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姜离遗憾道:“可惜那些证词了,所有人所见幻象皆是五花八门,只凭记录实在难已推断何人在撒谎,裴晏以为我懂医理或能看的分明,但其实我也难以确定哪些是编纂的……”
姜离说着面色更是焦灼,怀夕看了一眼外间天色,提醒道:“明日要入宫授医,您不要只想着案子了。”
说起授医,姜离想到了适才跟在段国公身后人,“国公夫人抱恙,段氏竟然请了白敬之,足见他与段氏的确多有交集,宜阳公主此前说过他在病中”
姜离语气危险起来,“可今日见他不似患病模样”
第115章 授医
翌日巳时过半, 宫中的马车准时到了薛府外。
入宫的路上,姜离靠着车璧,仍在想昨日所见之证供,怀夕见她眉头紧锁, 不由道:“姑娘昨天想了一晚上, 今天一早又琢磨半天, 这会儿歇歇神儿吧,说不定裴大人那边已经查到线索了。”
姜离凝声道,“我只是在想这案子实在古怪, 每个人看到的幻象似乎都是合理的,都符合大家的经历与所思所想,但如果凶手一开始没有中毒,那他陈述证供之时一定会格外小心, 不仅如此,他应该还会想别人会如何作答”
怀夕点头,“对呀, 但当日是分开问证的。”
姜离若有所思片刻, “分开问证, 便不存在模仿串供的可能, 如今案发已有四日, 且就算有破绽, 凶手多半也已想到了应对之法。”
姜离说着,只听马车之外响起孩童的嬉笑声, 她掀帘朝街边鳞次栉比的坊市望去,便见今日仍是晴天, 积雪化去一半,连绵的重檐屋脊雪瓦斑驳, 挂在檐下的冰凌也滴滴答答似落雨一般,一群孩童拿着炮仗,正踩着满地的雪水泥泞跑过巷口。
虽满眼未见新绿,但等雪一化完,这个凛冬便要远去了。
姜离叹口气,“罢了,先把今日的差事办了。”
因是内侍省的马车,一路入朱雀门后,又沿禁中的宫道直奔承天门,待入承天门,姜离带着怀夕,跟在乌衣内侍身后一路往西,直奔尚药局而去。
尚药局位于通明门内,姜离一行过紫兰亭步入院阁之中,刚一进门,便嗅到一股子苦涩药味儿。
“严大人,金大人,薛姑娘来了!”
引路的内侍通禀一声,正堂中快步走出两道身影,正是尚药局俸御郎严行谦与太医令金永仁,姜离早与金永仁打过照面,见礼之后金永仁笑道:“真是有劳薛姑娘了,姑娘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姑娘前来见教,是她们的福气,姑娘请”
金永仁神容和善,一旁的俸御郎严行谦却一副肃穆之态打量姜离,姜离随着金永仁步入偏堂,堂中十位青衫医女正提着药箱翘首以待,在宁安宫中见过的芸蔓站在头一排,见到姜离,她双眸盈亮,显是期盼已久。
这时严行谦道:“姑娘擅妇人病正合宫中内情,她们虽受过教化,但多缺少经验,也如此前姑娘所言,今日她们已备下疑难医案请姑娘解答。”
姜离解下斗篷交给怀夕,“有劳两位大人了,这里交给我便是。”
金永仁本还想在此看看姜离如何授医,一听此言便道:“好好好,那就把这些孩子交给薛姑娘,我们先去当值”
他如此说,严行谦自不好独留下,只令两个内侍在门口伺候。
他二人一走,众医女面色微松,芸蔓与姜离有过交集,立刻上前行礼,“奴婢拜见姑娘,姑娘可还记得奴婢?”
