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之内,姜离正在为李瑾请脉,片刻之后,她奇怪地看着李瑾,“殿下可觉得腹胀?可有食欲不佳之感?这几日夜里睡的可好?”
李瑾先面露茫然,又求助一般地看向宁珏,见宁珏对自己眨了眨眼,他便有些笨拙地点头。
姜离沉思片刻,收手起身,“请宁公子借一步说话。”
待回到堂中,裴晏也看过来,姜离迟疑道:“从脉象上来看,并未看出胃脘有何异处,殿下如此或与近日情绪有关,他这两日可发过脾气?”
宁珏认真点头,“发过,因阿姐不许他去崇文馆习文,他觉得憋闷,便闹过两次。”
姜离想到薛兰时与薛琦所言,道:“其实宁娘娘有没有想过,不让殿下去崇文馆反而更引人瞩目?殿下之病需半年时间调养,不如先以体弱为由,让殿下继续习文,若殿下这样大的孩童,所学若不巩固过两日也是要忘的,调养此病无需完全静养。”
宁珏听得欣然,“你与我想的一样!我也如此劝过阿姐!可过年之后殿下的课业实在糟糕,她怕给殿下惹来非议,如今你也这样说,我便再劝劝阿姐,既是殿下情绪不好,那是不必多开药了?”
姜离颔首,“确实无需用药,他要用药半年,也不宜再加负担。”
宁珏暗松一口气,“那也好,我想法子逗他高兴便可。”
姜离道,“今日的脉象,比前次请脉更见有力,可见用药是好的,你尽可安心。”
“有你此言我便放心了。”
宁珏笑容满面,姜离瞧一眼外头天色只觉无奈,跑这么一趟,却只是不必用药的小毛病,宁珏实在是紧张太过。
“下次若只是积食的毛病,请宫里的御医便可,你这里我不便多来,我姑姑我父亲你也是明白的,他们也怕我沾上是非。”
姜离说的直接,宁珏苦恼地摊手,“不是我不请,实是宫里的御医,但凡请了便定会开出个方子用药,我又怕他们发现殿下在调养别的病,又不知他们开了方子我当不当用,自然还是直接找你最好”
此言倒有几分道理,他又道:“我知道给你添了大麻烦,此番恩德我铭记在心,你若有何差遣尽管吩咐。”
姜离哭笑不得,瞟裴晏一眼道:“但不能总给裴老夫人看病,老夫人身体是否抱恙,长安城中与裴府交好的人家很容易知晓,次数多了总会露馅。”
宁珏眼珠儿一转,忽然看向裴晏,“这不有师兄在!你回长安之后,不是常往大理寺去?你父亲应一早就知道,不若往后说请你往大理寺帮忙?”
宁珏又请求地看向裴晏,“师兄,你看如何?你眼下知道内情,就全当是为了小殿下,若有需要你周全之处,还请师兄帮我们保密。”
裴晏在旁看了半晌,此时看看姜离,再看看宁珏,深觉他竟成了个局外人,他不仅成了局外人,还得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 底,成全宁珏这个做舅舅的“好心”。
“帮你们保密。”
裴晏重复一遍,只觉这五个字没有一个字顺眼。
“是啊,定不妨碍师兄公务。”
宁珏点头说完,又眼巴巴望着裴晏,就在他以为裴晏势必会应下之时,却见裴晏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如此只怕不妥。”
宁珏面色一苦,“师兄”
“其实无需如此担忧。”姜离也觉多此一举,“我前次便说过,我的方子温和,只要不出意外连平安脉都不必请,殿下调养得当后,往后会病的越来越少。”
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只觉无处下手,便偃旗息鼓道:“那……还是按此前说好的半月一瞧?”
“半月足矣。”
宁珏自是失望,但思来想去亦觉保密要紧,若一旦露在人前,为姜离带来麻烦不说,再想请姜离看病便要难上百倍了。
时辰已是不早,李瑾既然并无大碍,姜离便提了告辞,裴晏见状也不好多留,二人与宁珏作别后先一步离开了宅子。
薛氏的马车停在街口,待出院门,姜离无奈道:“宁珏也实在草率。”
裴晏老神在在看着她,“他性情如此,行事难免有失考量。”
姜离摇了摇头,又道:“薛琦若问起今次,还要你帮忙周全一二。”
裴晏波澜不兴道:“嗯,帮你们保密。”
姜离本要应是,但细一咂摸只觉这几字也字字怪异,她不由道:“怎叫帮我们保密,又不是我的意思……罢了,随你如何说,反正你总不会叫薛琦知道此事的,时辰不早了,我自己回去便是,你不必送了。”
姜离话音落下,转身往街口走去,裴晏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未再留她。
好半晌,九思上前来,“公子,薛姑娘已经走了,我们可要回府?”
裴晏应一声,这才上马车往裴国公府去,半炷香的功夫后,国公府遥遥在望,裴晏远远地瞧见有马车从侧门离去,等入了府,便问起门房,“今夜有客来访?”
