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一边进门一边道:“今日在宫里耽误了些时辰,来晚了。”
暖阁内,宁珏牵着李瑾的手迎了上来,二人皆着锦绣便服,李瑾见到姜离没有轻皱,似乎还是有些排斥,宁珏笑道:“不碍事,我才带他逛了西市回来,他正乐不思蜀呢。”
“殿下,你刚才可是答应舅舅了,咱们让这位姑娘看看,晚上回去你还要给你母妃复命呢,咱不能言而无信,可对?”
宁珏语带诱哄,李瑾抿唇道:“看就看,不要磨磨蹭蹭。”
宁珏轻啧一声,笑道:“殿下英勇,阿姐一定很高兴!薛姑娘,请吧”
李瑾在窗前榻边落座,姜离坐在榻几一侧先为他诊脉,一边诊脉,姜离一边观察其面色,又请李瑾露舌而观,李瑾满是稚气的面上愈发不耐,但瞧宁珏在旁鼓励地看着他,他还算配合的忍了下来。
待请完脉,他迈着小短腿跳下矮榻,“我想玩九连环!”
宁珏正好道:“赤霄,带殿下去玩会儿,我和薛姑娘说会儿话。”
赤霄领命,带着李瑾去往东厢,他们二人一走,宁珏连忙道:“如何?”
姜离眉眼沉静,看不出情形是好是坏,她略作思忖道:“殿下舌质淡,苔白厚腻,齿痕明显,脉弦细无力,与我此前猜测的相差无几,所谓先定六经,再分表里,再扣方证,细化药证,我先开个方子给殿下用上一月。”
宁珏一边取笔墨纸砚一边道:“一月便可见效?”
姜离摇头,“此等弱症,非三五月难有明显成效。”
宁珏呼出口气,“罢了,三五月就三五月,殿下还小,一切都还来得及。”
寻来笔墨,姜离一边写药方一边道:“殿下心智迟缓,属先天不足而至的太阴病里虚,先天不足致后天不足,后天不足则失养失常,加之内外感召,里滞易郁而化热并作生它病,因此才常染风寒,又因运化不利,常生积食之症,其敏感易怒,则是为太阴土不伏火,属太阴病里虚兼里滞之证,我用四逆汤加半夏、肉桂、茯苓、怀山药,因其胃虚明显,酌加半夏、茯苓、山药,殿下年幼恶苦,最好用此方制膏丸,一次取桐子大小,与温蜜水同饮,切忌口生冷、果物、油腻与发物……”
宁珏尽数应下,姜离又道:“此番药程长,是在为殿下培土筑基,万不可轻慢,若有机会,最好七八日内能再为殿下诊脉,看是否增减药量。”
“你放心,我定想法子!”宁珏接过药方细看一遍,欣然道:“薛泠,我实在不知如何谢你,此番若殿下真有好转,我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离听着这名字颇为不惯,又认真道:“宁公子放心,我无需你为我赴汤蹈火。”
宁珏不依,“那不成,你不知殿下于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此等大恩我宁氏上下皆不敢忘,反正话先放在这里,我可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你莫要一口一个‘公子’了,喊我的表字,再不成,叫我的名字也好,你我之间总也该算朋友才对。”
姜离莞然,“好,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东厢生出一阵响动,又传来李瑾发脾气之声,宁珏叹道:“时辰晚了,他极少在外头这么久,我得带他回宫便不送你了,今日多谢。”
姜离便当先告辞,出宅邸上马车,又趁着夜色返回薛府。
奔波大半日,姜离一路都靠着车璧养神,待马车停在府门之外时,她下马车便见两匹马儿系在近前白榆树上,姜离心底微疑,待进了府门,便见长禄等在门房,一见她出现,立刻上来道:“大小姐,老爷在前院等您”
姜离扬了扬眉,待脚步如风行至前院,当即一愕,那灯火通明的正堂中等着的除了薛琦和薛沁,竟还有个不应出现在此地的裴晏。
她狐疑地走进正厅,还未站定,薛琦不满道:“说你下午从宫里出来回了府的,结果又带着人出去了,这么久又去了何处?让裴世子好等。”
裴晏老神在在看着姜离,薛沁站在薛琦身后笑道:“长姐,听下午采买回府的小厮说,眼睁睁看着长姐的马车出府门一路往西去了,不知长姐又去何处行医了?”
