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姜离还是不敢放松,“就怕这邪道一查便是一年半载,这期间他想怎么抹黑沧浪阁都成,虽说沧浪阁也不在意多几分恶名,但总令人膈应。”
姜离说完,忽觉自己放松太过,这般回护,简直是摆明了与沧浪阁关系匪浅。
她眼光簇闪几下,“我的意思是”
掩饰的话即将出口,可不知怎么,素来极会哄骗人的她却有些说不下去,而她虽看不清裴晏表情,但他的目光始终脉脉地落在她身上。
姜离顿了顿,“总之,不能因为沧浪阁被冠上‘小魔教’之名,就什么伤天害理的污名都往他们身上栽,邪道之事越快查明白越好。”
话说至此是个人都会生疑,裴晏沉默片刻道:“这几年你和沧浪阁之人……”
见他话只问一半,姜离索性道:“当年……你没有见过那场大火,我能有今日,确与沧浪阁多有干系,所以我知道沧浪阁并非祸乱武林的魔教。”
“姜离,我知道那场火有多大。”
裴晏冷不防地唤她名字,直听得姜离心腔一跳,她自回长安便是薛氏大小姐,日日被叫“薛姑娘”,连她自己时而都有些恍惚,但终究还有裴晏知道她是谁,这二字含义太重,姜离愣了愣神,落在膝头的指尖都微微一麻。
“当年,是我回来晚了。”
不等她答话,裴晏又开了口,语声沉沉,短短一言像裹了千万难言之语,姜离轻攥起袖口,指尖的麻意游鱼一般窜开,连心口都怪异地鼓动起来,她抿紧唇角,强笑道:“那场大火是人祸,你便是在长安也是暗箭难防。”
她挺直背脊道:“你回来的时候,想来那座主楼已经是残垣断壁了,据说当年遇害的仙楼妓子和伙计被烧的尸骨不全,连我也被误认其中,不过如此倒也好,若知道我未死,只怕我还活不到今日。”
见裴晏通身似罩了阴云,姜离语气活泛两分,“春试是三月初二,那你何时回书院?前日我入宫见到了明卉,但她似乎意识到了前次问我已算是冒险,这些日子格外谨慎沉默,事情未清之时,我也不好再直问旧事。”
说起正事,裴晏道:“初一日回去,春试三日,多半初五回来。”
姜离松出口气,“那好,我等你消息便是。”
话音落定,她掀帘朝外看了一眼,“时辰差不多了,我先回府,你也归家吧,此处不宜久留。”
姜离言毕起身掀帘,裴晏这时又出声,“姜离”
她顿住身形,然而等了两息,裴晏似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姜离便轻笑一下,“你若因为兄长之事,连我之境遇也有了歉意,那便实在不该了,人各有命,恩怨当明,如今你能替我遮掩身份助我一臂之力,我已十分感激了。”
她说完这话利落而出,轻巧下地后,径直上了巷口的薛氏马车。
怀夕在马车里候着,见姜离回来,她不由道:“姑娘,时辰还早,咱们这会儿回府只怕说不过去……”
姜离也知道时辰尚早,她定神道:“去东市转一圈。”
怀夕敲了敲车璧吩咐长恭,一回头却见姜离少见地垂着眉眼,像在苦思什么难解之事,怀夕忙道:“怎么了姑娘?与裴大人说的不顺?”
姜离摇了摇头,又短促地呼出口气道:“邪道之事已经上禀陛下,陛下交给了拱卫司同查,的确算不顺,但裴晏这厮也很是古怪。”
马车已经走动起来,见怀夕定定望着自己,她不由掀帘看了一眼适才那暗巷,“你瞧瞧,真是好的不学,这么下去老夫人真要被说病了”
怀夕不禁失笑,“姑娘竟在气这个?不过奴婢没想到裴大人也会假传消息。”
“可不是。”姜离叹一句,话音落下,背脊靠回车璧上,视线却幽幽落在昏暗一角出起神来。
第141章 书院命案
无量道之事虽是暗查, 但拱卫司素来备受关注,如今城内城外皆有动静,还是惹得一众世家权贵侧目。
至二十四这日,虞梓桐匆匆来了薛府。
待入盈月楼, 虞梓桐开门见山道:“近日是不是沧浪阁有什么消息了?”
