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皇帝慢悠悠开口了:“容妃……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
孙云儿最不喜欢听的就是作恶者皆有苦衷这样的话,可是此时是皇帝在说话,她只能静静听着。
容妃,不,徐咏,从前是个聪慧绝伦的才女,识经天纬地、治国安民之理,若是身为男子,则可出将入相,若是嫁入公卿之家,也能教这家兴旺发达。
可是她为了祖父和简王的宏图伟业,一声不吭地嫁进了简王府。
说不委屈,那是假的,哪个女子年少时不曾做过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美梦,可是简王与她并无半分情意,加之她容貌平平,实在是连相敬如宾也做不到。
后来入宫,年深日久,一日一日也就这么熬了过来。
别的妃嫔再不受宠,总能借由生辰或是子嗣见驾一次,偶尔侍寝一回,唯独她,连皇帝的金面也难见。
满腹的经纶,再厉害,在后宫也不过是绣绷上的一幅花样子。
渐渐地,容妃就变了。
变成什么样,不必皇帝说,孙云儿自个儿都已深有体会。
说到末了,皇帝感慨万千地叹口气:“无论如何,终究是朕对不住她。”
孙云儿摩拳擦掌要与容妃论一轮长短,谁知听见皇帝对容妃念起旧情,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然而也为这男人的心软而感慨,不知该说什么,干脆开句玩笑:“哦?八郎的意思,是要我放过容妃?”
“哎,哎,你这小姑娘,嘴顶厉害,朕不是那个意思。”
寂静夜色中,皇帝心绪畅快,倒学着寻常丈夫,对孙云儿服起软来。
“由得你去和容妃辩论,只要是以理服人,无论何种结局,朕不会拦着。”
孙云儿抬一抬眉毛:“皇上这是养蛊呐?”
皇帝轻笑一声,不再答话,伸手捏一捏孙云儿的脸颊。
何礼在黑暗中,愈发把自己站成一棵枯木。
他跟了皇上多少年,可从没见过皇上这副样子。
虽然做男人的事他不懂,可是看也看会了,皇上对宸妃娘娘,可是打心眼里疼的。
这么想着,何礼便又往后挪了两步,不慎踩着一截枯树枝,他还未如何,已经听见身后轻呼一声。
不待何礼言语,服侍的宫人里,立刻有两个会武的侍卫蹿了出来:“谁!”
“是……是我,我是康嫔。”话音未落,康嫔瑟瑟发抖地带着宫女现身。
皇帝立时皱眉:“大半夜的不歇着,在这里做什么?”
“妾在清善阁为四皇子诵经祝祷,未曾留意时辰,出来晚了,便想着四下散散,远远瞧见御驾,怕惊动了您,所以熄了灯,在此等皇上过去。”
提起四皇子,皇帝立刻“唔”一声,待康嫔说完,他便挥手赶了人走:“既如此,回去早些歇着就是。”
康嫔的话,实在经不起推敲,可是皇帝却没追问。
孙云儿明白,因为康嫔这个废了身子又没靠山的嫔妃,在皇帝眼里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即便是有些许出格,他也懒得计较,更何况,还有一桩大伙儿心照不宣的事。
罗婕妤。
今晚,罗婕妤被赐死。
康嫔怎么会如此凑巧到清善阁来诵经?平日里给四皇子积的福德已经够多了,还差这大半夜的一次么?还不是为了亲妹妹罗婕妤。
可是皇帝不追究,孙云儿便也不当面揭破,只对着康嫔微微颔首,心中却已想到了主意,要敲打容妃,得先从康嫔着手。
第82章 不敬
中宫皇后产子后体弱,自请去慈恩寺清修,既是为孩子积些福德,也是替国运祈福。
皇帝感念其心意,赐号宁福居士,一应供养与在后位时相同。
皇后自个儿拒绝了这份恩赐。
“都是要出家的居士了,还锦衣玉食做什么?留着这份例,给钟才人这些宠妃添置新衣首饰吧。”
皇帝日理万机,无暇来亲自对皇后说这话,是几个代掌宫务的妃嫔,当面受了皇后的气。
