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说着面露惶恐,看看薛兰时,再看看李霂,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满是无措。
李霂见她如此害怕,宽慰道:“这是好事,父皇也已经准许了,尚药局的医女多年来形同摆设,内宫娘娘们为此也受了不少罪,这是造福各方之事,只要你教授的胜于那些医博士,当算功劳一件,于你姑姑、于薛氏都是好事。”
姜离装出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不谙宫闱规矩之感,李霂似乎觉得她孺子可教,满意道:“你近日给你姑姑调理身子本宫也知道,你做得很好,今日既来了,便再给你姑姑瞧瞧,本宫还有事与你父亲相商,就不多留了。”
李霂言毕,带着薛琦一同朝殿门走去,薛兰时扫了一眼尚未下完的局棋笑意微淡,还是将李霂送到门口看着他离去。
待李霂走远,薛兰时重新落座,姜离请脉的功夫,薛兰时又道:“泠儿,定西侯府是贵妃娘娘的母族,高氏的几个孩子与你便如同兄弟姐妹一般,你可得护他们一二。”
姜离先应是,又道:“请姑姑换左手。”
薛兰时连忙换手,比起宫外的纷争,她更关心孩子,便紧张问道:“如何?”
姜离轻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姑姑脉息有力,寒滞已散,我再为姑姑加一道汤方,请姑姑按方用上七日,若下次癸水诸症皆消,姑姑所求便有望。”
自景仪宫出来已近黄昏时分,絮雪初停,天穹黑沉沉的像即将入夜。
主仆二人进出多回,已无需内侍引路,待过了崇教殿,怀夕轻声问:“姑娘,太子妃当真还有希望得子吗?”
姜离颔首,“她身子并未亏损太多,只要调理得当,三两月内便可恢复。”
怀夕“哦”一声,“那他们今日见您,就为了段世子遇害之事?”
姜离道:“他们只怕是看我义诊次数太多,将我当做了良善无机心之人,害怕我被段氏利用,又或是一门心思明辨是非曲直将高氏拉下了水,我离家多年,与薛琦尚不亲近,他们自也不敢露骨直言,只能多言段霈不端失德之处,好让我少些同情。”
微微一顿,她接着道:“但他们似乎多虑了。”
怀夕不解,姜离道:“段霈遇害的情景这般诡异,凶手的障眼法可谓十分周全,若是高氏那两兄弟想害人,何必制造这样一个场景?更何况……前夜是李世子做东请客,什么样的人能提前做好万全准备呢?”
怀夕习武尚可,于案情推演却实在不通,她蹙眉想了半晌,瘪嘴道:“能做好万全准备,那一定是十分熟悉登仙极乐楼之人!去查一查他们那些人里头何人去的次数最多不就知道了?”
姜离道:“只怕都去过不少次。”
怀夕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索性道:“其实奴婢还有一念,奴婢怀疑当天晚上,登仙极乐楼有绝顶高手在,段世子之死是武林高手所为!”
“哪来的武林高手?!”
二人正走在朱颜碧瓦的回廊上,怀夕话音刚落,一道轻喝陡然响起,姜离还未反应,便见一道人影从前方的屋檐上跳了下来,赫然便是宁珏。
他手中拿着一支白羽金箭,落地之时因靴底沾雪滑的一个趔趄,直看得怀夕“噗嗤”笑出声来。
宁珏面上青红交加一瞬,轻咳道:“你们在说什么武林高手?”
姜离欠了欠身,“宁公子,我们在说段霈遇害之事,怀夕说眼下毫无线索,或许,段霈之死乃是武林高手所为。”
“倒是和我想到了一起去!”宁珏应一句,先回头往镂空花墙一侧看去,又示意手中飞箭道:“我可不是故意偷听啊,我上房捡飞箭无意中听到的,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你这是去看太子妃娘娘了?”
