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怀着疑问回到薛府时已是暮色初临,离得老远,怀夕便见薛府侧门外停了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姑娘,你看那是”
姜离掀帘,很快喜道:“是裴晏!”
她敲了敲车璧催长恭快些,待越离越近,便见九思站在裴氏的马车之外,见她回来,九思亦欣喜地朝她挥手。
眨眼功夫两家的马车已是咫尺之距,长恭猛地勒马。
这时裴晏也掀起了帘络,四目相对,他利落道:“来我马车上,带你去见齐万章。”
第133章 郡王之死
裴氏的马车十分宽大, 姜离爬上马车,便见裴晏着一袭袖袍宽大的苍青银竹纹直裰,端端正正,像一座雕像似的坐在主位上。
车厢里弥漫着几丝龙涎冷香, 左侧车窗下的榻上置一紫檀木矮几, 几上放着数本古旧书册, 姜离在右侧榻上落座,道:“人在何处?”
马车走动起来,车厢内光线昏暗, 看不清裴晏眉眼,只听他沉声道:“下午刚放出来,在里头吃了些苦头,这会儿在我城东南一处私宅内。”
姜离了然, “比我想得快,可费功夫?”
裴晏道:“这几日拱卫司挖出了不少段霈的旧事,如你所言, 肃王忙着自保, 勋国公府之人也不敢妄为, 大理寺的核查文书刚送过去, 这案子便骑虎难下了, 我又派人往齐大人处走了一趟, 人便合情合理出来了。”
“齐大人知道是你的意思?”
裴晏语声微缓,“他与我父亲当年是同窗, 还受过祖父恩惠,知道也无妨。”
姜离本以为这事对大理寺而言十分简单, 谁知裴晏求速还是用了裴家的面子,见她一时未语, 裴晏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于我不算麻烦。”
姜离默了默,遂道,“就算是麻烦,也全当这几番帮裴少卿缉凶的回报了。”
她故作理所当然之态,裴晏静静看她片刻,忽地轻笑了一下,姜离一阵莫名,下颌微扬道:“有何好笑?”
“就算不曾帮忙,这也是应当的。”裴晏语气温文,又接着道:“我只是这几日见你待谁都十分温婉亲善,此刻这般说话方才觉熟悉。”
姜离斜裴晏一眼,一时分不清他是否在阴阳怪气,“除了宁珏,你也未见我待旁人如何罢,我就当你是在夸我这薛氏贵女装得像样了。”
不提宁珏还好,见她提的明明白白,裴晏道:“不仅像样,宁珏如今还当你是长安活菩萨,对你颇为感激,将来即便知道你是谁,他也道不会视你为仇敌。”
姜离此举确有私心,不禁道:“当真?是他对你直言的?”
裴晏听她语气中满是欣慰,顿了顿才道:“他说过,我亦瞧的出。”
这下姜离真放下心来,事到如今,能先得宁氏之人信任是再好不过,想到宁珏此人,姜离道:“宁珏是性情中人,亦算爱憎分明之辈,不枉我为宣城郡王的隐疾颇费心思,只望来日他不恼我骗他在先。”
姜离自顾说完,裴晏却沉默下来,车室内黑灯瞎火,她也瞧不清他神色,便倾身凑近了些道:“他还说过什么?可提过当年之事内情?”
这般一问,裴晏不禁回想起宁珏夸赞姜离时的神采,他沉声道:“当年他回长安时诸事已定,他虽与我亲近,奈何当年之事是禁忌,他不会轻易多言。”
姜离有些失望,靠回车璧道:“也是,此事非同小可……”
话音一落,姜离又认真道:“只怕我做的还不够,宣城郡王的暗疾非数日便可见好,得想想法子,令他更信任我才是。”
裴晏本已缄默下来,一听此话蹙眉道:“宣城郡王今是太子独子,治好他对宁氏形同救命之恩,这如何不够?”
这不赞成之态令姜离不解,她扬眉道:“那定能抵消他们对我义父之恨吗?当年皇太孙活生生死在宁娘娘眼前,这等恨意哪能轻易消解?”