和妃资历虽深,可是久居皇后之下,对这位出身高贵的何家女天然有种恐惧,见她发怒,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唯唯诺诺应了两句“不敢”,便低下头去。
丽贵嫔皱一皱眉,她倒是有话来和皇后打擂台,可是她并不喜欢欺凌弱小,眼瞧着皇后失势,又怎么会上赶着踩一脚。
更何况,“宠妃”两个字,说的只怕另有其人。
孙云儿按住想要发怒的江静薇,微笑对皇后颔首:“娘娘这话,我一定带到,待会就叫钟才人她们来给娘娘叩头谢恩。”
皇后被这话一噎,险些气得哼出声来。
其实她自个儿也知道,皇帝的决定与这些女人关系不大,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迁怒。
毕竟,责怪这些女人,比责怪皇帝或她自己,要容易多了。
她在内心劝说自己,就是这些娇滴滴、不懂事的女孩子,引得皇上失了智,所以才会行事这样冷酷无情。
可是没想到,比年轻娇艳,她比不过这些女人,如今,就连讲道理也讲不过她们了。
皇后静默片刻,长长叹一口气:“终究是你宸妃有气度,没被我气死。”
这话出来,便是把前头那阵怒气翻了篇,和妃忙不迭地插空说好话:“皇后娘娘和宸妃都是和气人,怎么会气旁人。”
皇后向来不喜欢和妃,闻言半阖了眼睛,转过头去:“本宫累了,想歇着了,你们退下吧。”
今日还称“本宫”,没几日就要出宫去苦修,连供奉也没多少,何其可怜,这当口也没人计较皇后的冷漠无理,默默行了礼出去。
出得门来,一行人便遇见了二公主。
因皇后还在月中,二公主这闺阁女儿进不得内室,只能在门外逡巡。
豆蔻年华的少女,抽条的个头,逐渐绽开的眉眼,正是青涩而又鲜妍的模样,此时这美丽的少女,正眼含清泪,无言盯着几人。
见旁人向她回望过去,二公主低头拭泪,急匆匆扶着侍女的手离开。
二公主自来是个得体的长姐,妹妹们多承她呵护、教养,宫里没人不喜欢这位嫡公主的,和妃因着女儿,倒还算喜爱二公主,此时见了二公主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念一声“造孽”,也不知是在说皇后,还是在说旁人。
江静薇也是有女儿的人,更见不得二公主的样子,用帕子压一压眼角,对其余三人提议:“皇后出宫,五皇子要送去太后处教养,二公主孤身一人,只怕受人欺侮,不如给二公主加些份例,她做事也便宜些。”
这法子,也是无奈中最好的办法了。
二公主已然长大,身份又贵重,宫里没有人配做她的养母,太后那里已养了五皇子,这还是皇帝千万恳求的,二公主又怎么好去慈安宫打搅太后安享晚年。
只好多多给这孩子一些银子罢了。
二公主是裴氏和何家共同养起来的金枝玉叶,手段、修养是一等一的高,行事不必旁人替她操心,更何况外人也操不着那份心,多多给些供奉银子,已经是外人最好的办法了。
丽贵嫔看着泪水涟涟的和妃与江静薇,对于这两人的多愁善感,有些无奈。
可是她到底是个女人,虽没做过母亲,也知道为人母三个字的分量,于是善言劝说:“和妃姐姐,宜贵嫔妹妹,别为着旁人伤了自个儿的心,瞧二公主可怜,以后咱们多照应她就是了。”
这话倒在理,和妃猛地点头赞同,还又多了个正主意:“以后皇子公主们的事便交给我,我保管料理得妥妥当当,到底我也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娘……”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孙云儿落胎的事,和妃连忙收住话,讪讪地牵了丽贵嫔:“走,咱们去内务府,给二公主挑几样好东西。”
落胎的事,好比一根刺,深深扎进孙云儿的心里,如今这根刺拔出来,可是伤口还在,碰一碰还能流血。
