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渡微微颔首,又往她心口处看去,姜离拍了拍胸膛,笃定道:“小师父不必担心,我自己便是医家,近日一切都好。”
沈渡默了默,只得信了她。
今日来的比前几次时辰更早,薛府前院后院仍有下人执灯走动,且姜离身在病中不好受凉风,沈渡便不好多留,他又作手势叮咛两句,随即告辞而去。
姜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待合上窗户,心底莫名泛起两分古怪来,待回到怀夕近前,她不由道:“小师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派人去找齐悭了?来得快去得快,奇奇怪怪的……”
怀夕对这位阁主敬畏更多,闻言缩了缩肩背道:“阁主定是怕姑娘牵挂此事,咱们也不好老是往三娘那里跑不是?您别想了,快歇下吧。”
“也是,眼下的确安心了。”姜离不做他想,只道:“你也快去歇下,咱们明日走一趟大理寺。”
翌日巳时过半,姜离乘着马车到了顺义门外。
待入大理寺,九思得了消息早早来迎接,一见姜离便问:“听闻姑娘染了风寒,怎么今日还过来了?”
姜离意外道,“你如何知道?”
九思嘿笑一声,“昨日宁公子来过,是他说的,他去了庆阳公主的莳花宴,遇见了府上三小姐,这才知道。”
姜离了然,又道:“我没大碍了,你家公子可忙着?”
“不忙不忙,姑娘请”
姜离进值房时,便见裴晏正襟坐在书案之后看着公文,听见动静抬头,先上下打量她两眼,“说你在养病,怎出来的这样快?”
屋内并无外人,姜离近前道:“宁珏怎什么都寻你说?”
想到昨日,裴晏神容暗暗道:“说十分担心你,还说为 你准备了不少礼物,如何,你可喜欢那些礼物吗?”
姜离想到那些小玩意儿,无奈道:“他似乎将我当做宣城郡王了,堂堂宁氏二公子,也不知送些宝贝珍玩”
裴晏一阵无言,又不动声色道:“此时过来,可是有事?”
姜离往门口瞥一眼,再近前两步,“裴少卿”
她郑重其事开口,可越是如此,越显故作讨好之色,裴晏撇开目光,颇有些不习惯。
“前次我们说过十三年前沈家的案子。”姜离开门见山道:“倘若能找到证明当年沈侍郎那笔‘赃款’有异的人证,是否能为沈侍郎翻案?”
裴晏肃然问:“确定是人证?”
姜离摇头,“尚未确定,只是我想到此番段霈的案子牵扯出来不少渎职枉法之事,多半对你此前力主核查旧案有帮助,我还记得我们在段国公府时,段霈有些私物账册被段国公藏匿,当时我便有过怀疑,后来果然如此……这些真正枉法贪赃的王公贵戚难受惩处,沈侍郎当年的案子却定的那样不留余地,这岂不令人心冷?”
听她说至此,裴晏看着姜离问:“就这些?”
姜离眼瞳微瞪,“还需说什么?”
裴晏看她片刻,颔首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本就从未放弃查这旧案,只是不能露在明处罢了,若真有人证,我自尽力为沈氏伸冤。”
见他态度分明,姜离心底微生动容,又忍不住问:“你不好奇我为何想调查沈氏的旧案?就算猜到我与沧浪阁有关,总也得明白内情为何啊。”
裴晏定定道:“我若问,你可说吗?”
“当然不,至少现在不会。”
姜离答得飞快,裴晏不禁气笑,“你倒是坦诚,既是如此,我又有何好问?”
姜离暗松口气,见裴晏面黑如锅底,她一时看的莞然,“若真能为沈氏伸冤,你早晚也会明白,更何况你本就记挂着沈家……”
姜离想来只觉很是不易,不禁问:“你当年和沈家那位公子情谊极深?”
裴晏一默,思绪也悠远一瞬,“同为朝廷子弟,初入江湖,与武林世家子们并不投契,并且我在武学上的天赋并不算高”
“怎么会?”姜离是真的惊讶,“你当年年纪轻轻便于师门比武大会夺魁了。”
时至今日,姜离与裴晏论起往事,才有了几分旧日熟稔之感,裴晏望着她,眼底似有慨然,便索性道:“那皆是苦练而来,比起我那位师兄,我的禀赋只能算平庸,否则,当年便不会身受重伤要你为我医伤了。”
裴晏目光有若实质,一字字更是深沉有力,似不由分说地将昔日旧事摆在姜离眼前,姜离心腔重重一跳,“但……但你即便伤势还未愈,也还是夺魁了。”
显然在姜离心里,裴晏本就是文武双绝之辈,他听得弯唇,“那一年虽是夺魁,却也是惨胜,这还是多亏了我那位师兄当初在我身上花了不少心力。”
沈渡虽未提过年少旧事,但裴晏这一席话却是解释了一切。
姜离也心生慨然,“但你如此尽心还是十分难得。”
说至此,姜离心弦忽而一紧,“你说过,陛下是猜忌多疑的性情,若他知道你这些年来有此心,那……”
见姜离这样快便担心自己安危,裴晏眉目越是舒展,“不错,陛下不仅猜疑之心重,更对他深恶痛绝,在没有证据之前,此事只能在暗处。”
景德帝为帝四十年,在那至高之位这样久,帝王威仪自是雷霆万钧,而这些年来,武林与朝廷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两方暗地里多有角力,而沈渡不仅去江湖上自立门派,还接连诛杀多位朝廷命官,在景德帝眼中自是罪该万死之辈。
“我明白,不打草惊蛇才是最好。”
话音落定,见裴晏案牍之上公文堆叠,姜离便告辞道:“今日也没别的事了,就不多留了”
“公子,信回来了”
姜离话没说完,九思忽然大步而入,他手中握一信筒,快步走到裴晏跟前道:“两刻钟之前信鹰到的府里,府里人快马送过来的。”
裴晏起身接过,姜离不知是什么紧要之信,便道:“我先走一步。”
一言刚出,裴晏面色一变,“慢着”
见他如此,姜离自然暂留,而裴晏剑眉越皱越紧,待看完信笺所言,赫然看向姜离,“你确定在济病坊厨娘家中看到的神像与冯筝书中所见一模一样?”