姜离应是,“宁公子这飞箭……”
姜离一边问,一边在心底猜到了几分,而这时,回廊尽头走来一个着酱紫锦衣的年老嬷嬷,到了近前,嬷嬷福身道:“见过薛大小姐,我们娘娘在后面亭子里赏雪,娘娘请大小姐过去一见。”
宁珏面露欣喜,“定是为了多谢你!用了你的法子,郡王殿下用药十分乖觉,如今病状已经大好了。”
嬷嬷口中的娘娘自是宁瑶,她是太子侧妃,更是皇太孙李翊的母亲,姜离虽不信当年李翊是因魏阶而死,可想到八岁的孩子病亡在母亲怀里,她面上从容应邀,背脊还是发凉发僵起来。
第109章 不足之症
崇教殿西南的紫云阁里, 三十有三的宁瑶披着一袭月白兰纹斗篷,在宫婢环护之下,带着宣城郡王李瑾赏雪玩乐。
宁瑶生的乌发如瀑,杏眸朱唇, 再加其骨骼纤瘦, 肤色奇白, 看本应不显年纪,可她神容冷肃,眉尖下意识蹙起, 唇角亦本能地轻抿,莫名多了三分刻板老成之气。
八岁的宣城郡王李瑾着祥云万字纹蜀锦武袍,手持玉弓,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 有些戒备地望着走近的姜离。
姜离跟着嬷嬷走近,欠身行礼,“拜见娘娘, 拜见郡王殿下。”
“起身吧, 薛姑娘不必多礼。”宁瑶嗓音清冷无波, 慑人之感更甚。
宁珏从后走上来, 先把白羽金箭递给李瑾, 又笑吟吟道:“阿姐, 薛姑娘今日入宫看太子妃,刚好被我们撞见, 前日给郡王用药的法子便是薛姑娘给我说的,若”
“你已经说过三遍了。”宁瑶凉凉打断宁珏。
宁珏嘿笑一声不以为忤, 继续道:“阿姐把人请过来,不就是存着道谢的心思?可你这么板着脸, 岂不是吓到薛姑娘?”
宁瑶拧起眉头,宁珏却丝毫不惧,又倾身对李瑾道:“殿下,这就是舅舅与你说过的薛姑娘”
李瑾年已八岁,生的玉雪可爱,尤其一双眼睛明灿动人,但其身量在同龄人中并不显高,此刻呼吸略重,面颊微红,鼻下湿润,他眼珠儿定定望着姜离,顿了顿问:“你真的只有二十岁?梁太医都五十岁了,你的医术比他还厉害?”
李瑾问的天真,语气却有些直冲,若是旁人,只怕要以为他气性大,多有不善,姜离却只温声道:“殿下,已经过了年,臣女已算二十一了,臣女不认得梁太医,不知与他相比孰高孰低。”
姜离答得认真,她望着李瑾眉眼初开的轮廓,依稀看到了他兄长李翊的模样。
这兄弟二人相差六岁,样貌相似,当年李翊病亡时亦是八岁,她虽不曾与李翊有过交集,却在宫中打过照面,比起眼前的李瑾,当年的李翊身量挺拔,意气风发,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小小年纪便现英武之相,只要见过李翊,便不难理解景德帝为何那般疼爱他,但可惜,那样天资绝艳的孩子,永远停留在了景德三十三年。
许是姜离的目光饱含怜惜,宁瑶语气和缓了些,“薛姑娘擅小儿病症?”
姜离敛容道,“近几年确专攻小儿病。”
宁瑶若有所思看着她,“薛姑娘在江湖长大,回长安可受得住管束?”
“确有颇多不惯,幸而父亲开明,倒也由得我胡闹。”
姜离答得谨慎,宁瑶点头道:“确实,世家贵女连日义诊的可从未有过,你医术高明,薛氏有你这样的女儿是薛氏之福,前日你出的主意,帮着瑾儿治好了伤寒,这很是不易,确要多谢你”
宁瑶说着客气话,姜离的目光却落在李瑾身上,李瑾被她瞧着,握着金箭的小手渐渐紧攥,继而面露恼色,似乎姜离的目光对他多有冒犯。
“母亲,我想回去,不想练了!!”
李瑾忽地出声,又一把抓住宁瑶的衣袖,宁瑶见他情绪有变,也担忧起来,“游之,你送一送薛姑娘,我先带瑾儿回去,他累了。”
宁珏面上笑意微淡,“是,阿姐先回去。”
姜离闻言忙让在一旁,待看着这母子二人带着侍婢们走远,她才疑惑道:“郡王殿下经常如此?”