姜离莞尔,“自然记得。”
芸蔓眼含激动,站在她身后的九人也眼巴巴瞧着姜离,姜离温声道:“你们有何疑难之处尽可提了,我既来了,自然尽力帮你们解惑。”
其他人尚有怯意,皆看向芸蔓,芸蔓便在众目之下近前,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墨迹繁密的医案来,“姑娘大义,那奴婢便求问了,这张医案是月前所得,也是奴婢们近日所遇难症,您请落座再看罢。”
北面轩窗下置黄花梨敞椅、书案与文房四宝,姜离落座,接过医案细看,芸蔓轻声道:“这位求诊的病患是尚食局的嬷嬷,三个月前求到了奴婢跟前,奴婢诊了脉,又查其乳,最终开了您看到的第一方,此方用后三日乳癖疼痛减缓,但也仅第一方,后用再无见效,其后奴婢们又增减了两次新方,行针两次,但依旧无用,如今她仍疼痛频发。”
芸蔓说话之时,其他医女也看着姜离,显然皆为此疾所苦。
姜离沉吟片刻,“若你诊脉与查验皆无错,那你第一方是对的,但看第二方用药与行针,你们尚未理清她之乳疾是因何而致,妇人乳疾病因众多,按我所见,大致可分为四类”
“一是肝邪气滞,此型多见,证见忧郁寡欢,心烦易躁,侧乳胀痛,可扪及胂块,常随情志消长,每于癸水前更甚,后可缓,兼有两胁胀闷,少气懒言,暧气频作,舌质淡,苔薄白,脉来弦细”
“其二当属阴虚火旺,此症者多为形体消瘦,乳部肿块多,胀痛且伴烧灼,同时可见头晕耳鸣,午后潮热,精神不振,虚烦不寐,激动易怒,癸水紊乱,小溲短少,大便干秘,舌质红,苔少,脉象细数①……”
姜离言辞徐徐,众人听得也尤其专注,芸蔓身边的圆脸医女更掏出支极细的炭笔与一本薄册细细记录起来,姜离见状语速更慢。
待她说完四类乳癖,又指医案道:“按你们所记,这位嬷嬷病程两载,结块难消,触之质硬且痰多质稠,烦躁易怒,经行量少,色黯兼块,癸水期腹痛,且舌质黯红有瘀点,脉来细涩,属肝郁气滞,痰瘀互结,当治以疏肝解郁,化痰散结。”
“你第一方用药极好,用此方后,嬷嬷夜寐好转,舌淡红苔薄黄,脉弦滑,后你继前方加全瓜蒌、贝母、枣仁,这也算好,但你不曾去前方肉桂、生姜、当归与茯苓,用药累赘,重疏肝,轻散结化瘀……”
姜离一边说一边指着医案记载修正,间或医女们提出一二疑问,姜离又细细解答,如此半个时辰过去,唯芸蔓身边圆脸桃腮的医女发问最多。
她问的细亦问的深,看得出所学较旁人更为精进,姜离对她有些好奇,歇息的空挡便招手:“你叫什么名字?学医多久?”
“奴婢叫明卉”
明卉受宠若惊,上前道:“学医已有十二载了。”
姜离有些意外,“十二载?你多大年岁?”
明卉忙道:“奴婢今岁十九”
她面带羞怯,芸蔓这时道:“姑娘有所不知,明卉家里世代行医,她叔父早年间还是宫中御医呢,只不过……”
芸蔓止住话头,又看向明卉,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明卉见姜离眼瞳清凌凌的多有善意,便自己近前道:“奴婢是青州人,从曾祖那一辈起便开医馆治病救人,后来祖父考取了州府衙门的医博士,叔父明肃清于十七年前考入太医署任御医,但……但十三年前,叔父在治病之时未救得了贵人,后被判了斩刑,家中因此被连累,再无行医资格,后来以侍弄药田为生,奴婢是三年前入长安考进太医署的,在太医署学了一年多后选入了尚药局为娘娘们看诊。”
姜离见明卉勤勉细致,却不想她竟有如此经历,不禁问道:“未救得了何人?”