薛琦眉头拧起,“往西面去?又给哪家府上看诊?”
姜离看看薛琦,再看看薛沁,目光一转,又落在隔岸观火之态的裴晏身上,四目相对一瞬,姜离诚恳道,“也是巧了,我去延寿坊拜访世子未成,却不想世子来了我们府上。”
薛琦和薛沁一愣,纷纷看向裴晏,裴晏虽不动声色,却也没想到她编出这般谎话,静静盯她眼睛片刻,他道:“那看来我与姑娘也算心有灵犀了,姑娘去裴府,定是为了那毒物之事罢?”
不等姜离点头,裴晏悠悠道:“正好,我也是为了他们中毒之事而来,当日证供连姑娘也难分辨错漏,于是我们打算再看一次幻术,且亲自试一试毒。”
他也诚恳道:“薛姑娘可愿同往?”
第117章 重回现场
“试、试毒?”
姜离还未开口, 薛琦先紧张起来,“什么毒?怎查个案子,还要你们亲自去试毒?”
裴晏看着姜离,“中丞大人放心, 薛姑娘最知此毒, 对人并无大害。”
顷刻之间姜离已将“试毒”二字咂摸数遍, 她瞳底晶亮,并无惧怕,“父亲放心, 是致幻之毒,会令人失常片刻,但此毒可解,只要控制剂量便不会伤身。”
薛琦看看姜离, 再看看裴晏,“若是如此,那倒也罢了。”
姜离这时近前半步, “世子打算如何试呢?”
裴晏道:“明日酉时过半来登仙极乐楼, 就和案发那日同样时辰看当日的幻术, 除了你我之外, 还有卢卓几个, 试过后再论证供。”
姜离应下, “好,那我便与你们同试。”
裴晏此行目的达成, 满意起身,又往她沾了泥渍的绣鞋上扫了一眼, 道:“薛姑娘以后若有事,请下人来报一声便可, 不必自己奔波。”
姜离被他一堵,强笑道:“是,世子言之有理。”
裴晏遂告辞道:“天色不早,我不多打扰,这就告辞了。”
薛琦笑吟吟颔首,又道:“泠儿,你代父亲送一送裴世子。”
姜离恭顺应是,跟着裴晏出了前院,刚出院门,姜离眉头一拧,压低声道:“怎么会亲自过来?让九思来传话不好吗?”
若非因为裴晏,薛琦也不会纠察她去了何处,姜离斜着裴晏,裴晏借着不远处的灯火,似笑非笑道:“看来今日便是你与宁珏之约了。”
姜离眼皮一跳,扬起下颌道:“并不是。”
裴晏看的好笑,用洞悉一切的口吻道,“去了西边,又拿我做幌子,那便是去了延寿坊,宁珏在延寿坊有一处私宅,他少时与家中置气常常离家出走,便是在那私宅小住,如何,宣城郡王的病可有的治?”
裴晏比她更了解宁珏,她不认也得认,又怕给宣城郡王看病之事暴露,急忙回头去看来路,裴晏头也不回道,“无人跟来。”
身后青石小径果真空空,姜离重重横裴晏一眼,终是道:“是又如何?宣城郡王沉疴已久,至少要调理半年才可见效,他尚且年幼,还有的救。”
裴晏似乎放了心,又一顿道:“你如今身份,宣城郡王一旦出岔子,宁氏必当小题大做,看诊是看诊,此行还是极有风险。”
姜离定声道:“我自然明白。”
说话间府门近在咫尺,裴晏脚下微顿道:“明日我会尽量重现案发之日的情形,你可早些过来。”
言归正传,姜离想了想道:“依我之见,不若再请两位当夜在场,却并无嫌疑之人,你调查同尘可查出什么来了?”