马车在长街疾驰,窗帘摇动间,有星点灯火散落在姜离身上,虽看不全神容,但明暗的微光仍能映出她眉眼间的沉重,裴晏心头一软,缓声道:“只需证明并非你义父误诊害人便可,宁氏也从不认为你义父是主谋。”
虽有此言,姜离仍不能轻松相待,正在这时,马车速度减缓下来,她掀帘朝外一看,便见马车已入了升平坊秉笔街。
此处虽近城南,但坊内民宅皆是碧瓦白墙,朱门绮户,非寻常民坊可比,入夜而至,百家灯火次第不紊,一副安居和乐之象。
马车转了两道弯,最终在一座无匾额的三进宅院之前停了下来。
姜离利落跳下马车,左右看看,微讶道:“竟在此地有座私宅。”
“是父亲年轻时置办的宅邸。”
裴晏在前答一句,又令九思叫门,待门扉打开,十安早在门内等候。
“公子,姑娘,人在前堂等着。”
绕过刻有四君子图的影壁,姜离顿觉眼前一亮,这座私宅虽不比裴国公府阔达,却遍植早竹,如今冬末春初,院内碧竹如盖,葱葱郁郁,沿着青石板小道一路往正堂去,竹香清幽,竹叶飒飒,格外幽然清凉。
姜离跟在裴晏身后,打量着绿竹绕屋阁的景致,不知怎地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早竹在北方一带十分多见,这念头一闪而逝,二人先后入了厅堂。
“恩人!齐万章拜见恩人”
刚踏入厅门,门内鼻青脸肿的中年男子便扑通跪在了地上,又直冲着裴晏二人“咚咚”磕起响头来,“小人齐万章,拜谢公子与少夫人救命之恩!”
见他身受重伤还磕头,姜离本有意阻止,可刚要开口,便听见这“少夫人”三字,她话头一滞,“不”
“不必多礼,起身说话罢。”
裴晏抢先一步,姜离唇角几动,到底懒得与他解释。
齐万章颤颤巍巍爬起来,瞟二人一眼后再不敢多看,直弓着腰背道:“恩人有何事要问,小人必定知无不答”
“你少时是淮安郡王的书童?”
齐万章面色微变,又快速瞟了二人一眼后道:“不错,小人是郡王的书童,小人的父亲,还是郡王府的二管家,不知您”
“今日救你出来,是想问问十三年前,郡王病逝前后有何事端,请了哪些大夫,又用过什么药,以及,郡王病亡之时,可曾生过异样。”
裴晏开门见山,齐万章惊得愣了愣神,好半晌,他语气艰涩道:“事情已经过了十三年了,小人,小人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当年郡王年纪轻轻便患绝症,所有太医署的御医都请来看过,陛下尚药局的俸御郎也来瞧过,可基本所有人都对郡王的病无计可施,用药调养着,眼见着郡王的身体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用的药更是数之不尽。”
齐万章言辞含糊,裴晏便问的更确切了些,“明肃清你可记得?”
齐万章又一愣,“明肃清……是给郡王看病的最后一位大夫?记得,小人记得他,就是他给郡王用药过猛!小人记得那年九月郡王染了一场风寒,风寒之前本来病情已经稳了住,可没想到只是着凉一场,病情便急转直下,当时的大夫们没了章法,又听说这位明大夫是青州名医世家的出身,极善针灸与汤液,便换了他来,他来之后,的确看出郡王彼时不大好,又说想要救郡王性命,保守的法子已不管用,便每一日又是让郡王喝下五六碗药,又是给郡王艾灸针灸,郡王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可仅仅两个多月,郡王便彻底药石无救,小人记得,就是十三年前的腊月末郡王过世的。”
齐万章语气之中尚有悲戚,显然还在怀念旧主,裴晏这时看向姜离,医道上的事,只有姜离能洞悉问题所在。
果然姜离道:“明大夫用的药你可还记得?”