孙云儿沉默着走出永宁宫,不曾乘抬舆,只慢慢走着。
江静薇陪在一边,良久仍听不见孙云儿说话,便试探地问她:“和妃说话不知轻重,你是不是生她气了?她就是心直口快,人倒不坏,你别和她置气。”
“我不是生她的气,我是在想惠妃和容妃的事。”
新官上任,总要杀一杀下头人的威风,江静薇是受大家教养长大的,自然明白这道理。
于孙云儿的话,她并不反驳,反倒赞同地点头:“有些人是好日子过惯了,已经不把下头人当成人了,是该好好杀鸡儆猴一番。”
被杀的鸡自不必说,就是容妃和惠妃两个,可是这猴……
孙云儿想一想几个新入宫的才人,心下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依着她的性子,她是不喜欢在旁人面前抖搂威风的,不是她怕,而是不屑。
在孙家,她的娘亲孙太太,便是走的端方路子,虽然不得丈夫宠爱,可是到底捏着家事、生得好儿女,不必对妾室通房们高声大气,也自能得她们的敬服。
哪怕是最受宠爱的六姨娘,在这位正房太太面前,也是毕恭毕敬的。
孙云儿进宫,一直以自家娘亲做标榜,想做个不怒自威的人。
可是事到如今,因着资历太浅,她还不能大权在握,既是这样,便也没有了弹压下头人的本钱,杀鸡儆猴的事,不屑做,便也要做一做了。
于是下定决心,对着江静薇点头:“姐姐的话我明白了。”
没几日,便是将五皇子挪去慈安宫的日子,这是大事,孙云儿不敢轻忽,亲自在慈安宫和永宁宫两边奔走,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五皇子体弱,太后又信佛,孙云儿便专门请了一位高僧进宫,替五皇子迁宫祈福诵经。
这事,乍看起来不上台面,可是明白人眼里,也算不得什么事。
宸妃初初上位,便遇着五皇子迁宫这么一件大事,东西拣最好的不说,恨不得每一根丝线、每一段木头都细细查验过,实在是没法再仔细了,可是这些仔细又不能被旁人看见,只好请高僧诵经祈福,来显示一下她对五皇子的关怀。
一个外人,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愿意做成这副样子,这态度已经是无可挑剔的了。
这日一早,清善阁就已燃起清雅的檀香,诵经、木鱼声不绝于耳,容妃和孙云儿一边一个,领着妃嫔们在下头焚香祝祷。
容妃出身清贵世家,向来瞧不上这样的做派,漫不经心望空拜了两下,便把香交给了边上的小僧人,然后便扶着墨风的手准备离开。
孙云儿皱一皱眉,上前一步:“容妃且慢,这里祝祷仪式还未结束,请再稍稍留一留。”
容妃嗤笑一声:“怎么?你要拦我?”
她知道孙云儿在想法子寻她的晦气,可是她不怕。
罗婕妤已经被赐了死罪,并且死得干干净净,毒害皇后、嫁祸玉泉宫的事,当天没问出个结果来,过后,皇帝和太后也不会容许旁人再凭此事掀起风浪,所以,容妃毫不担心。
再看一看上首空着的两个位子,是张贵妃和惠妃,容妃心里又有了些怯意。
细细算起来,惠妃也是得罪了孙云儿,被软禁至今,孙云儿的手段不狠辣,可是润物无声、简单有效,并且是攻心之计——听说惠妃日日听见宫女念叨三皇子的事,为此苦想儿子,已然病倒在床了,这自然又是宸妃的手段。
想到这里,容妃便把威风收了三成:“宸妃叫我来祝祷,我来了,也祝祷过了,你还要留我不成?”
这还是在和孙云儿夹缠不清,态度比方才还更倨傲了些。
孙云儿并没任何不高兴,只略略低头以示退让:“今日的了尘大师不是常人,是龙华寺的得道高僧,寻常请不来的,还请容妃再稍待片刻吧。”
容妃就是看不惯孙云儿这副以退为进的模样,闻言冷笑一声:“这么个糊涂老僧,哪值得我稍待?”
了尘抬头看一眼容妃,面目并未起任何波澜,又专心致志地垂了眼帘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