明卉略作迟疑,极低声道:“奴婢叔父当年给淮安郡王看诊,结果淮安郡王不治而亡了,后来此事便怪在了叔父身上。”
姜离呼吸一轻,她记得这件事
那是景德二十六年腊月,她被虞清苓收为徒弟已有半年,因她与魏旸相处甚欢,照顾的也十分周全,再加上极有学医禀赋,虞清苓铁了心要收她为义女,就在收她为义女的几天之后,长安城中出了一件惨事,极得景德帝宠爱的淮安郡王李炀病死在了自己家中。
李炀的父亲怡亲王,是先帝第七子,因怡亲王过世的早,李炀极得景德帝爱重,也因此,李炀病逝后,照看他的太医都被从重发落。
那时的魏阶已是太医令,此事虽与魏阶无关,但连魏阶都被罚俸半年,彼时姜离虽未见过淮安郡王与医治他的太医,但虞清苓与她提过此事,年幼的她想到太医因救不了人便要被赐死,还畏怕了好一阵子。
姜离喉咙发紧,“医家不是神仙,总有救不了人的时候,你叔父……那你怎会再入长安考来尚药局呢?”
明卉苦笑道:“当年事发之后,我们一族在青州声名尽毁,没有被株连获罪还算好的,后来祖父病逝,父亲也弃医从商,奴婢虽说学医十二载,却也是父亲兴起之时才教授一二,因此医术上算不得精湛,我们在青州不可行医,奴婢想从医只能入长安考个名头,此行虽是投身宫中,但好歹能与大周最好的医官修□□有一日奴婢能一施所长。”
明卉说至最后一句容光焕发,可很快,她圆溜溜的眼瞳被苦涩填满,“奴婢想着宫中女医至少被陛下承认,却未想到是如今的光景,莫说一施所长,便是进学都不及从前,这里不缺医家,更不缺女医,也无人拿我们当医家看。”
听她语声渐渐低不可闻,姜离心底也生出一股子不甘郁气,她笃定道,“宫中光景的确煎熬,但宫里有诸位娘娘,有各处女官、女婢,她们需要你们,再被轻视也不可自弃,唯精进所学方有出头之日,别人不愿教你们,我愿教……”
第116章 赴汤蹈火
申时过半, 姜离看了一眼天色道:“今日讲这些足够了,你们若愿意,我可与淑妃娘娘商议,往后每半月一次, 你们也只管拿疑难医案与我, 结合病症想来对你们助益最大, 今日针灸上所言不多,下一次可专教你们针灸之术。”
芸蔓和明卉几人纷纷行礼道谢,姜离走出偏堂, 便见除严行谦身边的内侍等候外,那头次来薛氏传话的内监与和公公也在。
姜离有些意外,“公公怎么来了?”
和公公笑眯眯道:“姑娘,淑妃娘娘眼下在宁安宫, 两位娘娘吩咐,说您授医完了,直接去宁安宫便可, 皇后娘娘也想见您呢。”
姜离忙与明卉几人作别, 直奔宁安宫而去。
皇后心疾已好转, 姜离多日未去请安, 今日正该去见礼, 待她到了宁安宫, 却见除了淑妃之外,萧碧君也在皇后身边作陪, 几人不知说着什么,此刻面色都有些深长, 一见姜离入殿,萧碧君立刻:“问薛姑娘, 薛姑娘最清楚!”
姜离上来见礼,满面的不明所以,萧皇后便朝她招手,“你今日在尚药局,可有人为难你?”
姜离摇头,“娘娘放心,淑妃娘娘安排周全,无人敢为难我。”
淑妃笑:“我是照皇后娘娘的意思安排,尚药局那些人再不明事理也得掂量掂量,”
话头一顿,淑妃这时道:“尚药局那边也传了话来,说你教的极好,医女们想来是十分感激的,适才我们在说段霈那孩子出了事,碧君说当夜遇见了你,后来你看了段霈之伤,她说一定是人为,不是什么鬼神之说。”
姜离了然,一边应是一边去看萧皇后面色,见她气色尚好方放了心。
萧碧君接着道:“您看,薛姑娘是医家,她难道看不出一个人是因何而死?莫说这世上没有鬼神,若有,那神仙恶鬼们也不会用刀用匕首杀人吧?这两日大理寺的人往我们府上来了两次,弄得我一颗心也难安,我怎么也想不通那夜是怎么回事。”
说着话,萧碧君又看向姜离,“薛姑娘,你可能想出什么端倪?”