裴晏道:“并未查到他和段霈交恶,但在赵一铭身上查到了些许线索,段霈好赌或许和他有关,要请当夜无嫌疑之人,那如今只能是萧碧君与高晗兄妹。”
姜离忙道:“那便请碧君罢。”
裴晏颔首,又看了一眼檐下滴滴答答的冰凌问:“今日在宫中授医可顺利?”
姜离点头,“自然。”
她言辞利落,裴晏反不知如何接话,他眼底闪过无奈,默了默道:“好了,不必送了,回去歇着吧”
不远处门房小厮早已半开府门,翘首以待,见当着外人,姜离欠了欠身才转身而走,裴晏看她走远几步,这才快步出府。
既定好了试毒,姜离翌日晨起又翻了半晌药典,待申时过半,带着怀夕与长恭奔登仙极乐楼而去。
马车穿过东市停在仙楼之前时,最后一抹夕阳正隐入铅灰层云之后,姜离下得马车,踩着道边泥泞到了门前,段霈死在楼内,仙楼已经停业五日,在这寸土寸金之地,不仅仙楼掌柜苏泉火烧眉毛,楼内上下无一不惊惶不安。
楼门之前有大理寺差役守卫,二人认得姜离,见她走近,立时开门请她入内,又有人往楼上通禀,姜离也带着怀夕往楼上行去。
比起案发当夜的诡异慌乱,今日楼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姜离踩着五彩斑斓的地衣,一边沿着楼梯而上,一边细细打量主楼布局,当年一场大火将主楼、侧楼付之一炬,如今的楼阙与当年外观相似,内里构造却全然不同,以至她回忆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仍觉混沌不清。
思绪回转之间,姜离到了三楼天字一号雅间之前。
“公子,薛姑娘来了”
九思正在门口相迎,姜离步入厅内,便见裴晏带着卢卓与冯骥二人正在露台方向核对当夜座次,听见声响,裴晏迎来两步,不等姜离见礼便道:“你跟我来。”
姜离眉头轻扬,便见裴晏步入暗门,是要往楼下演台而去,姜离心中意动,立刻跟了上去。
“这阶梯陡峭,当心些”
裴晏行在前,姜离在后,她走的并不快,不仅不快,还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各处,裴晏走到转角处站定,回头望着她,“怎么?”
姜离也在他近处驻足,居高临下道:“此处逼仄,一人通行才算宽裕,且墙上只有一盏壁灯,若我没有记错,他们后来下楼之人都说当夜上下之时在此吃了不少苦头,当夜段霈下楼之时必定已经毒发,可我在他的遗体上几乎没看到淤伤。”
裴晏颔首,“不错,宋亦安验尸的结果亦然,只在其右后腰处发现了一处擦伤,但据冯筝回忆,他们抬段霈上楼之时曾摔过一两次,淤伤很可能是在那时候留下。”
姜离点点头,二人很快下楼走上了演台,姜离边走边回头,待上演台,便见那两座青红面罗刹正安放其上。
裴晏道:“这两座罗刹的位置和案发时一样。”
他说着,演台之下忽然响起机关转动声,罗刹臂膀随之上下挥动起来,姜离仔细看着罗刹手臂动作,凝声道:“这力道不可能杀人,甚至,段霈胸口那较浅的伤也极难造成,除非段霈下腰,将胸口支在这罗刹手臂最低处,此处劲力或可伤人。”
裴晏颔首,“我们也已试过,但段霈不可能做出那般姿势。”
姜离眉头紧拧,绕着两座罗刹像沉思起来,“楼梯口距离演台十来步,段霈当日走过来不过几息之间,楼上众人的确不易反应,但他到了此处,与罗刹‘比斗’,他是存着何种心思?是酒后玩闹?凶手若计划在那天晚上杀人,那是如何确定他会下演台呢?”
