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泽眼底明亮起来,“姑娘的医术不仅能救为活人续命,还能为死者伸冤,实在是让在下佩服,我父亲用了姑娘的方子,如今已好了八九分,母亲一直念念不忘姑娘的医术,今日听闻姑娘入宫授医,足见姑娘大义。”
姜离失笑,眼风一瞟,却见九思在门内望着他们,九思本是来送陆承泽一行的,结果人还没走开两步,便听到了那声“薛姑娘”,遂又倒转回来。
见姜离看来,他咧嘴一笑,姜离这厢便道:“公子谬赞了,令尊既痊愈,我便也放心了,公子有差事在身,我便不耽误公子了。”
陆承泽扫一眼自己走远的手下,还有些意犹未尽,但公务当前,他也不好在此久留,遂道:“那好,那改日再答谢姑娘。”
他拱手做礼,大步而去,姜离这时抬步进门,九思忙迎了出来,“姑娘来了”
“你家公子可忙着?”
九思笑着做请,又回头道:“不忙不忙,一点儿不忙,您怎么和陆都尉熟识的?”
“我给他父亲看过病。”
九思了然,待到了值房,姜离尚未进门便见门扉打开,屋内堆着大大小小的案卷和几个杂物箱笼,裴晏与卢卓正在一旁清点着什么。
见姜离过来裴晏有些意外,便吩咐道:“都带走封存吧。”
卢卓应是,识趣地抱着两大摞卷宗麻溜告退。
待他一走,姜离朝外看一眼,低声道:“可能帮忙捞个人出来?”
裴晏更奇怪,“何人?”
姜离将齐万章之事道来,“如今肃王和段国公府的处境并不好,殷氏虽然未受牵连,可勋国公如今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本就为太子忌惮,这时殷氏若有何不法之处,他们自己想来也忌讳,因此这事并不难,难在掩人耳目。”
她有理有据说完,裴晏道:“因这事从大理寺走合规矩法度才来找我?”
姜离一脸莫名,“自然,总不能让裴少卿去做不合规矩的事。”
裴晏似笑非笑,“不合规矩的事不是也做了不少吗?”
姜离被他一堵,不等她反驳,裴晏又道:“此事简单,大理寺找个由头去核问旧案便可,但你何以关心起淮安郡王之事?”
事已至此,也无甚不好隐瞒,姜离便见宫内授医遇见明卉之事道来,裴晏听完,连他也觉得巧合,“这个明卉,来历可确凿无疑?”
姜离道:“深宫之中都求安稳无虞,她何必与十多年前的案子扯上干系?当年他叔父之事未曾株连,否则,她连入宫的资格都没有。”
裴晏略作沉吟,“既如此,我尽快让那个齐万章出来,但此事时隔十三年,你若存了帮明卉之心,也得谨慎行事。”
“我起初并未定心追查,这毕竟是她的私事,她也未向我开口,但自从知晓白敬之也在其中,我便不得不深究了,御医们医治宗室权贵,一个不好确有杀头的风险,可若是被人诬陷栽赃的,那便大不一样了”
裴晏心知姜离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道:“你是如何这样快便找到齐万章的?”
“借郭姑娘之手”
姜离答得利落,裴晏面色却是一暗,“她可稳妥?”
姜离便道:“有那么大一件事在前,自是稳妥,且她能为友人做到那般地步,本也极是难得,这些事上我是信她的。”
裴晏望着她认真的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九思扬声道:“宁公子怎么来了?!”
二人一听此声,心知九思是在提醒,姜离左右一看,忙往后退了一步。
裴晏:“……”
宁珏进门之时,便见裴晏与姜离隔着三尺远齐齐望着他,他心底闪过一丝怪异,但见到姜离的喜悦盖过了怪异,他喊了一声师兄,不等裴晏应声,便往姜离跟前走去,“薛泠,你怎又在衙门?你都快成半个公差了。”
一听“薛泠”二字,裴晏瞬间蹙起眉心,再见宁珏目光灼灼望着姜离,他心底古怪更甚,他遂将手上卷宗一放,好整以暇地看着更近的二人。
“段霈的案子将定,我来看看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姜离眉目如画,语气真挚,骗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宁珏毫不怀疑:“原来如此,正好我有事对你说,郡王殿下这几日有好转许多,只是昨日不知怎么又咳嗽起来,晚上虽见好,但不知要不要换方子?”
姜离蹙眉,“今日呢?”