齐万章摇头,“小人当年是书童,并非贴身近侍,再加上小人也不懂医理,只记得治法,记不清用药的,当时郡王病的很重了,神志不清,食不下咽,吃点儿东西便吐出来,有时候还吐血,真是可怜极了,那位明大夫什么法子都用上,郡王被他折腾的够呛,临死都在喊痛,后来那大夫被查出是个庸医,被陛下一怒之下斩了,可算解气了。”
“是陛下派了人来探查的?”
“是陛下身边的于公公带着太医署的大夫来的。”
“那位大夫是否姓白?”
姜离问完,齐万章道:“不错不错,就是那位白太医,他后来似乎高升了,如今已经是太医署的大官了,就是他来查证的,这位白大夫小人印象极深,他算是一众给郡王看病的大夫里头,医术十分高明的了!”
姜离听得惊讶,白敬之擅妇人病和小儿病,其他病症虽也可治,却肯定比不上专擅此道的其他大夫,“此话怎讲?”
齐万章道:“小人记得那年七月,郡王已经卧床不起了,当时太医署派了白大夫来试试,彼时那些位高的医官都已经来遍了,他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报什么希望,可没想到,他来了月余之后,郡王的病竟有了些起色,虽说脉象还是凶险,但至少力气足了,能起身了,他来了一月半之后,郡王已能下床活动,当时我们都以为郡王有的治了,可没想到八月底的时候天气转凉,郡王本就体弱,在那时染了一场风寒,咳嗽之时甚至能见血。”
“这可把那位白大夫吓坏了,又紧着治风寒,如此又半月过去,不知是不是换药的缘故,郡王的病又危重起来,那白大夫似乎也不是什么高门出身,见时机已过,立刻吓得不敢治了,他离开之后,又来过两位大夫,可也只是请了脉便推脱起来,后来不知太医署如何安排的,最终派了明大夫来……”
说至此,齐万章苦涩道:“虽说小人对那位明大夫印象不佳,可……可说起来,他也是倒霉,当时我们府里之人虽不敢说,可都明白郡王熬不了多久了,他若是用药不烈,郡王或许还能过个年,可他用药太猛,害了郡王也害了他自己,哎。”
姜离听得直皱眉,“白大夫中间稳住了郡王的病情?”
齐万章不住点头,“是的是的,小人不会记错,郡王虽是尊荣,身世却是可怜,彼时满府上下指着郡王过活,郡王若去了,我们便都无家可归了,因此那一两年府上都死气沉沉的,但那位白大夫用药极佳,硬是让郡王好转了些,我虽不在跟前伺候,但我父亲日日在郡王近前,他当时在小人面前不知喊了多少‘阿弥陀佛’,只是不敢高兴太过,怕把郡王的好运道高兴没了,小人怎能忘记?”
姜离表情愈发难看,“你可记得白大夫用了何种药?”
齐万章仔细回忆一番,“白大夫也用过艾灸,不过每两日一次,主要还是汤液,用药小人不懂的,也记不清了,但那些方子当年太医署是有记录的,药也是白大夫亲自准备,绝不会出差错的……”
姜离忙道:“仔细说说淮安郡王好转后的模样。”
“郡王此前卧床不起,身无力气,后来心口也作痛,有时连人都认不清,有时睡着睡着便抽搐起来,下半身发肿,身上还容易起疹子,哎,反正极其痛苦,但白大夫看诊之后,郡王能起身走动了,面色也十分红润,精神明显变好了许多”
姜离听来面上疑窦更甚,这时齐万章又想起什么来,“哦不过,郡王那几日脾气有些不好……”
“仔细说来”
齐万章叹道:“郡王病了两年,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已经开始信佛了,就算再痛再难受,也极少发脾气的,可那月余,郡王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希望,脾性有了些许变化,发怒的时候多了,其实我们都能明白,久病之人哪有脾气好的?郡王已经十分难得了,若没有那场风寒,说不定郡王能多活两年。”
姜离又问:“当真不记得药了?”