姜离这才明白信从何来,点头道:“那神像我记不清了,但那些凶兽纹样我一定不会记错,怎么?知道是哪方神佛了?”
“并非神佛。”裴晏沉声道:“你看到的四方凶兽纹样,极可能与百年前一个武林魔教有关,此魔教覆灭后,余孽逃入北齐,在北齐建了一个名叫无量道的邪教坑害百姓,祸乱朝纲……”
第139章 死灰复燃
“大抵百多年前, 武林之中出现了一个魔教名唤无量神教,其本源是从西域巫毒教传来,传闻是由叛逃的巫毒教大祭司建立,后于中土武林发扬迭代, 其教义融合巫毒、魔功、邪典、扶乩以及中原本土的上古诸神崇拜, 打着无量千秋、一统江湖的名头, 又笼络了一帮心术不正之辈,以邪功神道为祸武林,后经数年风波才被名门正派诛灭。”
“魔教虽灭, 但有部分余孽带着他们的教义逃去了北齐,到了北齐后,他们先蛰伏了十来年,后来, 借他们教中以邪术修炼长生的分支,建立了无量道,这个无量道抛却江湖上的魔功、巫毒之术, 只以邪神崇拜蛊惑百姓, 敛财牟利, 后来一度发扬光大, 甚至与北齐朝廷中人勾结, 其首领名唤无量圣主, 还当过北齐国国师,其人以当时的皇太子为傀儡谋反, 后被北齐皇族和几大世族诛灭。”
信笺之上所言简明扼要,裴晏一口气说完前情, 又凝重道:“这些江湖旧事,我在师门中有过耳闻, 但已过了百多年,大家也只当奇闻轶事来说,比起魔教,后来的无量道距今只有六十来年,长辈之中听过的或许更多些,当年北齐闹得沸沸扬扬之时,我朝正值永昌帝在位,她十分警醒此事,并未使邪道传入大周,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些邪道之物竟出现在长安内外,这不得不令人心惊。”
姜离也听得背脊发凉,“这无量道如何蛊惑民心?”
“他们信奉一个无量天尊,此尊者并非佛家道家的天尊,而是他们本源巫毒教中的邪神,并且他们还传言,说这个无量天尊过三五十年便会转世为人,此人是人间的无量圣主,只有跟随此人修行,方才能求得无灾无厄,无量长生”
裴晏拧眉道:“惯常用的法子,不外乎是传播邪道教义,用坑蒙拐骗之术诱哄百姓入教,成势后谋取钱财与名利,若未记错,这无量道还推崇男女双休的阴阳相和之术,借此牟色害人,而那无量圣主,则是比帝王更神通尊贵,普通教众可为期赴汤蹈火,除此之外,这邪道虽不推崇魔功,却仍大行扶乩祭祀之术,甚至常有活人主动献身祭祀,凡信教着,不仅人财两失,还常常死于非命。”
姜离忍不住道:“济病坊那位大嫂身患重病,病危之时仍未就医,我记得她房中的神像被香火熏得发黄,一看便是日日供奉的,但当时我并未多问,若要确定真假,只怕得再走一趟那位大嫂家里才是。”
裴晏看了一眼窗外,“此事非同小可,事不宜迟,现在出城你可方便?”
眼下还未到午时,姜离想了想道:“出城无碍,但最好带个济病坊的孩子去那位大嫂家里,她夫君早逝,如今只有年迈的公婆和一双儿女,我们贸然上门,或许会吓得他们不敢直言。”
裴晏颔首,“那便先走一趟济病坊。”
如此一拍即合,裴晏立刻吩咐备马,二人正走出值房,迎面却见宁珏一身锦衣走了进来,瞧见姜离在此,宁珏一惊,“咦,薛泠?你不是在病中吗?”
裴晏眉头微皱,宁珏已快步迎上来,“师兄,你们这是去做什么?薛泠,你的病可好了?”
姜离也没想到宁珏天天往大理寺跑,只好道:“我的病无大碍了,我和裴少卿正打算出城去……”
“出城?出城做什么?”