门房小厮道:“是庆阳公主殿下,来探望郡主娘娘的,留了小半个时辰适才刚刚离去。”
裴晏了然,直径回了书房,十安早已在房内等候,见他面色不快,迎上前来道:“公子回来了,怎去了这么久?”
九思紧随其后入内,咋舌道:“真是巧了,碰上了宁家公子去请薛姑娘看病,还打着我们老夫人的旗号,连我都吓了一跳,后来公子陪着薛姑娘走了一趟昌明街宁宅,便耽误了些功夫,宁公子还要我们公子给他们打掩护。”
十安瞥一眼裴晏面色,似明白了什么。
九思这时道:“没想到宁公子私下里和薛姑娘关系这般亲近,公子,小人瞧宁公子待薛姑娘很是殷勤,只不知这份殷勤,是因为薛姑娘冒险给宣城郡王看病还是因为别的,也奇了,薛氏与宁氏素来不睦,薛姑娘宁愿瞒着薛大人和太子妃也要给宣城郡王治病,若薛大人和太子妃知道了少不得要”
话未说完,正更衣的裴晏将手上外袍兜头扔了过来,他内息深厚,锦缎夹裹劲风,九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扯下衣袍,后知后觉地发现情况不对。
裴晏一袭月白袍衫坐去书案后,面色沉得极不寻常,他盯着桌案一角跳跃的烛火,目光深湛,不知在想什么。
十安沏茶送上来,轻声道:“公子请用茶。”
裴晏神容未动,又过片刻,忽然起身往北面墙下走去,他一把拿下壁上悬剑,大步流星出了书房,九思瞪大眸子,很快便听见院子里传来的剑气破风之声。
九思缩了缩脖子,“这是怎么了?”
第137章 礼物送的极好
时节入二月中旬,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姜离依言为简娴诊病。
因日前药膏服用半月已初见成效,到了十二这日, 趁着简娴午歇, 姜离带着怀夕悄声入了蓼汀院。
芳嬷嬷轻手轻脚地带着二人入正堂, “按大小姐的吩咐,午膳之时用了您调制的药,奴婢适才试了, 夫人睡得很沉,奴婢叫都未叫醒。”
话虽如此,三人行止之间还是不敢碰出响动。
待入内室,便见一片锦绣珠帘之间, 简娴散鬓发,着内袍,神容安然地躺在北面紫檀木拔步榻上。
姜离轻至榻边, 先打量简娴略显苍白的面容, 见其呼吸平缓, 便倾身为她请脉。
简娴之病乃悲伤过度引起, 再加上她久病多年, 几乎成不可治之症, 姜离凝神请脉,很快示意怀夕打开针囊。
芳嬷嬷轻声道:“姑娘打算如何治?”
姜离道:“母亲心智失常, 乃是心肝火盛,脑神失和, 气血失调,当治以疏肝解郁、健脑调神, 又因她沉疴多年,今日头次施针,我打算试试针刺放血之法。人中、少商、隐白乃十三鬼穴里的要穴,又叫鬼宫、鬼信、鬼至,有开窍醒神、泄热除烦之效,点刺出血,泻火宁神之效会更加迅速①。”
芳嬷嬷听来很是忧心,“可会惊醒夫人?”
姜离摇头,“嬷嬷信我。”
芳嬷嬷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未再多说,便见姜离轻快下针,简娴睡梦之中眉头轻动,却并未醒来,不多时姜离退针,三处穴位皆现黄豆粒大小的血点,待擦净血色,姜离又取四神聪、印堂、内关、神门、神庭、太冲等穴位,以平补平泻施针①,前后两刻钟的功夫之后,方才取针退出内室。
“今日母亲醒来之后,多半会觉疲惫,夜里入眠也会更为安稳,按理应三日施针一次,但母亲久病多年,脏腑亏损,针与药最好徐徐图之,七日一次最好,稍后我换个方子,母亲先用一月看看成效”
姜离言辞诚恳,芳嬷嬷只有信她的,“若是真有效,夫人多久能认人呢?”
姜离不由叹了口气,“若针药并用有效,那便是短则半年,长则二三年,但即便如此,能否完全治愈我也难保证。”
芳嬷嬷眼眶微红,“奴婢何尝不懂?大小姐有这份孝心,尽力而为便是了。”
姜离看不得芳嬷嬷掉泪,安慰一番方才离开,待出蓼汀院,又直奔府中药房而去,怀夕在后提着医箱,轻声道:“若这病真要治个三五年,那姑娘也不可能留在薛氏三五年啊。”
姜离定声道:“是啊,所以我得竭力而为才是。”
到药房时,薛泰正带着两个小厮在药房取药,见姜离过来,薛泰忙上来见礼,姜离奇怪道:“我来给母亲拿些药材,你们这是在给谁取药?”
薛泰笑道:“是打算给二公子送的,这几日天气冷热不定,姨娘怕二公子染了风寒,便让我们取些常用的药材连带着这个月的衣物一并送去,本来二公子自己想回来的,但书院春试将近,老爷还是让他在书院待着,要什么我们送便是。”
姜离心中了然,一边吩咐怀夕拿药一边道:“二弟近日课业可好?”
