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儿方才还埋着头,此时却陡然看向上首:“皇上,太后,此事与妾相关,不知能否容妾问罗婕妤几句话?”
太后微微蹙眉似是不喜,皇帝却已抢先开口:“宸妃有话,便问吧。”
“罗婕妤,我且问你,你既是与我有仇,为什么不直接来害我,反而要去害皇后?若是害皇后,怎么又不尽心想办法,先是送了皇后不爱吃的点心,又乍然动手把办差的宫女给害死?你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说出来,我可代你向皇上求情,饶你一死!”
罗婕妤深切地知道孙云儿的恩宠,听见最末一句,眼神不由得亮了起来。
她抬起头,看见太后阴霾般的眼神,忽地浑身起一阵战栗,又深深埋下头去。
太后向来是乐意看见后宫平静的,如今失了皇后这个亲儿媳,旁的妃嫔在她眼中便都没了差别,容妃这个出身高、家族显赫、手段又厉害的,反倒成了太后眼中最适合管理后宫的人。
若是罗婕妤敢指证容妃,便是和太后过不去,太后方才好心劝皇上不要怪罪罗家人,一怒之下,也能尽数牵连进罗家人。
太后和宸妃,两人该选哪个,罗婕妤自然有数。
“宸妃,是你自己平日为人自傲,惹得宫中姐妹不喜,你就认了自己倒霉吧!没有我罗音惠和你作对,也有旁人!就说才进宫的钟宝儿,时时驱奉你左右,你以为是真心敬服你么!无非是伺机……”
“放肆!”太后用力一拍茶几,“获罪之人,还敢这样攀扯!”
“来人!”皇帝身姿不动,在宫灯昏黄的光下,整个人漫不经心,然而声音却带了雪一般的冷锋。
四个粗壮的内侍,立刻从黑暗处涌了出来,簇拥到罗婕妤边上。
“拿下,还有,别再叫她胡乱说话。”
四个鬼魅般的内侍,两个伸手擒住了罗婕妤,还有两个从怀中取出绳子和麻布,眨眼的功夫,就把罗婕妤捆了个结实,连嘴也塞得牢牢的,除了绝望的喘气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孙云儿知道,事情到这里就该了了,再也问不下去了。
她虽然遗憾,却不得不打住追问的心思。
太后看重容妃胜过她,方才罗婕妤分明有一瞬是想揭破事情真相的,却被太后的威势给压了回去。
而皇帝呢,虽然看重自己,却也不如何在意事情真相。在他看来,心爱的人没有被冤屈,皇后并未受到伤害,投毒的凶手也已经伏诛,这就够了,事情该平息了。至于背后是否还有旁人指使,他是不愿意深究的。罗婕妤的清白和后宫乃至朝堂的平稳,在皇帝心中,份量截然不同。
孙云儿无声叹口气,看着罗婕妤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心里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憋闷。
罗婕妤舍下自个儿保全容妃,小半是怕容妃牵连家人,大半还是为了留着容妃恶心人,孙云儿都是明白的。
这会罗婕妤眼中除了仇恨,还有莫名的得意与讥讽,仿佛是笑孙云儿,哪怕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女人,受了冤屈,也不过是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孙云儿本不欲再和罗婕妤一个失败者计较,可是罗婕妤分明是一点也不知道悔改,此刻孙云儿哪怕是为了一口气,也不能叫罗婕妤这样志得意满。
皇帝一挥手,几个内侍便要押着罗婕妤出去,孙云儿起身走到皇帝面前,盈盈下拜,皇帝欠身伸手,扶起了孙云儿,面色起了涟漪:“云儿怎么了?”
殿中各人,都知道此次的事另有真相,也都知道宸妃是委屈的,包括宸妃自个儿。就是因为宸妃明明委屈,却还为了皇帝的顾忌而闷不吭声,他才愈发替她可怜。
此刻见她下拜,皇帝险些要反悔,想叫去了罗婕妤的捆绑,问出事情真相来,幸好孙云儿已先提起旁的事来:“皇上,此番妾无端受了委屈,全是因为在宫中为人软弱的缘故……”
话说到这里,太后垂下眸子,像是不以为然,罗婕妤口中塞着麻布,都忍不住冷哼出声。
若是宸妃还叫软弱,那可真没人能过得下去日子了。
然而架不住皇帝爱听宸妃的话,这会脸上的怜悯之色浓得好似蜜糖,恨不得淹死宸妃。
孙云儿又轻声细语说了下去:“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妾愿意试着担这担子。”
“好!”皇帝好似就等着孙云儿开口,立刻出声附和。
罗婕妤不由得呆住了,她费尽心机留下容妃,还以为能给孙云儿添添堵,谁知这女子使一使狐媚手段,连掌宫的权利都能开口向皇帝要来,那容妃还有什么可谋划的?