姜离命怀夕奉茶, 又不动声色道, “怎有此问?”
虞梓桐叹道:“这几日拱卫司好像又开始全城追查沧浪阁的行踪了,上一次这么大的动静,还是秦图南出事的时候, 后来禁中生乱,拱卫司都未出动这样多人手,我思来想去,一定是拱卫司又找到了沈公子的线索, 你时常入宫,又和裴鹤臣熟悉,你父亲在御史台也常和大理寺与刑部来往, 你可知道内情?”
姜离不知从何说起, “你问的事, 我的确知道些许, 但与沧浪阁无关”
虞梓桐一听, 连忙拉住姜离的手, “怎么说?你告诉我我保证不乱说,连我父亲我也可保密, 我留心沧浪阁的事让他很不满,我也不敢胡言。”
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 姜离只好道:“此事陛下有意暗查,无关沧浪阁, 然而姚璋与沧浪阁有仇,他或许会有意将矛头往沧浪阁引,但你尽可安心。”
这话听得虞梓桐云里雾里,她更煎熬道:“我不明白,若是无关,又怎么往沧浪阁头上引?沧浪阁虽有恶名,可朝廷要抓的只是沈公子不是?”
姜离略作犹豫,索性道:“你可听说过无量道?”
虞梓桐先是茫然,继而迟疑道:“似乎在哪听说过,这又是哪门哪派?”
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姜离在这一点上自信任虞梓桐,便也直言相告,待说完无量道前世今生,虞梓桐大为惊骇,“当年北齐之乱,我曾在少时听祖父说起过,我就说怎么有些熟悉之感,也就是说,姚璋指责沧浪阁用那邪道祸乱长安?”
“正是如此,因如今所获不多,沧浪阁又有小魔教之名,姚璋以公徇私也毫无办法,且帝心难测,拱卫司和大理寺也无人敢为沧浪阁不平。”
虞梓桐眉间拧起,“我明白,我父亲起初知道我的心思,都害怕我行事无忌祸害自家,但我也不傻,父亲已被贬过一次,不可能再被贬第二次,不是沧浪阁便罢,至于那无量道,当初在北齐祸乱超纲不说,还害了数万百姓,如今在长安死灰复燃,确是令人心惊,眼下最紧要的乃是揪出这些邪道之人”
姜离欣然道:“正是此理,姚璋目的虽不纯,但只要他尽心纠察,便也是好的。”
虞梓桐先为沧浪阁松了口气,再想到长安城中竟有邪道,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这些人不知是为了谋财还是为了别的,但定还在诱骗其他人,我们各家府上也得警惕起来了。”
送走虞梓桐后,怀夕轻声道:“陛下虽说是暗查,可看样子这消息是隐瞒不了多久的。”
姜离点头,“不错,再有几日,文武百官只怕都会知道了。”
想到虞梓桐来时焦急的模样,怀夕道:“虞姑娘是真的担心阁主,可咱们也没法直说,阁主如今人也还在长安城里,拱卫司的动静不会引出阁主来吧?”
姜离也正担忧,“你夜里去三娘那交代一番。”
怀夕连忙应是。
翌日清晨,姜离先入宫授医,至申时前后往东宫给薛兰时请脉。
她回长安已近四月,为薛兰时调养身子也有三月,如今她身上寒毒皆除,容光焕发,身形也比年前丰腴少许,再加上她姿容本就明丽,如今更显的风韵动人。
姜离入景仪宫时,正碰上太子给薛兰时送来礼物,数匹贡品锦缎流光溢彩,两大盒东海明珠亦灿然生辉,薛兰时喜笑颜开,看得出夫妻二人近日里琴瑟和鸣。
她记得姜离之功,立刻让明夏给姜离装了一匣东珠离开时带走。
姜离谢恩,又为薛兰时请脉施针,待看诊完出了前堂,便见秋雯拧着眉头快步而入,她似要禀告什么,但一见姜离在此,又生生止住了话头。
薛兰时不以为意,“直说吧。”
秋雯轻声道:“娘娘,今日的东珠,宁娘娘那里得了一匣,另外一匣殿下命人送去了承香殿”
薛兰时本懒洋洋地靠在引枕上,一听此言面上笑意陡然散去,“是给了郑文薇?”
