作了内应,朕欲查清事情真相,这便要委屈云儿了。”
孙云儿有片刻的沉默。
皇帝的意思,她听得明白,是想叫张贵妃登高跌重罢了。
若是要张贵妃放松警惕,自然要捧她为尊。
皇后有孕后受冷落,难道也是如此的理由?
孙云儿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她何德何能,与皇后一样的待遇了。
皇帝显然猜出了孙云儿的意思,以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云儿放心,你是朕心中最珍贵的宝物,朕不会叫你有丝毫损伤。”
第61章 “瞧皇上说的,把我看得……
“瞧皇上说的,把我看得也太扁了些。”孙云儿知道皇帝心中沉重,故意把话往轻松了说。
“从前我寂寂无名时,尚能在罗家姐妹面前争个是非对错,如今我都是三品的嫔位了,还能受人欺负吗?”
皇帝知道孙云儿是在逗自己高兴,不由得心情畅快,也逗趣起来:“你的意思是,不怕下头人欺负你,怕张贵妃、惠妃和容贵嫔欺负你?”
孙云儿心里所惧的就是这个,然而怎么能当着皇帝提起,便只笑着摇摇头。
皇帝看一看眼前的女子,心中感慨万千。
从前,最稳重周全的是皇后,最敏锐聪慧的是张贵妃,然而这两个人,一个太沉闷,一个又太浮躁,都不堪大用。
眼前这女子,分明出身寻常,却能合皇后与张贵妃之所长。
倘若当年简王府选妃,能选上这女子,便是他的福气了。
这么想着,皇帝便随口说了出来,却引得孙云儿格格而笑:“简王爷选妃,那也是十来年前的事了,回禀皇上,民女那时也不过才十来岁呢。”
皇上自己也“哈哈”笑出声来,拣了闲话,与孙云儿慢慢叙起,一边说,一边打量周遭的摆设。
因着孙云儿有孕,扇儿把香炉、绣架和笔墨全收了,屋里看着便有些空荡,皇帝见了,不由得皱眉:“你都是嫔位了,该多添些摆设的。”
说罢,不由分说地唤了何礼进来:“去,给淳嫔再选几样东西来陈设屋子。”
何礼躬一躬身便要出去,却被孙云儿唤住了:“何公公且请停步。”
也不知怎么,何礼生平头一次听了旁人的命令,原地停住,还笑着弯一弯腰:“娘娘何事?”
“皇上前脚赏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摆出呢,哪里用得着再拿那许多。”孙云儿说着,轻轻拖着皇帝的手摇一摇,“等哪日我缺了,自然向八郎要。”
宫中的许多赏赐,其实并不能当做银钱使用,大多还是恩宠的象征,无人嫌多的,皇帝自来没听过有人往外推赏赐,不由得愕然:“这天底下还有人嫌朕的赏赐?”
孙云儿微微一笑,稍稍坐起来些:“八郎不是说了,这些日子我得受些委屈嘛,您给这样多的赏赐,那我还委屈得起来吗?”
眼前这女子,简直是聪明得让他惊叹。
皇帝的眸色,一下子深了起来。
若只论容貌,或许她不算最出众的一个,然而九分的聪明,足以弥补那七分的美貌,此时或许因为有孕,面上又多一些莹润的光华,更显得耀眼夺目。
这果然是他最珍贵的珠宝,非高位不能相配。
皇帝这样想着,不自觉便作下了许诺:“等云儿诞下孩儿,朕便要封你为妃位。”
话一出来,孙云儿与何礼齐齐愕然。
当皇帝的都是一言九鼎,这话出来自然不可能反悔,然而眼前这位贞平皇帝性格最内敛稳重,事情不到眼前时,从来不会先透出一点风声,此时先行许诺,简直已经不是他的性格了。
孙云儿从前不愿想那许多,因为她知道,什么深情专情,在皇宫禁内是一种奢望,然而此刻见了皇帝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在这位皇帝心里,是格外不同的。
哪怕孙云儿再是谨慎小心,也忍不住动摇了。
从前打定主意稳步向前的,今日却改了主意,开始大胆起来:“八郎,张家与北戎的事,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时近傍晚,御驾从玉泉宫离开。
据经过送东西的小宫女和扫洒的小太监说,皇上龙颜不悦,仿佛是在玉泉宫发了脾气。
消息传到德阳宫,张贵妃与容贵嫔面面相觑。
张贵妃先开口了,却不是问回话的小宫女,而是问容贵嫔:“你不是说,淳嫔有孕,皇上大喜之下赏赐了许多东西去玉泉宫,怎么还会从玉泉宫怫然离去?是你看错了,还是宫里的宫人眼神不济,都看错了?”
容贵嫔也想不通这里头的道理,闻言默然摇头。
“还是说,本宫叫你寻个罪名收拾淳嫔,你不敢做这事,寻借口推脱来着?”
容贵嫔心中不由得连声叫苦。
这个张贵妃,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叫自己去收拾淳嫔,她怎么不去?论起位份,她可是四妃之首呢,出手不是比自己便宜多了!
还不是如今掌着宫务,要装模作样充好人!
容贵嫔暗自腹诽,然而面上却摆出无奈的样子:“贵妃娘娘,哪里是我推脱事情,我是亲眼见着一大堆赏赐进了玉泉宫的,见着皇上宠爱淳嫔,我还能和皇上唱反调不成?不信,你问墨风呐!”
墨风连忙点头附和主子的话:“贵妃娘娘,是真的。”
张贵妃有些糊涂了:“那,玉泉宫闹的是哪一出啊?”