第81章 养蛊呐
孙云儿开口自告奋勇要掌宫务,罗婕妤只听得一耳朵,就被押了下去。
隔着殿门,老远还能听见罗婕妤闷声叫喊,仿佛是在喊冤,又仿佛是在发泄,可是已没人在乎了。
该说话时不说,这时候便没她说话的份了。
等她的声音听不见了,太后才不悦地轻咳一声:“宸妃要掌宫务,资历只怕浅了些。”
孙云儿才应了个“是”,下头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皇帝打断了:“母后说的固然是,不过宫务一事,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就连皇后,不也是一搁许多年,张贵妃当初掌事,就是慢慢学起来的,云儿聪慧,做得来。”
儿子如此偏袒宸妃,简直是把六宫粉黛视为无物,也把自己这亲老娘视为无物。
太后再爱屋及乌,此时对宸妃也喜欢不起来,又重重咳一声,似是要把胸中的郁气给咳出来。
当着皇帝和孙云儿,太后到底不好如何说重话,只道:“宫务虽然不难,到底千头万绪繁杂,宸妃初初接手,怕是不易。”
这话听着想是替孙云儿着想,然而还是委婉拒绝了孙云儿掌宫务的请求。
若是罗婕妤在此,听了太后的话,只怕要高兴得笑起来,可惜她已被押了下去,再没有笑的机会了。
孙云儿求掌宫之权,自然不只是为了气罗婕妤,她也有自己的谋划。
从前在宫中,她虽是宠妃,却处处被动,除了指望皇帝的偏爱,并无一分依仗,原想安稳度日,谁知旁人竟不容她。
不光不能容她,就连一个将要出家避世的皇后,也容不得。
这人藏在深处,旁人或许还猜不出,可是孙云儿从前便在宣明宫住着,哪能猜不出。
容妃。
她听见孙云儿传话去求和,不光不休战,还想毒杀皇后、嫁祸孙云儿,简直就是其心可诛!
一切的一切,还不是因为容妃后头靠着徐家。
孙云儿出身平平,虽有个做官的兄长,却不是这块料子,皇上亲自点了外放的知县,一年光景也不过才升到了从五品,寻常做官的,这已是好的了,可孙湘平是宠妃的兄长,这便算是慢的了。
既是家中靠不上,只能靠自己。
争男人宠爱,孙云儿已经别出心裁地做到最好,如今,该争一争权力了。
她知道,一个入宫时日尚浅的妃子,是绝无可能掌凤印的,因此也不曾贪心要独揽大权,只又提起旁人来:“太后娘娘思虑周全,其实妾年资尚浅,哪里能掌得宫务呢,宫中像和妃姐姐这样资历深远的老人在,我也就是跟着学些皮毛罢了。”
除了和妃,还有旁人,可是江静薇有个举贤避亲的妨碍,丽贵嫔性子鲁直,张贵妃和惠妃是触怒了皇帝的,其余人提不上嘴,矮子里面拔将军,也只能把和妃给推出来了。
太后也不过是怕孙云儿主意太大了难辖制,听见她还知道尊敬老人儿,便也懒得去计较和妃是否能担重任了。
横竖皇帝偏心,哪怕孙云儿挑中的是阿猫阿狗,皇帝也要一力捧了上去,为的就是拱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人上人。
这么想着,太后便瓮声瓮气道:“既是宸妃主意拿得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东六宫的事,没有我做主的理,你们自个儿想去吧。”
皇帝此时连孝道也全了,再没什么不高兴的,拉着秦芬的手就起身告辞。
太后瞧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相伴出去,对着静兰长长叹口气:“这后宫,马上就要变天啦。”
静兰心道可不是呢,方才押着罗婕妤进殿时,自己还以为容妃能上位,谁知宸妃不过就是撒了个娇,立刻哄得皇上把掌宫之权拱手奉上,这副本事,阖宫加起来都比不上。
她原看不过罗婕妤无辜替罪,想提点她脱身,还怕得罪容妃,如今看来,种种担忧皆不必提了。
容妃是有本事,手段、狠心,一样不缺,可有一条她是再修炼十辈子也比不上宸妃的,君恩。
宫里的女人,原本还能论子嗣,可是张贵妃如何,惠妃又如何?
