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一边看一边将昨日明坤所言道来,裴晏道:“这些事我们也调查到,如你所想,冯筝确是只有托段国公夫人出面,才能说到孙氏这样的人家,但可惜,段国公夫人的面子也并非无往不利。”
二人就着卷宗互通内情,小半个时辰之后,九思快步回来,“公子,赵一铭带来了,但去金吾卫和冯家的人都回来了,说冯筝不在府里也不在衙门,冯府的人说天亮的时候冯筝就离开了,没有交代去何处”
裴晏拧眉,“没有交代去何处?”
九思应是,又道:“并且还有一处古怪,说昨天晚上冯筝不知怎么,亲自去给他父亲捡了两个月的药材,我们的人去的时候,冯家满屋子药味儿。”
裴晏面色微紧,“一个月的药材?总不是要离开长安,有大理寺之令,护城军也不敢将他放走,他如此是何意?”
“等等”
裴晏正疑,看卷宗的姜离忽然惊然出声,裴晏转头看去,便见姜离面色微白道:“去岁那案子发生时,冯筝人在株阳?”
裴晏道:“不错,他当时送他夫人回株阳,正要返程之时,得知金吾卫接了那边的案子,便由他打前站了,他夫人母族族地就在株阳。”
姜离眼底明暗不定,呼吸都紧促起来,“在株阳,都在株阳……那凶犯还喜谋害年轻妇人,尤爱着红裙者……”
姜离蹭地站起身来,“我没有证据,但……但我想,凶手多半是冯筝,多半是他!”
说至此,姜离忽然想到一事,疾声道:“今日是段霈出殡的日子,他若想出城,去帮段霈送殡即可!快”
第125章 对峙无解
午时二刻, 段凌身披麻衣,手捧牌位在前,六十四名青衣执引魂幡请灵在后,为段国公世子段霈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压地银山般出了段国公府。
哀乐齐鸣, 悲哭震天, 待段霈的棺椁出了府前长街, 段国公段冕与夫人严氏,以及肃王妃段颜在内的十来位段氏亲长,各自乘着一顶缟素小轿跟在了队伍最末。
周遭的百姓闻声纷纷出来围看, 见声势如此浩大,不由咋舌私语起来,议论登仙极乐楼凶案有之,遗憾段霈短命无福有之, 更有人细数起段霈生前诸多谣传,嘈杂声中,百姓们如潮水般随着队伍涌入了朱雀大街。
冯筝和李同尘带着七八个国公府护卫策马走在队伍最前, 他腰戴佩剑, 着玉白素衣, 满脸悲戚地为送丧的队伍开路巡道。
段霈虽是小辈, 但因是段国公府世子, 他的丧仪各门各府皆未大意, 每路过一道街口,都可见彩棚高搭, 设筵张席,皆是与段氏交好的王侯世家所设路祭, 更多有各家家主着素服在道旁礼拜,尤显得这场大丧悲动长安。
迎着冬末暖阳, 在凄婉的哀乐声中,白茫茫的队伍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南。
李同尘策马行在冯筝身边,哀声道:“如今谋害段霈的凶手还没抓到,也不知今日下葬之后,他九泉之下能能否安宁”
冯筝面有余悲,开口语声尤其低沉,“无论如何,人要先入土为安。”
李同尘又回望身后仪仗,“刚才看到定西侯府的路祭了,但未瞧见高晗兄弟,寄舟本是要来的,可那日肃王说话太过诛心,寄舟又旧疾复发,便送不了段霈了,哎,我们这些人说来都是一起长大的,虽是自小吵吵闹闹的,可就算他们这些入朝的以后政见不同,境遇不同,可我也想着三五十年后,我们都白发苍苍了,那也还是我们这一群人,儿孙满堂,看着儿孙们笑笑闹闹,寄舟旧疾难愈,还老说自己活不到而立之年,可谁能想到,第一个走的竟然是段霈”