容贵嫔从前不觉得自己愚钝的,今天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然而她不愿在张贵妃这个莽夫家里出来的人面前露怯,绞尽脑汁,想出一件事来:
“对了,我从玉泉宫出来不久,瞧见孙云儿的宫女捧着东西给永宁宫去了。”
她说罢,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声音愈发肯定:“定是皇上彻底厌倦了皇后,恨屋及乌,连带着孙云儿这个拍皇后马屁的人,也厌恶起来。”
张贵妃沉吟半日,也点了点头:“是,我想也是这个道理。近来皇后在皇上面前动辄得咎,有人说是皇上有意护着皇后,可是本宫瞧着不像,皇上的性子……”
她终究不敢揣测圣意,又换了个话题,“既然孙云儿惹得龙颜震怒,这就是我们整治她的好时机了。”
容贵嫔觉得,一年来头一次这样心胸畅快,不由得失了平日的冷静,连声追问:“娘娘准备怎么做?是罚她月俸,还是罚她抄书?”
抄书两个字,叫张贵妃想起了自己被罚抄的百遍心经,不由得心生不悦,原想手段温和些的,这时也搁到脑后去了。
张贵妃到底出身武将之家,于委婉两个字不大擅长,想了半日拿不出好法子,还是问容贵嫔的意思。
容贵嫔不过是低头一想便有了主意:“皇后有孕然而体弱,我们身为妃嫔,不如去清善阁替皇后娘娘祈福。当初先帝爷的元配皇后病重,连萧贵妃都去跪经祈福了。”
张贵妃连连抚掌:“好主意,好主意!便每日去清善阁跪经一个时辰,任谁问起来,也只能说我们是好意。”
墨风和庆云两个对视一眼,都默默低下头去。
这法子听着是对皇后表忠心,实际上就是折腾人,最重要的,是为了折腾那位初初有孕的淳嫔。
每日跪经一个时辰,便是身强体健的人也要双膝酸痛、头晕眼花,那位娇滴滴的淳嫔,只怕要跪得滑胎。
倘若不愿意,马上就有个不敬皇后的大帽子扣上去。
不必说远的,只说先帝的萧贵妃,那样的身娇肉贵,还为当时病重的先皇后跪经,虽则她是为了争宠,到底还是作了这个样子。
更重要的是,萧贵妃因为跪经,滑了当时尚未知晓的一个胎儿,伤了根本,多年不曾有孕。
张贵妃自然知道这后头的事,她肯应容贵嫔的法子,为的就是这滑胎的一节。
于是当即命人去各宫传话。
容贵嫔见自己的主意被采纳,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心满意足起身告退。
庆云等得片刻,小心翼翼地劝张贵妃:“娘娘,何苦和一个不起眼的淳嫔较劲?论出身、论位份,哪怕是算上子嗣,她哪一点能跟您比?您何苦来哉……”
没了外人,张贵妃便少了些倨傲,懒洋洋靠在椅背里,许久不曾说话。
德阳宫算是东六宫里数一数二的富丽,千工精雕的房梁、柔若云雾的纱幔,一水儿的紫檀水墨大理石桌椅,时值夏日,椅子上铺陈着玉竹编成的凉簟,墙角的香炉袅袅升起清淡的荷香,边上摆着青瓷大缸,里头是雕刻精美的冰块。
处处都是精致的,富贵的,然而都是份例中的,一样格外的赏赐也无。
方才听容贵嫔说起,玉泉宫收到的赏赐,有什么珍珠翡翠的镯子、织金镂花的蜀锦,还有名家画作,张贵妃听着,只觉得妒火中烧。
旁的也就罢了,名家画作?那个乡野丫头,会欣赏什么名家画作?
当初因着容贵嫔挤兑她绣花,装模作样学上了画,引得皇上高兴,如今还当真变成才女了?
张贵妃觉得,论起才气,只怕自己都比孙云儿要强一点,只可惜皇上不在意。
庆云见主子懒洋洋的不说话,又轻声劝:“娘娘,事缓则圆,其实,除了淳嫔的事,其他事也是这样,什么事总有水到渠成的那天……”
张贵妃慵懒的眼中,忽然射出精光,庆云下头的话,一下子噎了回去。
“你的意思,叫我不要和宁嫔、北戎人勾结在一起,该慢慢等着洛儿长大?”张贵妃忽地站了起来,真紫色的长裙,逶迤于地,“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坐视洛儿坐上太子的位子?”
庆云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
“何家那位深谋远虑的太傅,早把洛儿教得迂腐不堪,明明是长子,说起储君之位时,却总念叨些什么择贤能者立之的废话!我有心叫两个侄子作伴读,叫洛儿和张家亲近些,哥哥嫂嫂却又想着借此把持洛儿!”
说起张家把持二皇子,庆云不由得想起德阳宫新近暴毙的一位小宫女,仿佛是为着,受了二皇子的轻薄。
何家与德阳宫,道不同不相为谋,本就不会坐视娘娘和二皇子势力壮大的。
而张家是娘娘的至亲,怎么也有这样的狼子野心,实在是太过了。
自家主子的境遇,实在是腹背受敌,可怜得很。
庆云替主子心里发苦,便不忍心再劝。
张贵妃眼中似有湿意,又似燃起点点星火,朝着庆云,又踏上一步:“与其处处受制,不如先发制人!我这亲娘不替洛儿筹谋,还有谁会替他筹谋?什么谋反、通敌,只要洛儿能做太子、做皇帝,我就是身坠阿鼻地狱也不在乎!”
庆云从未见过主子如此神色,一时大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