宁珏道:“今日仍是轻咳。”
姜离略作思忖道:“方子不必换,我新写个简单的方子给郡王殿下用,咳症痊愈后,继续用此前的方子不变”
姜离言毕看向裴晏,“借大人的笔墨一用。”
裴晏淡声道:“姑娘自便。”
宁珏笑着看姜离写方子,这时,忽然觉的哪里不对劲,连忙又看向裴晏道:“师兄,我今日来是有要事与你商量”
裴晏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是为薛姑娘而来。”
裴晏面无表情,语气亦无波澜,然而他正经肃然惯了,反倒瞧不出怪异,宁珏一咧嘴,“哪能呢,今日来找师兄其实是为了我那差事之事,我如今在禁军当值不过是个闲差,我父亲有心令我入军中历练,但我实是不愿,就这么闲散两年看着郡王殿下长大也是好的,你当初是如何说服郡主娘娘的?”
裴晏听得一阵无语,这时姜离拿着写好的方子过来,宁珏接在手中道了谢,又看向裴晏,裴晏默了默,“你父亲在兵部,他们对你寄以厚望,你去军中历练是早晚的事,如今趁早去也是好的。”
宁珏登时苦涩道,“怎么连你这样说,我可受不了军中的规矩……”
宁珏竟是为了此事来寻裴晏,足见他对这个师兄的确信任,姜离不便插言,目光便往一旁的箱笼中看去,这一看,便瞧见书本盖了印信的书册。
裴晏这时道:“这些是冯家搜抄来的冯筝的私物。”
姜离已看明白那是冯氏私印,见宁珏执意让裴晏帮 他想变通之法,她不由拿出那几本盖了印信的书册随意翻动起来,盖了私印的书,多是诗文籍册,姜离翻着无趣,正打算放下之时,忽有一张薄纸从书页之中掉落下来
姜离忙倾身去捡,可就在她弯腰看清纸上图画之时,表情骤然一变。
裴晏正注意着她,见状立刻上前。
姜离捡起薄纸,裴晏一瞧,便见纸上是一副身披法衣的尊者小像,只是那小像模糊,又落于一形状怪异,印有四方凶兽纹样的八卦图内,与寻常的神佛像相比,莫名透着两分诡异之感。
裴晏忙问,“怎么了?”
“你可看得出这是哪位神佛?”姜离盯着小像,“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幅小像在哪里见过……”
宁珏这时也倾身来看,很快道:“我经常去相国寺,可却不认识这是哪方神佛。”
“相国寺”三字一出,姜离只觉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我想起来了,我在相国寺济病坊一位帮厨家里见过”
第132章 旧日疑云
“济病坊的帮厨?你怎还去过人家家里?”
宁珏极是好奇, 姜离道:“说来话长,当时我是想去给那位大嫂看病,却不想去的时候人已经病逝了,那位大嫂讳疾忌医, 颇信神佛, 当时屋子里便挂着这么一张泛黄的小像, 没想到冯筝这里也有”
姜离越看越奇怪,“但实在看不出这是哪方神佛。”
宁珏道:“其实除了佛家道家,民间也有许多地方神仙, 许多人宁愿信这些小神仙保佑自己,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宁珏所言的确常有,但姜离一转头,却见裴晏神色凝重, 她不解道:“裴少卿可是看出了什么来?”
裴晏道:“我对这幅神像并无印象,但这四方凶兽纹样,我却见过极相似的。”
姜离很是意外, 裴晏接着道:“若未记错, 我应是在师门某本典籍上见过。”
“咦, 我怎无印象?”宁珏再看两眼, 仍是一脸茫然, “这些凶兽多半是上古传说中的, 师门稀奇古怪的典籍颇多,见过也不算什么, 只要与案子无关便可。”
姜离遂道:“若是地方神仙,冯家祖籍可在长安?那位程大嫂本就是城外之人, 他们两家地位悬殊,却供奉同一地方神仙, 总有些古怪。”
裴晏也若有所思,“若想解开疑问,我往师门去封信便可。”
宁珏讶然,“你们也太谨慎了……”
姜离不置可否,只将书册与小像递给裴晏,见外头天色不早,告辞道:“案子既定了,那我便不多留了,裴少卿若要我相助,派人来府上知会一声便可。”
姜离说完便走,待她出门,宁珏的目光也随她而去,裴晏道:“你请薛姑娘给宣城郡王看病,倒是十分放心。”
宁珏收回视线,“师兄有所不知,此番可是薛姑娘帮了我们,小殿下自小智识不及旁人,我们都只当他开智晚,像许多孩童说话晚,但长大了也是与同龄之人一样聪明的,可小殿下却不一样,尤其这一两年越发明显。”
“我从前常年不在长安,还不知情,这一两年知晓后替姐姐着急起来,那么多太医给殿下调养,也只有薛姑娘看出了症结,还不计前嫌告诉了我们,她若不说,让小殿下年岁越来越大却是个呆子,到时候岂不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那她姑姑定十分开心,可她不计前嫌直言,我自然得信她。”
裴晏跟着道:“不计前嫌?”