裴晏站在一旁道:“凶手唯一能做的是下毒致幻”
说至此,姜离忽然道:“凶手会否知道段霈当日要下演台作闹?段霈性情不定,又自持身份尊贵扰乱表演,凶手或许听他提过,又或许在当日引诱过他,总之,凶手料定他会下演台,于是凶手想到了借由下毒致幻作案。”
裴晏剑眉微凝,“案发前两日,见过段霈的有章桓、冯筝,赵一铭以及李同尘和李策,李策二人是正月十五傍晚去了金吾卫,当时李同尘知道了二人打架之事,听闻段霈负伤前去探望,也是那天下午,同尘定好了在此处做局劝和之事,冯筝和赵一铭是在衙门里与段霈打过照面,章桓则是为了一件和巡防营有关的案子去过金吾卫,那案子是一桩旧案,去岁由段霈负责,章桓于正月十六下午去见了段霈,我们也问过段霈身边的明坤,但明坤说连他也不知段霈跑下演台之事……”
说至此,姜离忽然想到淑妃所言,“赵一铭与段霈有竞争,那是否可能与金吾卫的差事有关?”
裴晏道:“我们也在查,自前岁起,段霈与赵一铭在三件差事上有过抢功之行,一是前岁六月京兆府衙门被不明之人放火,此事交给右金吾卫稽查,由段霈与赵一铭领头,后来查出来是两个徒刑期满被放出来的旧犯所为;二是去岁正月,长安城西南三十里的株阳县内生了一桩连环虐杀案,当时县令稽查无果,求助到了京兆府衙,京兆府衙彼时调不开人手,又求助到金吾卫,还是段霈与赵一铭带两队人马去查,后也是段霈率先抓到凶犯。”
微微一顿,他继续道:“前岁段霈本还低了赵一铭半品,但因放火的案子,他立功升迁与赵一铭平级,后因这虐杀案,再加上去岁夏天有江湖匪盗入长安富贵人家行窃,最终也被段霈抢先缉拿,使得段霈连升两级,如今比赵一铭高上一品,因为此事,金吾卫衙门内有许多人为赵一铭叫屈。”
姜离不明白,“段霈在岳盈秋案上的表现,可不像个能频频立功的。”
裴晏道,“赵一铭手底下之人,要么畏于段氏权势,要没被段霈钱财收买,几次都将自家线索透露给段霈知晓,因此他总能抢先一步。”
姜离面露嫌恶,一边看青面罗刹手中的鬼头匕首一边道,“那赵一铭没法子反击吗?”
裴晏有些唏嘘,“很不容易,他与段霈有过几次争执,亦将手底下之人肃清了一番,但有肃王在他也颇受排挤,后来总被分些陈年旧案,去岁秋天便被排遣南下,查两件青年士子被害的案子,其中一件查得了凶手,另一件因是陈年案子并无进展,回长安之后竟来了个功过相抵未得分毫奖赏。”
姜离摇着头道:“赵一铭定难忍下这口气,但为此杀人,又似还不够,他出身不高不低,只消忍过段霈这尊大佛,往后不怕没有好前程。”
话音刚落,九思跑到了雅阁露台处,“公子,姑娘,萧姑娘来了。”
裴晏立刻道:“请她来此,我正好有事问她”
姜离看向露台,很快便见萧碧君快步出现,姜离朝她招了招手,等萧碧君下楼的功夫,姜离又往来处看去,“就只请了萧姑娘?”
裴晏面无表情道:“李策有嫌疑在身,自不可能请他来。”
姜离眼瞳一瞪,“我可没说……”
第118章 试毒
萧碧君披着一件竹青斗篷, 快步下楼来,“不是重看幻术吗?你们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