薛泰便笑道:“二公子的学问大小姐尽管放心,就是比当年的裴世子也是不差的,您明岁春闱之后便知道了。”
姜离心底不以为然,面上一通夸赞,待离开药房,怀夕忍不住问:“这位薛二公子的学问当真这样好?这满府上下都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姜离初回府是见过这位“二弟”的,她轻哼道:“或许是好的,但若说比裴晏也不差,那我是一个字也难信,裴晏若他这个年岁,早就在书院做夫子了。”
怀夕禁不住挑眉,“这时您倒愿意夸裴大人了。”
姜离斜她一眼,“实话实说。”
为简娴看诊之事薛琦已然准允,姜离思来想去,翌日一早又往简家走了一趟,比起薛琦,简伯承更关心这个妹妹,无论如何要让简伯承也知晓此事。
到了简家,数日不见的方璇亲热地把姜离拉到身边说话,又因段霈的案子闹得动静过大,兴致勃勃地向她打探肃王与太子近日的争端。
姜离捡自己知道的说来,又将入宫授医诸事交代一番,方璇听来感慨万千,怜她不易,又欣慰她医术高明,能为寻常女子不能为之事,颇觉与有荣焉。
闲话一番后,简思勤道:“妹妹,前日未看成幻术,如今登仙极乐楼又开,那遴选花魁的热闹也兴起了,不如咱们再约一次?”
姜离已看过幻术,但不想扫兴,便也应承下来,二人合计一番,定在十五这日叫上虞梓桐几个再同去登仙极乐楼聚上一回。
姜离回府后便往虞梓桐与付云慈处送消息,几人皆欣然应下。
至十五这日,清晨时分落了今岁第一场春雨,午后见晴时,盈月楼内外和光濯尘,芭蕉碧竹翠绿欲滴,颇有些阳明启蛰,万物皆春之感。
至傍晚,姜离依旧于酉时初刻往登仙极乐楼去。
马车驶入东市时天边晚霞正散去最后一丝残影,暮色昏昏笼罩下来,伫立在东市西南的楼阙似一座玉砌仙府,正合其名。
姜离下马车便见付云慈几人站在门口相候,她快步迎上去,待走近了付云慈笑道:“我就说你定然来的不早不晚,快,简公子已经进去等着了!”
楼内丝竹袅袅,几人先后而入,进门姜离便是一惊。
这座主楼高有五重,一楼的大堂挑空便有三重高,往楼上去的木梯自右曲折而上,正中的位置本是珠帘锦绣的演台,可数日未来,这演台北面却架起了一座亮晃晃的五彩灯楼,每一盏彩灯皆画女子小像,又书不同名讳,彩灯之下更置写有数目的号牌,姜离举目一看,连彩灯次序也是按照数目大小排列,今日排在最上的正是“雪娘”。
姜离瞠目道:“这是”
虞梓桐兴致勃勃道:“这便是今岁仙楼遴选花魁的簪花榜了!你瞧,最上面的是引得高晗与段霈大打出手的那位,这底下还有半数并非仙楼中的妓子,是长安城其他青楼送来遴选的,来日若得选也可为自家赢得几分人望。”
簪花榜上有四十多个名字,号牌便是本月诸位姑娘们所获簪花之数,又因簪花数每日变化,便愈发引得客人们为自己喜欢的姑娘真金白银捧援,姜离从前虽来过仙楼多次,可还是头一次看这簪花榜,一时颇有几分新鲜。
虞梓桐拉着她往三楼去,“别看了别看了,这个月的亮相在初十便结束了,咱们都没赶上,且按我的了解,如今那些舞乐歌赋都还未显真章,咱们若是要捧谁,也得等到五月,只剩下十多人时才能看见她们的真功夫。”
几人沿着楼梯往三楼去,付云珩闻言忍不住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样清楚?”
虞梓桐听得瞪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怎么就只有你们男子喜好美人儿?女子便不能欣赏?这热闹我还真要凑一凑。”
付云珩知道虞梓桐的性子,哪敢反驳,咕哝一句“不成体统”作罢。
姜离听得失笑,待上了三楼,便见简思勤正在雅间门口候着,而当日段霈出事的那一雅间,竟然也灯火通明接待了客人。
简思勤见她目光所至,将几人迎进门后道:“那苏掌柜本来要把那雅间封了的,可谁想仙楼重开后,有客人专门要定那雅间,不仅不嫌晦气,还想看看段世子出事的地方是何种模样,一来二去,那雅间反倒成了抢手处。”
众人所在为地字一号房,与段霈出事之地隔了两间,虞梓桐一听此言,讶道:“还有这等事?这些人为了寻欢作乐,真无一点儿敬畏之心了,外头但凡死过人的宅邸,卖都难卖出去……”
简思勤招呼几人落座,也道:“可不是,倒是这仙楼已把目莲救母取消了,咱们今日只能看看神仙索、黄龙变之类的旧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