宁珏苦笑一声,又抬手做请,待三人同上了回廊,他才道:“前次在公主府,我说他性子娇弱你还不信,如今你看到了,这孩子当年出生之后便得了一场大病,好容易缓过来长到两岁,他哥哥又……他哥哥去后,阿姐大病一场,那半年里阿姐忧思成疾,对他也疏于关爱,再后来他大了些,阿姐也缓过来了,便发觉这孩子性情有些……”
宁珏不忍苛责李瑾,只无奈道:“在陛下和太子面前,这孩子不敢拿乔,可在阿姐和我,还有其他宫人跟前,却颇易恼易怒,他哥哥当年出了事,阿姐后来把他当做眼珠子一样宝贝,也是不忍责骂的,这么几年下来,就成了你适才看到的样子。”
姜离从未与李瑾有过交集,回长安之后,也只听薛琦说景德帝待他爱屋及乌,却实在没想到李瑾与他兄长大不相同。
见她不接话,宁珏又道:“今日让你见笑了,郡王殿下还是个小孩子,望你莫要与他计较,这孩子也不容易,有他兄长珠玉在前,他四岁上就要开蒙,可他偏偏比不上他兄长的禀赋,再加上他体弱多病,久而久之,他竟比不得寻常孩童之天资,后来他自己也知晓了几分前事,只以为他如今的宠爱,全因自己的兄长,为此阿姐责罚过几个胡言乱语的宫人,但偏偏他性子敏感,时常任性……”
宁珏一心为李瑾的失礼解释,可姜离听到此处脚步却一顿,“或许不是殿下敏感任性。”
宁珏愣住,“姑娘的意思是”
姜离驻足问道:“公子适才多次提起……殿下兄长,那在殿下看来,他们兄弟二人在同样的年纪,可是差别极大?”
宁珏犹豫一瞬,低声道:“不是我这个做舅舅的偏心,确是如此,我还记得太孙殿下八岁的时候,已经比郡王殿下高出一个头,读书识字、习武弓马也比郡王殿下悟性更高,郡王殿下虽时常被陛下亲授弓马,可他学的并不好,陛下怜他体弱多病,对他颇为包容,可我和阿姐都明白,陛下心底是有些失望的。”
他说着又有些后悔,“罢了罢了,不该说这些,他就是个小孩子,大人们凭何苛责于他,他小小年纪不该承受这些……”
见他满脸纠结,姜离径直道:“但其实,宁公子和娘娘都希望郡王殿下像太孙殿下一样聪慧不凡,可对?”
宁珏听得直后退,“我可没说啊……”
他下意识否认,可姜离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他又败下阵来。
宁珏原地踱步一圈,又苦涩地抓了抓脑袋,“罢了罢了,不仅是我,我们宁家的每一个人,太子、陛下、贵妃娘娘,还有每一个希望阿姐好的人,都这样想,怎么可能不这样想呢?太孙殿下那样不世出的人物,谁不希望他们兄弟一样呢?就算不比他哥哥,至少也不能比常人差,可……”
宁珏不说还好,这心思一旦挑明,对李瑾的怜惜和对李翊的遗憾便更为分明,“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同爹娘也不同命,暗地想想也就罢了,他是瑾儿,不是太孙殿下,我和阿姐也只能尽心爱护教导他”
姜离静静地看着宁珏,忽然道:“那倘若,郡王殿下并非生性如此,而是因为某种不足弱症呢?”
宁珏苦闷的神情一滞,“你说什么?”
姜离眼风四扫,见周遭无人方才放心道:“适才我看郡王殿下站在阁中,外头虽冷了些,可他的呼吸却格外重,鼻头亦有清涕,似格外不耐寒。”
宁珏点头,“对啊,他确是自小体弱,因此我才时常入宫领着他骑马射箭,此前的太医也说过要让他多动一动,这不,如今他病好了,我们也要带他出来走动走动,但你说的不足之症是何意?”
