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放下帘络,谨慎道:“还得细细看诊之后才知,这病调养起来很是麻烦,但只要病患与家属配合,至多多花些时日,总是会渐好的。”
怀夕闻言微微放了心,姜离自己也不敢轻慢,待回薛府,一到盈月楼便寻出裴晏送的医经研习,直至五更天方才歇下。
姜离一心精进医术,再想到薛兰时提起入宫教授医术之事,更好奇淑妃何时派人传话,她如此惦记着,翌日午时宫里便来了人。
姜离带着怀夕至前院时,薛琦与姚氏母女皆在,内侍省派了两个内监前来传话,言辞间对姜离颇为恭敬。
“陛下将此事交给了淑妃娘娘和尚药局安排,因是多年来头一遭,小人们奉命前来问问大小姐之意,如今尚药局有医女十人,皆在太医署受过医博士们的教化,长的三年,短的也有一年多,后经考评入尚药局待命,但如今能给娘娘们看诊的只有四人,另有六人尚不足资质,按淑妃娘娘的意思,这十人届时皆听大小姐教诲,只是不知大小姐打算如何教?有何喜恶禁忌?请您一一交代了,小人们回宫复命之后好做准备。”
姜离道:“让娘娘费心了,日前在宁安宫应承此事,是念在宫内医女受过教习,却少有行医问诊经验,久而久之,于针道、汤液多有不精,而她们在内宫行医,多是为诸位娘娘看诊,我便想着不若由她们发问,我为她们解惑,如此方可对症,她们在太医署进学过,想来我也无需从医经籍册开始教习。”
领头的内监了然,“那小的明白了,这就回宫给娘娘回话,今日已十九,按娘娘的意思,将您入宫教习安排在了后日午时,您看可妥当?”
“后日极好。”姜离应道。
“那后日娘娘会派人来接您入宫。”
与内监们定好了日子时辰,他们也不敢多留,很快便告辞而去。
他们一走,薛沁便忍不住道:“阿姐怎会应下这些事?众所周知,宫内医女们多为摆设,至多是给侍御医们打下手的,阿姐教了她们又能如何?若将来她们看诊出了岔子,岂非连阿姐也要受连累?我可是听说,每年宫内都有医女因看诊不力被杖杀的……”
薛沁心有戚戚,姚氏也道:“是啊,本朝不比永昌帝时,女子争强好胜不是好事,内宫之中也复 杂极了,大小姐何必冒风险呢?”
薛沁哼道:“我看阿姐不仅想做坊间的活菩萨,还更想去做太医署的医博士呢,最好再封个医官当当。”
姜离笑意和煦道:“妹妹说的不错,若能做医博士去教那些医学生,也不负我与师父苦学多年不是。”
薛沁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轻鄙道:“阿姐这话可是痴人说梦了,莫说如今这世道女医地位低下,便是从前,太医署也没有纳过女医为医博士,更何况你是薛氏之女,怎么可能由着你去抛头露面,各部司衙门可都是男子的天下……”
姚姨娘看向薛琦,薛琦却老神在在道:“行了,如今陛下都允了,哪里由得你们在此置喙?只要不出岔子,说明泠儿的医术属实过人不是?”
薛沁欲言又止,姚姨娘忙朝她使起眼色,姜离目光从二人身上一扫而过,“父亲放心,女儿自会谨慎行事,若没其他的吩咐,女儿回去温书了。”
薛琦允了,又叮嘱道:“如今多事之秋,段霈的案子还不知如何结果,你可不敢给薛氏和你姑姑惹出是非来。”
姜离自佯做恭顺应是。
再回盈月楼,姜离一边翻看医经,一边又想起段霈的案子,看着看着,她走向带来的箱笼,没多时翻出一本药经古籍来。
她从前跟着虞清苓苦学数年,最通药理,如今已少有再辨习药经之时,怀夕瞧见,凑上来道:“姑娘怎么看起药经来了?”
“不知大理寺有没有找到那毒物,我在想除了致幻鼠尾草,还能是什么毒。”
姜离目光落在书页之上动也不动,怀夕道:“已经过了两日了,您想知道消息,不若派长恭去问问?”
姜离摇头道,“再等等看,按裴晏的性子,若找到了毒物,是一定会再要我确认的,如今没有消息,说明还没有线索”
怀夕道:“那位段世子与姑娘没什么交集,姑娘挂心这案子,是担心萧姑娘和小郡王牵扯进去?”