齐万章苦哈哈道:“别说过了十三年,便是在当年,小人也说不清方子啊。”
姜离点了点头,表示再无问题,裴晏便道:“今日你是受了不白之冤,我们救你出来,无需你报答,你兀自归家便可,你的茶肆勋国公府也不敢再强买。”
齐万章大喜过望,又跪下“咚咚”磕头,“小人拜谢公子和少夫人大恩,小人今日归家,一定日日诵经为公子和少夫人祈福!拜谢公子和少夫人”
齐万章不住唤“少夫人”,姜离此刻满腹疑问,无暇顾及,九思和十安却神色各异地对视了一眼,十安这时轻咳一声,“好了,我送你出去。”
十安带着齐万章离去,待人走远,裴晏立刻道:“怎么?白敬之有问题?”
姜离森然道:“肾厥至心痹可说是无药可医,而齐万章适才所言的好转,不一定是好转,亦有可能是中毒”
说至此,姜离定声道:“或许,用药过猛的不是明肃清,而是白敬之!”
第134章 往昔难忆
“白敬之用药过猛致中毒, 此毒给人淮安郡王病情好转之假象?”
裴晏专注地望着姜离,姜离颔首道:“肾厥之疾,常用的丹方乃是金液丹,可固真气, 暖丹田, 坚筋骨, 壮阳道,亦除久寒痼冷,补劳伤虚损, 尤治男子腰肾久冷,心腹积聚,上气衄血,咳逆寒热诸症。其方以硫磺为主, 兼白芷、麦冬、甘草、人参、生地黄等温阳补气之药,可谓专治肾疾之药,但我记得, 当年我被师父和义父收养之时, 我曾见过他改制金液丹医方……”
“他在此前基础上加了石英与赤石等药, 其中石英与赤石皆为味甘、性温, 入肺经与肾经, 有温肺肾之效, 本来也算相合,但诸如石英之类的矿石药材, 多具有毒性,若病患是阴阳亏损, 血气失养之人,便是百害无利, 形同服毒,此药毒性较慢,初服用会使病患精神焕发,红光满面,但其实是药性燥热,补益过当之效,后来义父发现改制后的方子,十分挑剔病患体质,便弃用了。”
姜离一口气说完,又道:“按齐万章的描述,白敬之很可能用了类似的药材,但当时他是主治大夫,这些药材多半不会记录在医案上被人发觉,他极可能是私自改了药,本来淮安郡王病情好转就是假象,后又染了风寒病情便急转直下,白敬之发现不对之时已经来不及,便只好抽身而走,等下一个大夫来替罪,这个人,正巧是明肃清。”
裴晏面色沉重道:“后来淮安郡王病死,来核查医案之人又是白敬之,他自然会把所有罪责都推在明肃清身上,明肃清便被陛下判了斩刑!”
姜离沉沉道:“如今要找当年的医案已不可能,白敬之从一开始就不会留下记录,但……明肃清最后给淮安郡王治了两月,按理来说,他应能发现些端倪才是。”
裴晏道:“白敬之家中是御医世家,他的祖父还做过太医令,明肃清当年是凭着青州府衙的保举来的长安,比起白敬之,他的出身更简单,那时就算发现了不妥,他也不一定敢说,且他也不一定有证据”
“明卉或许知道什么。”
裴晏挑眉,“那个医女?”
姜离应是,“自她问过我医案之后,我曾试探过两次,但她对我的信任有限,她一个孤身入宫的小姑娘,不可能轻易对我坦诚一切。”
裴晏沉吟道,“让她坦白的办法很多”
姜离听得眼瞳睁大,“何意?你想用什么法子迫她不成?”
姜离瞪着裴晏,裴晏认真道:“她既能查旧事,足见她对他叔父之死多有怀疑,我们做这些也是在帮她,她如今势单力薄,不正需个助力?”
姜离不由问,“难道我直接对她表明来意?”
裴晏却并不赞同,“你刚从江湖归来,若说只是因一心善念帮她,她只怕还要怀疑你之用心,若节外生枝让别人疑你身份,便是因小失大了,你最好不要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