如今这位贞平皇帝不是寻常人,喜欢一个女人,就要把月亮都摘下来给她,这才有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妃。
而那位娇滴滴的宸妃娘娘也不是寻常人,虽讨得皇帝欢心,却规行矩步不曾越过框架一步,细细算起来,无非就是“只把心思用在皇帝身上”这么一句话。
这一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了。
静兰远远望向殿门,那里早已没了人影,可是她仿佛还能看见那对男女,并肩而行。
折腾半宿,孙云儿和皇帝都走了困,深更半夜没有睡意,两人手牵着手在御花园散步。
何礼提一盏宫灯,远远在前头开路,皇帝自个儿提了盏水晶宫灯在手里,替孙云儿照着脚下,还有一干服侍人等,各自提着灯笼在后头远远跟着。
秋意渐浓,夜色寂静,连虫鸣声都少了,桂子香气在黑暗中格外浓郁,闻得人心旷神怡。
“今日的事,云儿是不是觉得委屈?”
旁人听来,会觉得皇帝的话问得古怪,孙云儿分明大获全胜,有什么好委屈的。
然而孙云儿却知道,皇帝说的是别的。
她想也不想,立刻摇头:“妾没有什么委屈的。”
皇帝似是不信,并未出声应答。
孙云儿侧过头来,水晶宫灯的光芒较寻常宫灯更亮,照在她面上,莹然如月华。
这么一副冰雪般干净的脸孔,说的却是最老成的话:“亲手下毒的罗婕妤已然伏诛,这就够了,那背后教唆的人到底不曾亲手犯罪,也没人捉住她现行,难道只为了一些仇怨,就作株连的事?”
皇帝要的就是这态度,他最爱这女子的,不是花容月貌,而是适时的懂事和退让。
于是先前在肚子里盘算好的话,慢慢说了出来:“朕有意加封云儿为皇贵妃……”
“皇上厚爱,妾实实不敢承受。”孙云儿从前对于恩宠是欣然应允的,今日竟婉拒起来。
皇帝自然好奇,微微挑起眉毛看向孙云儿。
可惜夜色浓浓,孙云儿低头看路,不曾留意他的脸色,他只好出声相问:“云儿为什么不肯受?”
“皇上是明君,自然是要顾忌前朝和后宫的平衡,旁的不论,只说子嗣,只怕我还当不起皇贵妃这位份……”
孙云儿说着,长长叹口气。
她也不是有意谦逊,而是终于体会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皇后还好端端地在人世呢,已经有人迫不及待要除之而后快,元配正室都如此了,她孙云儿一个妃妾之身又如何?
宸妃到底不过是个宠妃的称号,虽然招眼,却还在谱上,可是皇贵妃头上这个“皇”字,可就不是那样好担当的了。
自开国以来,也不过才立了三位皇贵妃,一位是皇后无子,立了储君之母作皇贵妃,还有一位是皇帝惦记元配,不愿继立皇后,以皇贵妃之位代之,还有一位,是家中男丁皆为朝廷战死,特地恩封了一个皇贵妃。
孙云儿何德何能,敢与这三位相提并论?
如今她的要务,不是在后宫再往上爬,而是要将异己好好地约束一番。
皇帝仿佛能听见孙云儿肚子里的心声,侧过头来,又看一眼灯下的美人:“你管朕要宫务,是不是想自己作主,不受旁人辖制了?”
孙云儿无甚好遮掩的,一口应下:“是。”
容妃屡屡加害,可是从来都逍遥法外,计较起来,总是孙云儿受了委屈,这些委屈,她已经不做声地咽了下去,若是连一些事后的补偿也没有,那还不如不要争那些君恩圣宠。
皇帝并没嫌孙云儿鲁直,只点了点头:“容妃这人……和妃不是她的对手,你做事又太明公正道了,再添个丽贵嫔和宜贵嫔吧。”
话已说到这里,孙云儿干脆直问了:“既然皇上知道容妃并非善类,为何还是留着她在宫里?”
皇帝竟一默,不曾立刻出声答话。
何礼在前头听见宸妃的话,只恨自己生了耳朵嘴巴,连忙加快脚步紧走一段,借着转弯看看后头,见大宫女小内侍们也都识趣地往后退一退,这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