姜离幽幽道,“碧君当夜未碰过段霈,她的嫌疑极低,至于李策,他如今帮陛下修万寿楼,若楼建成,他的名字或可留在史书上,万不能因此事丢了差事。”
说至此,姜离抬起头轻喃,“怎会毫无痕迹呢……”
段霈身中两刀而亡,先不论动机,凶手杀人手法竟都如此难解,除了担心李策,破解谜题本身也令人动心,而一切都要从幻术论起……
一念至此,但很快姜离定下神,强将心思落回了药经之上。
看了整日医书药经,姜离心底虽多惦记,仍忍着性子没往大理寺跑,如此到了第二日午时前后,长恭从外院快步而来。
“大小姐,九思来了”
姜离一听便知案子有了进展,立刻道:“怀夕,我们走!”
披上斗篷直奔前院,九思一见姜离便道:“姑娘,毒物找到了,公子请您”
话未说完,姜离已经朝府门走去,“路上说。”
九思笑意一盛,“好嘞!”
姜离上马车直奔大理寺,九思策马跟在车窗之外道:“是在长安黑市之上找到的,有西夷人在倒卖,但如今找到的两个货主,都说近日没有人去买过,我们先买了一部分药粉回来,姑娘先去瞧瞧……”
姜离掀着帘络,“其他嫌疑之人呢?”
九思道:“查到了一些事,等到了衙门公子会说与您听。”
姜离听得心腔发紧,待马车到了顺义门外,她跳下马车,脚步如飞进了大理寺,赶到裴晏东院值房时,刚一进门,便见他书案之上卷宗又比前日多了不少。
“毒物找到了,你来看”
如今已挑明身份,无外人在场时,姜离连礼都懒得行,裴晏也颇有自觉,径直招呼她来看那鼠尾草毒,姜离走到案边,便见桌案之上摆着两个极小的药瓶,她打开瓶塞细细查看,很快点头,“就是此物!此药粉极难提炼!”
“是在城南两处黑市上找到的,但据他们交代,近日无人去采买此药,因此还不算有效线索,不过……这两日我们又再带人仔仔细细搜查了案发现场,又让宋仵作去验了一遍段霈的遗体,还是发现了另一处线索。”
书案一角放着个木盒,裴晏上前打开木盒,盒内赫然是一截攥着鬼头匕首的青铜手,姜离上前半步,“是青面罗刹上取下来的?”
裴晏小心地捧出青铜手,“你看此处”
他拿着青铜罗刹手转身,迎着窗前亮光,将鬼头匕首紧挨着刀鞘之地露出来,姜离起先不明白,只看到匕首上暗红干结的血色,可当她微微屈膝,视线角度变化产生的明暗光影便在匕首之上印出了一个浅淡的痕迹。
姜离仔细看了片刻,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人指印?!”
裴晏重重点头,“不错,当天案发之后,演台四周只有灯火并无日光,再加上狗血与人血混淆,此处又在匕首暗面一角,我们并未发现这枚指印,直到今天清晨,我再带人去清查现场之时,我们将人偶搬到了窗前,这时才发现此处有些不同,后来仔细一看,便确定是一枚人指印,且是左手大拇指指印”
说着,他示意鬼头匕首道:“案发那夜,这匕首上先被涂了厚厚一层狗血,段霈死的时候,狗血几乎都已经干结,像你推测的,凶手应是在段霈死后,众人惶恐无措之时,趁乱将段霈之血抹在了匕首之上,造成匕首刚刚刺入段霈胸膛沾满热血的假象,但他慌乱之下未留心刀柄处的狗血并未干透,他涂抹人血时,半凝结的血块形如印泥,留下了这枚浅淡的指印。”
姜离仔细看那印痕,“这指印……纹理粗糙,指围与关节都比女子粗大,打眼看去,定是男子指节,当日众人都在救段霈,只有凶手会去碰鬼头匕首,只要对上了指印,便能找到凶手,但可惜纹路还是不够清晰,若出现相似的指印,还是难已判断。”
裴晏也道:“先比对看看,当日同行之人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习惯喜好也不同,指节定不会一样,我已派人带着印泥去找他们,再等片刻,便可带回对比。”
姜离看着暗红的印痕,心底不知怎么生出了一股子不安之感,她定下心神,先问道:“和段霈有关的其他人事可查出什么来?段霈在一年之前沾染过赌习你可知道?”