秋雯低低应是,又担忧地看一眼薛兰时,便见薛兰时拧紧住腰间的璎珞腰带,好半晌气的说不出一句话。
东宫不比内宫,内眷殿阁并不宽裕,太子独居光政殿,太子妃居景仪宫,侧妃宁瑶住在景和宫,其他被太子宠幸的女眷则都住在东北角的承香殿中,今日太子赠礼,给薛兰时与宁瑶都不足为奇,但竟然还望承香殿送去一匣,足见此人颇得宠爱。
姜离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劝慰,薛兰时待心绪平复,又挤出一丝笑来,“罢了,太子高兴就好,这等贱婢,也不值本宫动气,泠儿,今日你还是亲自去盯着制药,别人去姑姑实在不放心。”
姜离连忙起身,“姑姑放心,我这就去,如今一切万事俱备,姑姑定要宽心。”
薛兰时点了点头,吩咐明夏带着姜离去左春坊药藏局。
若是往日,薛兰时必不会让秋雯当着自己的面提这些事,今日如此,足见她对自己这个外甥女信任非常,姜离看了一眼在前带路的明夏,轻声道:“明夏姑娘,姑姑适才说的那位是何人?”
明夏眉目间笼着愁色,姜离一问,她正找到了宣泄处,便低声道:“那是承香殿的郑良媛,承香殿的人虽多,可唯独她最得宠,她今岁二十五,已是承香殿主位。”
姜离也忧心道:“竟已封了良媛之位?”
太子立储多年,东宫女眷并不少,但景德帝素来不喜皇子们耽于色欲,除了薛兰时和宁瑶,太子也不敢给女眷们请封,但这位郑姑娘年纪轻轻便已是良媛,待再有个一子半女,将来便难以限量,姜离算是明白了薛兰时为何动怒。
“是啊,这位郑良媛极是厉害,她们原本是一对姐妹,二人相差两岁,皆是姿容出众,初入东宫时,她十八岁,她姐姐郑文汐刚过双十之龄,姐妹二人一同侍奉太子。但起初她性情木讷,比不上她姐姐手段百出,入东宫的第一年,她姐姐便极得宠,可后来……出了六年前那件事……”
悠长宫道上无人,明夏的声音却低若蚊蝇,显然忌惮非常。
姜离心头一跳,“皇太孙之事?”
明夏点头道:“不错,当年皇太孙出事时,正是郑文汐最得宠之时,太子本来想为她请封,可没想到皇太孙染了瘟疫耽误了下来,因她受宠,太子不便去景和宫时,常常让她帮宁娘娘照料皇太孙,本来这是咱们娘娘的事,可宁娘娘不信任咱们娘娘,那郑文汐更因此事颇为得意,可万万没想到,她后来帮着料理后事之时,竟也因此染了瘟疫,后来她病死在了承香殿”
明夏语带轻嘲,“送到手的荣华富贵却偏偏拿不住,她就没有当贵人的命。”
姜离奇怪道:“若未记错,当年长安的瘟疫在腊月便被控制住,她怎么会在年后病死呢?”
明夏道:“她是被耽误了,她是在替皇太孙整理遗物时染的病,但当时太医署和尚药局的御医们被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陛下和太子也因为皇太孙之死震怒,彼时都无人顾的上她,她被隔离在承香殿中,未出正月,便病重到药石无灵了。”
彼时为了防范瘟疫蔓延,内宫染病之人多隔离用药,又因所有病患挤在一处,用药也效果甚微,许多人形同等死,而皇太孙死后整个宫闱动荡不休,被处死的宫人更是近百,连姜离也不知东宫还死过一个郑文汐。
她默然片刻,“她死后,她妹妹便得了宠?”