李同尘生性纯良,平日里不拘小节,可生死之事还是头一回经历,更别说这事他还有些责任,言毕他又叹一声,“冯筝,你心底只怕更难受吧,段霈虽有段凌这个弟弟,可他待你也是真的尽心,你这两年连番经历生离死别,可真是苦了你,今日大丧之后,你好好歇两日,等鹤臣那边的消息便可。”
冯筝应是,“你放心,今日段霈入土为安,我也算放下了心中大事,等丧仪结束,我确是懒得去衙门了……”
说至此,冯筝举目望向城南,“得走快点,不然赶不上吉时了。”
他策马而去,先令武卫们清出主道,身后仪仗见他跑马行得快,也不禁加快了步伐,小半个时辰之后,明德门已是遥遥在望。
冯筝勒马,午后的阳光映得他眉目亮堂,李同尘这时策马跟上来道:“不必着急,时间是足够的,走快了吉时未到反而坏事。”
冯筝定定地看着明德门,点头,“好,现在是不必急了。”
他说话间放缓马速,李同尘也与他并轡而行,不多时,城门已近在眼前,冯筝紧了紧缰绳,回头吩咐道:“马上要过城门了,进出的百姓多,大家走快些”
武卫们回头传话,冯筝看一眼城门门洞,缰绳一紧便要先一步出城,可就在他即将扬鞭的刹那,一道高喝自身后传来
“大理寺办差闲人退散!”
突兀的喊声盖过了哀乐,惊得冯筝和李同尘纷纷勒马,待回头看去,便见九思策马开道,在他身后竟是裴晏带着数个大理寺差役疾驰而来。
李同尘纳罕,“鹤臣这时带着大理寺的人来送段霈?”
冯筝在旁听见这话,握缰绳的指节猛地攥紧,但不知想到什么,他又疾快地镇定了下来,他眸子眯起,“应该是吧”
两句话的功夫,十来匹轻骑路过缟素仪仗,直奔到了他们跟前。
李同尘调转马头迎上来,“鹤臣!你来送段霈?!好大的阵势,段霈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裴晏勒马,目光越过李同尘,直直往他身后看去,“冯筝,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冯筝在马背上拱手,“裴大人,今日我是来帮忙治丧的,今日是段霈大丧出殡之日,我陪着出城,等段霈下葬之后,我便会返回。”
李同尘不解道:“怎么了鹤臣?你这是”
裴晏看他一眼,又对冯筝道:“有同尘在,今日你不必帮忙了,有些事要你立刻随我们返回大理寺做个交代”
李同尘一惊,“什么?现在?”
冯筝也似是愣住,他又亮了亮手臂上的缟素,“裴大人,一定这么急吗?今日是段霈的大丧,虽说不是缺了我就不行,但这么大的日子,我还是想好好送段霈一程,且今日我身上担着责任,到了墓地我也还有差事,这些世子都不知道。”
李同尘也跟着道:“是啊,鹤臣,当真要急在这一时吗?不管怎么样,先让段霈入土为安要紧啊。”
裴晏盯着冯筝,“看来你是不愿配合了?”
此言一出,九思带着人马围了过来,这一围,立时占了大半主道,段国公府的丧仪队伍亦被挡了住,段凌老远就瞧见不对,本以为到了跟前大理寺定会让路,却又眼睁睁看着冯筝被围了住,想着连日来冯筝为了段霈的丧事操劳,比他这个亲弟弟还尽心,段凌手一抬,令身后的扶灵队伍停了下来。
“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若要问证,请裴大人缓缓时辰,今日我大哥出殡,这点面子大人应会给吧?时辰不早了,若在此耽误就要误吉时了”
段凌言辞切切,裴晏盯着冯筝的目光却仍是寒肃,眼见前头生了变故,两个武卫忙策马向队伍最后而去,这片刻功夫,段国公夫妇也得了消息,一听裴晏亲自来人拦阻,二人与段颜连忙下了轿子朝队伍最前赶了过来。
裴晏道:“段凌,若由着他给你哥哥送葬,只怕你哥哥入土也难安。”
段凌面色微变,“这话何意?”