第111章 不悦
“查出来几件纠葛, 但你怎知他染过赌习?”
裴晏不解地发问,这时九思奉上一壶新沏的霍山黄芽来,裴晏一边听姜离答话,一边为她斟茶。
姜离道:“前日从段氏回来, 我便被召入东宫, 段霈之事是太子妃提到。”
姜离说至此话头一顿, 裴晏便看向侍立在门口九思,“去门外候着,不许闲人近前。”
九思不明所以, 看了一眼旁里的怀夕,颇有些古怪地出了门。
待门合上,姜离才压了声道:“太子妃和薛琦害怕我‘仁心’作怪,被他人利用, 便道段霈多有恶习,无情无义,算得上咎由自取, 令我少些同情。”
裴晏听得拧眉, “他们还会交代这些事?”
姜离不置可否道:“我是‘薛氏女’, 就算不能帮着薛氏牟利, 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只是我到底归家日短, 他们也不敢将话说的太过明白。”
“此案肃王已在陛下面前诉苦多回,段国公也因为此事上了病休的折子, 陛下起初听闻是十分恼怒的,但今晨已经有人上书, 表面上是为段霈喊冤,实际上却是将段霈渎职的旧事和沾染赌习之事揭了出来, 陛下听得动了怒,今日早朝上还训斥了肃王,肃王眼下多半更恼恨东宫与高氏”
裴晏顿了顿,继续道:“肃王与东宫之争愈演愈烈,你莫要牵扯其中。”
姜离轻哼一声,见裴晏板着一张脸,忽然想起李霂之言,遂眼珠儿一转道:“我是医家,不涉朝堂,但前日,太子问起了你我的关系。”
裴晏捧着茶盏的指节微紧,“你如何说?”
姜离道:“我自然是推得干干净净,只言你我于寿安伯府初识,因帮你祖母治病过,得了你几分信任,并无别的私交。”
姜离一双桃花眼润泽灵秀,清澈坦荡,裴晏默了默道:“那太子可信?”
“应是信了,毕竟我刚回长安,你又有不近女色的声名在外,你我之间难道还有别的纠葛?他后来没说什么,还道我年纪不小,与长安世家子弟多些来往也好。”
姜离说完又看向门口,“为何不避十安,却避九思?”
裴晏将一口未饮的茶盏放下,“九思性子跳脱,这些年来多管着府里的事务,十安沉稳寡言,我从前回师门也带着他,他通晓江湖事,武学造诣也远高于九思,你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九思亦然。”
姜离眉梢挑了挑,“不愧是你。”
裴晏只当她夸自己谨慎了,接着道:“太子担心高氏被牵连,但我这几日查下来,并未找到高氏行凶的证据,他们的确在登仙极乐楼打过架,但矛盾越在明处,嫌疑反而越小,且从证供来看,他们兄妹的证供也颇为完整。”
“其他人里头,冯筝是他下属,这两年仰仗他在金吾卫的势力,去岁还升了一级,章桓和龚旭明面上与他交好,但龚旭的父亲龚铭是太子一脉,并且我们查到,龚旭的母亲和安国公夫人是闺中密友,他和萧碧君算是青梅竹马……”
姜离赫然坐直了身子,裴晏见她如此紧张,哭笑不得道:“别担心,他二人不算有私情,只是半月之前,安国公夫人去相国寺为萧碧君求过姻缘签,还请寺里的师父合过一对八字,正是萧碧君和龚旭的八字。”
姜离愕然道:“这是想让碧君嫁去龚氏?你派何人去查的?可有外人知晓?”
“十安带人去查的,无旁人知晓。”裴晏语带安抚,又道:“东宫和肃王此前本来有安远侯和安国公两个选择,可安远侯府的事你知道,孟湘死后,安远侯虽找回了真女儿,可那位姑娘被奶娘养大,学识见识都差了些,于是他们年后铁了心拉拢萧氏,联姻仍是最好的手段,安国公夫人不愿女儿遭罪,嫁去龚氏是个好选择。”
姜离松了口气,“就算龚旭也有此心,可这也不足以杀了段霈,碧君的婚事还未落定,高氏不也在谋算此事吗?段霈死后,得利之人应是高氏,他总不能再杀了高晗。”
“不错,所以嫌疑又到了高氏身上,但如你所言,不管是高氏还是龚旭,杀人动机都不足够,宫里贵妃与贤妃都在陛下跟前进言,有皇后娘娘在,陛下不会随意指婚。”
裴晏说完,姜离有些揪心道:“一定还有何事没有查到,凶手并非冲动杀人,如此毫无痕迹的布局,一定是早就存了杀心,凶器和鬼头匕首很相似,那有哪些人近距离见过鼻头匕首呢?”