明夏摇头,“起初没有,她姐姐病死之后太子有些忌讳,是从三年前开始,这位郑良媛似开了窍,用了颇多手段勾引太子,太子殿下着了道,就此才对她上了心,去岁过年之时,为她请封的良媛之位。”
承香殿的女眷地位不高,且常年禁足不得外出,若非得了薛兰时信任,明夏也不会说起这些旧事,姜离一副听得认真之相,又不禁为薛兰时担忧,“那她可能动摇姑姑地位?”
明夏面上不屑道:“郑氏姐妹出身小官之家,本是绝无可能的,可偏偏咱们娘娘只有一个郡主,等将来殿下登基,娘娘的处境确不好说,幸而这些年她们也没有子嗣,若娘娘往后有了小殿下,那便一点儿不必担心了。”
话说至此,明夏不禁感激道:“真是幸好姑娘回来了,否则娘娘便要绝望了,姑娘是嫡长女,到底是不一样,从前娘娘还偶尔召三小姐入宫,可惜三小姐……如今有姑娘为娘娘排忧解难,娘娘私下里夸了姑娘多回。”
姜离作感激模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姑姑担着薛氏的尊荣,又与我们隔了重重宫门,我便是想为姑姑分忧,也只有医道上花些功夫。”
明夏听来更觉姜离贴心,“有姑娘这番话就够了,来日方长,有姑娘和二公子在,娘娘也不愁将来孤立无援了。”
从东宫出来已是黄昏时分。
怀夕跟在姜离身边道:“做了太子妃也整日提心吊胆的,可真是不易。”
姜离道:“薛氏无兵权,财帛底蕴也不比别家,能给太子的助力有限,她自是着急,再加上太子本就重色,我当年便听闻他的承香殿已经人满为患,可以想见,往后太子登基,后宫中人比现在只多不少。”
怀夕纳闷道:“那这么多年了,太子怎无别的子嗣?”
姜离默了默,“只怕薛兰时和宁瑶都在防备。”
饶是怀夕不晓宫廷之事,此刻也反应过来,半晌咕哝道:“宫里的女子真是样样都得防备都得争,一不小心连性命都没了。”
“是啊,那位郑良媛便是例子。”姜离脑海中还在回想明夏所言,“当年的瘟疫起初传染力度颇大,可年后已是寒冬,她竟还染了病”
姜离面含疑惑,话音刚落,忽见不远处的朱雀门处行来一队轻骑,打头之人正是几日未见的陆承泽。
姜离与怀夕让在道旁,但陆承泽瞧见她二人,还是有些惊喜地勒缰驻马。
“薛姑娘,你这是入宫授医了?”
他利落跳下马背,见姜离应是,陆承泽又道:“姑娘如今盛名在外,连我母亲都知道你授医之事,前两日还在问我,说莫非姑娘要复女子医官的先例了。”
姜离莞然道:“那都是永昌一朝之事了,我也并非抱负远大之人。”
陆承泽笑起来,“姑娘医者仁心,不求功名利禄,倒是我母亲偏狭了,姑娘这几日若得空,我母亲想请姑娘入府上赏花,好谢姑”
“咦,陆都尉怎么还在这里?”
陆承泽话未说完,身后冷不防地响起一道惊讶之声,三人转身看去,便见陆承泽的属下们走过之后,又行来一队拱卫司的人马,当首之人正是宁珏。
宁珏一袭锦衣高坐马背之上,笑意明快,眉目锋锐,陆承泽面色微正,还未答话,宁珏偏着身子看到了姜离,“咦,竟是薛大小姐”
宁珏带着十多人马,不好直呼其名,只作一副不算十分熟稔的模样,陆承泽便道:“我与薛姑娘说几句话,宁都尉先回衙门复命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