“是啊,她回长安虽不久,可她一定知道当年之事,我们对薛氏怀疑多年,如今哪个薛氏人敢沾手小殿下的事?但她不怕风险,也不计较两家恩怨,长安城有人说她是活菩萨,我看一点儿错都没有!”
宁珏毫不设防,裴晏问:“换做是你,你能做到吗?”
宁珏想到李翊之死,断然道:“自然不能。”
裴晏微微蹙眉,宁珏道:“这几年虽无证据,可我断定当年的事与薛氏脱不了干系,若让我出手救薛家之人,我可做不到,所以才说薛姑娘是活菩萨嘛!”
裴晏便问:“那薛姑娘呢?”
宁珏眉眼微松,“她当然不同,她若治好了小殿下,便是我宁家的恩人,往后她是她、薛家是薛家,我必定不会迁怒于她。”
裴晏颔首,“那你可得记住今日之言。”
宁珏胸膛一挺,“一言既出十马难追!”
虽请托到了裴晏跟前,但姜离也知道,想要不引人瞩目并非朝夕之功,她耐心极好,至初四这日,又前往宫中授医。
针灸之道博大精深,有一众医官为主,姜离仍以妇人病为要讲授,待至午时歇息,便见明卉独自站在门廊之下,目光不时往姜离处看。
可姜离看过去,她又急忙埋下头去。
姜离饮了半盏茶,把明卉叫来跟前问话,“你一副欲言又止之象,可是有事?”
明卉紧抿着唇角满面艰难,姜离略低声道:“可是你前日问过的医案还有何疑难之处?”
明卉双手绞在一处,又想问,又忌怕,姜离见近前无人,便道:“你那位长辈彼时缠绵病榻良久,入冬之后,昼尚安,夜则烦,不进饮食,心痹气窒,病发之时左手无脉,右手沉细,世间大夫已以死证论之”
明卉医案写的繁复,姜离简明复述一遍,道:“此病多因寒气客脾肾三经,真气大衰,非寻常汤液能医,灸中脘五十壮,关元五百壮,日服金液丹、四神丹温阳散寒,取中脘、关元重灸,乃应脾肾、补元益气、逐寒散凝,《扁鹊心书》道‘保命之法,灼艾第一,丹药第二,附子第三,’故先以艾火灸再合丹药调理①,你有何处疑问?”
姜离语声徐徐,神色温文,明卉不住抬眼看她,犹豫半晌,忍不住道:“可……可若艾灸之后,人却暴亡了呢?”
饶是姜离已有所料,此刻也不禁心头一跳,“这绝无可能。”
明卉急切道:“姑娘可确信?”
姜离道:“只要你的脉案无错,那艾灸便是救命之策,绝不会暴亡。”
明卉唇角紧抿起来,面色也发白,姜离这时道:“艾灸不会令病患暴亡,你可还有患者亡故之前的脉案?”
明卉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又轻轻摇头,姜离看出她在隐瞒,但为今之计不可强问,她便只好道:“那便的确奇怪,不过你如今身在宫内,不必为往事忧思。”
明卉低低道谢,却是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姜离注视着明卉的背影,很快又不动声色授医,待傍晚时分出了承天门,心底疑问比几日之前还要浓重。
禁中宫道在暮光映照之下显得更为幽长,怀夕轻声道:“难道当年淮安郡王就是在艾灸之后病死的?但姑娘也说了,艾灸是救命的。”
姜离摇头道:“要么是脉案不全,淮安郡王的病比她写的更复杂,要么,便是当年之死有古怪”
怀夕心底一阵发凉,“可那位郡王听着也就是个富贵闲人啊,谁会想害他不成?只是这事好死不死又与白敬之有关,连奴婢都牵挂起来。”
姜离叹了口气,“只能等那个齐万章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