段国公老远听见这话,上前来道:“鹤臣,这是怎么了?冯筝连日来帮着我们治丧,今日是最后的大丧,傍晚时分就可回来,怎地非要此刻请他去衙门?我知你是好意,可眼下没有比让霈儿安息更重要的。”
段国公隐隐做怒,近百人的队伍与围看的百姓们也面面相觑。
见冯筝一脸泰然之色,裴晏寒声道:“国公爷,让谋害自己的凶手为自己送丧,段霈只怕难以安息。”
嘈杂的声音猝然一静,很快,又水入油锅似的鼎沸起来。
段国公难以置信,“你说什么?!凶手?你是说冯筝是谋害霈儿的凶手?这……这怎么可能……”
段凌也道:“裴大人,你是说冯筝杀了我哥哥?这怎会……”
父子二人不敢相信,冯筝一愣后,也赫然做怒,“裴大人,大庭广众之下你可有凭据?论朋友,我与段霈情同手足,身为部下,我更对他忠心耿耿,我何以会害他?!大家都知道我唯他马首是瞻,他死了我是半点好处也无,我怎会害他?!”
“你会不会害他,回衙门受审便知了!”
裴晏话音落定,九思几人立刻抽剑而出,冯筝下意识握住剑柄,然而眼下已是困兽之斗,他默然片刻,到底还是放弃了抵抗,他满脸歉意地看向段国公和段凌,“国公爷,二公子,看来我今日送不了段霈了,相交一场,我就送他到这里了,裴大人也是好意,我与他回衙门说个清楚便是了,莫要误了段霈的吉时。”
见冯筝满身磊落,段国公气得胸膛起伏,“裴鹤臣,你非要如此吗?你有何证据说冯筝是凶手?不会是因为我们催得紧,你看冯筝身后无人吧”
段国公虽未说完,话意却已是分明,当日涉案之人不少,且皆是达官显贵,与众人相比,冯筝的出身排在最末,若此案要找个替死鬼,冯筝自然是最好欺负的。
裴晏剑眉微蹙,定然道:“国公爷最好记得此刻所言,另外,渎职是段霈所擅,非我所长,冯筝我带走,段霈的丧事按照章程继续罢。”
段国公一愕,大怒道:“你”
他抬手指着裴晏,可当着众人又不好叱骂出来,裴晏却懒得理他,只调转马头往北行去,冯筝拱了拱手,面色屈辱地跟了上去。
见一众人来得快取得更快,段国公胸膛起伏道:“这……这裴晏说的是什么话,真是岂有此理,他”
段颜在旁悲切道:“可是大哥,这裴鹤臣自小到大行事素来极有章法,旁人从挑不出错的,他如此把人带走,这不像是儿戏。”
段国公拧紧眉头,“可是”
段凌上前道:“父亲,叫个人跟去瞧瞧,咱们以大哥的丧事为重。”
段国公深吸口气,看向后面的汪仲琦,“仲崎,你去跟着盯着,有什么消息速速来报”
至顺义门下马,待入大理寺,本以为是去值房受询问的冯筝,径直被带去了大理寺内狱之中,直到此时,他面上才有了两分严峻之色。
姜离在衙门等了良久,一听冯筝被带了回来,忙往正堂方向走来,没几步,九思快步而来,又拱手道:“姑娘,我们在明德门之前拦下了冯筝,他自是笃定不认,眼下尚无实证,公子的意思是先审第一轮看他如何辩白,此外公子已派卢卓他们去找赵一铭与京兆府之人,当初这案 子是他们一同查办的,需要查明内情才能令他认罪,那几间铺子里的证人也要招过来认人,十安也带着人往明家和冯家去了。”
姜离颔首,沉吟一瞬道:“适才你们离开之后,我又想了想前后关节,除了他夫人之死外,还有一处也是颇大的破绽,当日你们把案发现场所有的证物都带回了衙门,但我不记得有冯筝帮段霈止血的衣带……”
九思一愣,姜离道:“段霈是模仿杂戏班子藏了血包在自己身上,多半是用了鱼泡和肠衣之类的东西,这东西是一定得被凶手收走的,而用布缕帮段霈止血,最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收走此物,他后来多半连带着沾血的布缕都带了走。”
九思重重点头,“好,小人这就禀明公子,您在值房稍后,有消息小人立刻来报。”
昏暗的地牢内,冯筝坐在一张满是污痕的敞椅之上,不远处的公案之后,裴晏一袭雪袍,衣不染尘地凝视着他。
很快九思进门,倾身在裴晏耳边耳语起来。
冯筝见状无奈摇头,“裴大人素来公允,我实在不知有何证据证明我害了段霈,今日是段霈的出殡日,却闹出这样的笑话,我到底没能送他最后一程。”
他满脸哭笑不得,裴晏目若悬剑道:“你和段霈同岁,你们出入金吾卫之时应是平级,你后来何以选择成为他的部下?”