宁珏一脸好奇,裴晏道:“我们要去办正事,你有何事等我回来再说。”
裴晏利落表态,宁珏一听立刻道:“我今日休沐,你们要做什么,我也可以帮忙啊,薛泠能帮师兄,那我更能帮了,不是医道上的事吧?”
宁珏眼巴巴望着裴晏,裴晏拒绝道:“此事人多反而碍事,你若实在无事,不如去东宫陪陪宣城郡王……”
裴晏说着已迈步朝外走,姜离自然跟上,宁珏见状,也忙不迭跟来道:“师兄,你就带上我嘛,薛泠,你们要去哪里?难道我不值得信任?”
姜离本不想让宁珏掺和进来,一听这“信任”二字,姜离脚步一缓,又看一眼裴晏背影道:“我们要去城外济病坊寻个人”
宁珏忙道:“相国寺济病坊?济病坊我虽没去过,相国寺我可是常客,那也不算远嘛,我同你们一起去吧师兄,就当我是去打马散心,实在不成我去相国寺一趟,不妨碍你们办差,也能与你们同路,师兄”
裴晏行在前,一听姜离话意便知她已有让宁珏同去之心,又见宁珏今日属实是一副狗皮膏药模样,他只好冷声道:“去可以,不要聒噪。”
宁珏喜出望外,朗声笑道,“好好好,我就知道师兄对我最好!”
姜离乘马车,裴晏与宁珏各自带了随从御马而行。
等队伍出了城,宁珏便也知道了前因后果,发现神像画像那日他在,再加上他也是凌霄剑宗中人,自然听说过无量神教之祸,当即吓道:“这都多少年了,魔教余孽怎还跑到了大周来,这也就罢了,冯筝可是从四品的官身,若连他都成了邪道中人,那长安城中岂非邪道成灾了?!”
二人并辔催马在前,裴晏道:“冯家之事回城后自然要查,眼下先去看看城外那位厨娘家中的神像是否真与无量道有关。”
宁珏应好,又不禁回头去看,“也真是幸好薛泠心细,若那一日咱们只看见冯筝书中掉出来的小像,只怕还不会当回事,若如今真是那无量道跑来长安祸乱百姓,此事少不得要报给陛下”
宁珏所言不无道理,可这非要夸赞姜离的模样却令裴晏面色趋冷,他马鞭重落一下,马儿瞬间尥蹄急奔,宁珏见状下意识想跟上,可看一眼姜离的马车,又匆匆勒马,“师兄你慢点,薛泠的马车没咱们快!”
裴晏握缰的指节倏地收紧,待回头看去,便见宁珏不仅没跟上来,甚至还放慢马速去姜离马车旁与她说话,二人絮语声断续而来,宁珏称得上喜笑颜开。
裴晏眯起眸子,马鞭高高扬起,下一刻,轻轻地落了下来。
赶到济病坊已是午时过半,慧能与惠明两位师父听到消息连忙来迎,待进了院门,便见前院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正在用午膳,阿彩、阿秀和青生都在,却不见阿朱。
惠明道:“宋婆婆又病了,阿朱在那里照看她用饭,贫僧去把她叫来。”
姜离一听忙道:“罢了,今日也并非十万火急,我去看看宋婆婆,两位师傅先去用膳便是。”
姜离熟悉路径,又对裴晏二人道:“你们等我片刻。”
话音落下,她脚步如风往宋婆婆处去,穿过敬慈斋整齐的屋舍,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宋婆婆和阿朱说话,姜离快步而入,“阿朱,宋婆婆”
进了门,便见阿朱手里的碗已空,只在和宋婆婆闲话。
她万分欣喜,“薛姐姐来了!!”
姜离前次救过宋婆婆,宋婆婆也忙招呼她落座,姜离利落道:“今日是有事要请阿朱帮忙,惠明师傅说婆婆病了,我来看看是何处不适。”
阿朱将宋婆婆病情道来,姜离再一请脉,便确定是胃脘受了寒,她快速写个方子,与婆婆做别后带着阿朱往前院来。
“去程大嫂家里?她已经下葬了,去她家里做什么?”
二人走出敬慈斋,姜离便道明了来意,闻言她答道:“有些事想问她夫君,但怕吓着他们,便带着你同去,今日还有两”
“两”字刚出,姜离话语一断,阿朱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又顺着她目光往前院檐下看去,这一看连阿朱都觉奇异,“咦,那位公子竟看得懂阿彩在说什么!”
前院正房檐下,吃完午膳的阿彩手中拿着小副画,正望着裴晏比划,宁珏在旁一脸不明所以,但裴晏看着她凌乱的手势,竟能与她对答。
姜离心底很是惊讶,聋哑之人无法言语,其手势虽有迹可循,但只有与他们相处日久之人才能看懂个大概。
姜离这时低声问:“你们从前可见过这位公子?”
阿朱摇头道:“没有印象,难道我们应该见过他?”
姜离温声道:“这里出去的许多孩子,都在他们府上的产业里做学徒,他和他祖母是那些孩子的大恩人,你们将来离开这里时,若没有更好的出路,或许也能去他们铺子上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