姜离摇头,“案发之时我不在,我也想不明白。”
淑妃闻言道:“罢了,你们两个小姑娘,本就身子单薄,这些事还是不要深想了,碧君,你若觉心里不宁,不若和你母亲去相国寺拜拜。”
萧碧君哭笑不得,“娘娘,真不是什 么神神鬼鬼,我只是摸不透凶手是如何骗过所有人的,也想不通有何人与他深仇大恨。”
淑妃便道:“我可是听说他这两年升得很快,会不会是衙门里的争端?”
萧碧君想了想,“当日与他同在金吾卫的,也只有赵一铭和冯家公子,冯家那个是他下属,全仰仗着他呢,倒是赵一铭没有他升得快。”
淑妃听得云里雾里,一旁萧皇后看着萧碧君道:“如今段霈出了事,倒是替你解了围,你回去好好安抚你母亲,等你父亲来信。”
萧碧君面色暗了暗,“父亲自然听姑祖母的。”
萧皇后失笑,“今岁你父亲便可回长安述职了,怎么也得等他回来为你拿主意,本宫不担心你,只担心你哥哥”
此言一出,萧碧君看一眼姜离,淑妃眼底也添了忧色,但萧皇后并未深说下去,只道:“好好劝劝你哥哥。”
萧碧君应下,淑妃又拉着姜离问起尚药局医女们的事,随后定下半月入宫一次的章程,眼看时辰不早,姜离提出告辞,萧碧君也一道与她出宫。
二人并肩而行,待走到紫薇殿附近,萧碧君抬眸往万寿楼的方向看,“这楼建的挺快,这会儿已经在搭五层架子了。”
万寿楼四周被高墙圈起,又隔着重重宫阙,此前檐顶后尚未见楼宇冒出,这会儿却能瞧见工匠们攀建的身影,姜离往那方向看了一眼,接着道:“今日看皇后娘娘精神极好,看来凌云楼的事在娘娘那里已经过去了。”
“姑娘竟清楚?”萧碧君有些意外,“也是,姑祖母心底那点儿牵挂大家都知道,本来凌云楼不必拆的,可惜啊,贵妃娘娘几句话递出来,外头的人便紧赶着让她开怀。”
这一点姜离并不知,“竟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萧碧君耸了耸肩,“是不是无聊极了?一把年纪了还要处处争。”
姜离不便接话,萧碧君也见好就收,转而道:“听闻姑娘后来又去大理寺帮忙了?不知如今是何进展?”
姜离只拿不紧要的道,“大理寺难在了你们那夜证供之上,当夜所有人的证词皆为幻象,凶手深知毒理,其证词并无明显漏洞,等于大家的证词难派上用场。”
萧碧君挑眉,“也对,幻象嘛,随意编纂就好,那如今怎么查呢?段霈与大家无仇无怨,和赵一铭虽有些争功的旧事,但那也不足以杀人吧。”
说着她又叹气,“罢了,这些是大理寺的事,其实……我是想问姑娘可擅腿疾。”
姜离道:“我知道姑娘问的是世子的腿疾,世子的病我回长安后也听过一些前因后果,但只怕要让姑娘失望了,我听来毫无头绪,甚至即便能为世子看诊,也无半分把握,因我在外行医多年,从未听过世子这样的病症。”
萧碧君大为失望,“从未见过?”
姜离应是,“是,未见过自不明治法,但姑娘若想要我一试,我也会尽力而为。”
萧碧君大抵挺多了无望之言,此刻也只更苦涩了些,“好,想来你也知道我哥哥如今已经不愿就医,皇后娘娘适才也是要我劝他。”
想到萧睿腿疾,姜离也觉心间沉重,不由出言宽慰,二人一路行至承天门外,宫中的马车径直将姜离送回薛府。
此时已近酉时,天光也昏暗起来,姜离回府未曾耽误,又令长恭驾车,直奔延寿坊长明街去,长恭左寻右转,兜兜绕绕到了宁宅外时,已经是夜幕初临。
姜离命长恭在马车上等候,自己带着怀夕去叫门。
待门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门扉打开,露出了一张眼熟面孔,正是宁珏身边的小厮赤霄,“姑娘终于来了,我们公子等了多时了。”
姜离快步进门,便见此处是一所两进独院,上房亮着灯火,屋内传来孩童的笑闹声,正是宣城郡王李瑾,待姜离走到门口,笑闹声一断,宁珏道:“快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