冯筝表情僵了僵,低头苦笑一声,“我知道,衙门里对我有些说辞,对段霈更是……但我也不怕大家笑话,我一开始,的确存了跟着段霈更有指望的心思,毕竟……我父亲从前岁便病重,他病退是早晚之事,跟谁不是跟,我也得有些打算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有些野心,能屈能伸,应该不算错吧?”
裴晏不动声色,“你说与他情同手足,那他后来也是真心待你?”
冯筝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镇定道:“自然,我和其他手下人并不一样,他也需要一个出身官门的为他添些助力,我诚心辅佐他,他自然也看得明白,一来二去,我们自然不比旁人,他对我的事也十分尽力。”
裴晏定然道:“哪些事尽了力?”
冯筝腰脊笔挺,紧靠椅背,“去岁我升了半品,多亏他在肃王殿下面前进言,而这两年在他跟前当差,我明里暗里也得了些优待,也是因为他,我得以与义阳郡王世子他们相交,这于我都是好事”
“若我没记错,你父亲在户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当差多年,既然段霈待你尽心,为何不在你父亲病退之前再进一阶?”
冯筝无奈摊手,“我父亲病重后,早就生告老之心,因此我也未提过。”
见裴晏所问不过尔尔,冯筝愈发放松下来,这时裴晏又道:“听说你夫人过世之后,国公夫人一直在帮你相看续弦?”
冯筝眼皮一跳,“不错,也这是段霈待我尽心之处。”
裴晏缓缓点了点头,“但可惜,国公府看中的姑娘皆无意为你继室。”
冯筝肩膀耷拉下来,“没办法,与国公府相交者皆是非富即贵,我府上门第的确低了一些。”
“案发当日,是你撕下袍衫为段霈止血?”
冯筝应是,裴晏道:“那染血的袍摆,你后来带走了?”
冯筝坦然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当日乱成一团,我后来忙着抬段霈上楼,下意识将手上的东西塞到了袖袍之中,后来你们搜身的时候,差役们是看到了的,怎么,总不能是我在那袍布之下藏了匕首吧?后来我回家更衣的时候才发现,便将那带了血的袍衫都烧了,我父亲病重,家里自然不可能留这些见血的东西。”
冯筝说着神色越是悠然,两手臂惫懒地搭在椅臂之上,“原来你们是因为这个怀疑我?早知道当时我便将那些污物留在楼里了……”
“你在案发七日前,去过一次段国公府,是为何事而去?”
冯筝回忆片刻,“是京兆伊送来的两份公文,去岁年末,怀贞坊有两家因为猫儿狗儿死了的事大打出手,一人被推到了清明渠里淹死了,这事本是金吾卫得了信查办的,后来两家要打官司,便交给了京兆伊衙门,年后衙门定了案是来送复核的。”
裴晏微微颔首,“你记得很清楚”
冯筝道:“我记性好,这些差事便是隔上一年半载我也记得清,因为这个,段霈很喜欢让我替他看公文。”
裴晏上下打量他,“你能文能武,无论上峰为何人,都不乏出头之日,据我所知,段霈好大喜功,亦抢过你的功劳,你倒是心无芥蒂。”
冯筝长叹一声,“他也有他的苦楚,我起初多少有些怨怪,可后来知道肃王逼得紧,我也明白了,便当做投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