裴晏起身走到书案之后,“‘目连救母’的幻术是年后开演的,他们那一行之中,只有段霈和高晖看过,其他人都是第一次看,我们问了苏泉,这二人头一次看时,都没有下过演台,也没有机会近距离看那鬼头匕首,那罗刹像也是新铸,平日里放在演台之后的仓房内,有专人看守,查问之后,楼内看守没见他们闯入仓房过。”
他说着话,拿出两份证供给姜离,又道:“凶手用的法子几乎天衣无缝,但我们都知道杀人的不是罗刹,既是人害人,那不留下痕迹是不可能的,除了血指印,凶器、毒药都是方向,这几日会重点追查毒物,若长安城查不出,我考虑往城外查,除此之外还有证供,你对这致幻之毒了解多少?”
姜离疑问的看过去,裴晏解释道:“既是中毒,虽说各人体质不同,毒性强弱也不同,但凶手要杀人,其中毒时间和其他人定不相同,而他为了伪装自己定会效仿他人,在证供之上作假,但如今难点在此毒可致幻,众人所见皆是光怪陆离毫无章法,实在难寻破绽,若你知晓毒理,可能帮忙找到凶手编纂之处?”
姜离起身走近,“从幻觉中寻破绽?”
“不错,他们几人的证供我已看了数遍,发现幻觉大多也发于真实,且他们所求幻象,也多与经历与自身所求所思有关,绝不可能凭空冒出,关于这一点,我也还在细究,但因不解此毒如何致幻,仍只能从各人生平入手。”
姜离凝重道:“我只知毒发时间与中毒之状,细节尚不明确,你若愿意,我倒可帮忙看看证供”
见她答应,裴晏拉开身边敞椅,“你来这里。”
二人隔着宽大的桌案,姜离先扫一眼敞椅,再看向裴晏无波无澜的神容,心底莫名生出些异样来,“我……”
她话未出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之九思道:“公子!卢卓回来了!”
裴晏应了一声,姜离也提起心神,待卢卓入内,便见他拿着个包袱道:“大人,属下带着人跑了一大圈,所有印泥都齐了”
卢卓说着,利落将包袱打开,又拿出十个浅木盒与数张印有指印的纸张来,木盒与纸张之上皆有名姓,他打开其中一个木盒,便见木盒之内薄薄的铺了一层红色印泥,一排印着数个左手大拇指指印。
“按大人的吩咐,让他们以握姿按了五六次,又在纸上按了几次,方便辨别每个人指腹上的纹路,按指印时,他们都问过为何如此,别的倒不曾多言。”
卢卓说完,裴晏道:“一同比对,务必仔细。”
裴晏说着将那罗刹匕首倒放在桌案之上,又打开窗户,令外头明光映照其上,随后拿起印泥木盒与纸张细细比对起来,二人比的仔细,姜离站在一旁不便上手,便见他二人先排除了高清芷与萧碧君,又依次从高氏兄弟开始比对。
姜离心腔微悬,又听卢卓道:“高世子指腹似乎横纹多些,高家二公子的指纹倒有些相似,关节处也相差无几,章公子的一看便不像,他指腹有一道旧疤痕,留下指印之人却没有,赵公子的指印也有些像,纹路不明显,应是习武长过茧子磨平了的。”
卢卓边看边说,略像的放在一旁,明显不一样的则先排除在外,很快,他又道:“李世子的指节明显细了许多,龚公子的指纹则更明显,冯筝的纹路也不清晰,但指围也偏细,小郡王的指印,大人,小郡王的指印很相似”
姜离心头一跳,忍不住再近前半步,她倾身定睛细看,很快拧起眉头,只凭眼力,李策的指印无论是指节粗细还是指纹痕迹,与匕首上的都十分相似。
她不由问:“那与赵一铭和高晖比呢?”
裴晏手上不停,卢卓也变幻角度细看,很快道:“这三人都很相似,非要说谁最像,赵公子和小郡王最像,高二公子的指节粗细最像,纹路似更粗些,但属下想过,人血从湿到干,多少会有些变化,那纹路粗细也会变,还是看指节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