“适才虽未问脉,但一来殿下不耐寒,二来,殿下身量也不足同龄人,再加上公子所言,他的心智似也较为迟缓,这是可见之表征”
姜离语气不疾不徐,却十分笃定,她一边说一边在心底辨证,很快问:“殿下是否频繁风寒?即便病症不重,也是每日晨起咳嗽明显,白日里持续流涕,且每次伤寒发热之时,腹部会比周围肌肤格外发烫?平日里,进食稍多会引起积食,用药时更易呕吐?”
宁珏睁大眸子,“你怎知道……”
他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姜离又问:“殿下在骑马挽弓之时,可是四肢松软无力?以及,他性格敏感,易躁易怒,尤其对生人易生抵触之心?”
宁珏不住点头,姜离想了想又道:“殿下如厕可有不顺?若未猜错,殿下应当三两日如厕一次,还有苔白厚腻,齿痕明显之状”
姜离几言落定,宁珏呼吸都粗重起来,“不错,你说的都不错,不时便要请太医看他积食与如厕难之症,按你之言,他性情易躁,禀赋不佳,不是天性如此,而是病?是什么病?既然是病,可有法子医治呢?”
宁珏一连数问,姜离道:“若未料错,应是五迟五软,属先天不足的太阴病里虚兼里滞之疾,此疾若调养得当有痊愈希望,或许郡王殿下比不上皇太孙殿下那般不凡,但至少会与寻常孩童无异”
宁珏呼吸一紧,又立刻抱拳道:“那便请姑娘替郡王殿下诊治吧!”
他请求真挚,可姜离并不应承,“公子如此,宁娘娘会答应吗?此症多为我之推论,还多有未求证之处,依我看,公子先与宁娘娘商议后再行定夺。”
宁珏这时反应过来,苦笑道:“是了是了,是我着急了,你说的不错,我该先去问阿姐,那……倘若阿姐愿意,你可愿帮瑾儿看诊?”
姜离理所当然地颔首,“自然。”
宁珏喜出望外,“你……你不怕不好向家里交代?”
事已至此,宁珏索性低声道:“我知道你入宫是给太子妃看诊,她多年无子,也十分不易,并且……只怕她和中丞大人都不愿见殿下聪慧讨喜。”
姜离似把他所言听了进去,面上迟疑起来,宁珏见状连忙道:“薛姑娘,我知你医者仁心与旁人不同,你若是能为瑾儿看诊,我宁游之涌泉相报!”
姜离眉头松了又皱,像在做一个极为难的决定,半晌之后,她才豁出去似的道:“好,只要宁娘娘愿意,我可尽力一试。”
第110章 血指印
出禁中上了马车, 怀夕心底担忧方才表露出来,“姑娘,您怎么禁不住宁公子请求又心软了呢,只怕薛大人不会愿意……”
“请求?你以为我是因宁珏的请求吗?”姜离面上尽是肃然, “他便是不求我, 我也要找机会接近宁瑶的, 只是李瑾身患弱疾,正好给了我机会。”
怀夕一愕,“您刚才迟疑了半晌, 奴婢还以为”
姜离掀开车帘朝外看,“薛琦不愿意也得看,这是接触宁娘娘最好的机会,何况……当年李翊死的不明不白, 义父只怕也多有遗憾,如今给他弟弟看诊也是应当。”
怀夕想了想,“但您如今身份特殊, 宁娘娘会愿意吗?”
姜离肯定道:“她一定愿意, 为了李瑾为了她自己, 她都会愿意, 更何况还有宁珏替我说话, 三五日内便会有消息。”
怀夕松了口气, “宁公子到底在外闯荡过,没有那些世家拘泥之气, 且他信任姑娘,此番若能成事, 他们还得记着姑娘的好,来日若姑娘表明一切, 只望他们对当年之事是非分明些,不过也奇怪,这几年她们难道没请大夫好好给小殿下看看吗?”
天色已晚,白日新雪又为长安城披上一层素白,马车一路往东入平康坊,姜离的目光又望向东市方向,“李瑾之疾只怕宁家心底是有数的,只是此病调养不易,他们也不敢贸然道李瑾先天不足,在皇家,先天有疾是为大不吉。”
怀夕唏嘘道:“若非姑娘眼利,那小殿下往后便会越来越不如常人,还不知要被如何指摘,姑娘对小殿下的病可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