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两天一夜了,付怀瑾说不定自己跑出书院去了别的地方,这么找闹得大家人心惶惶,真不知是什么事……”
“少说几句,都是同窗。”
不远处的青石道上,教头葛宏执灯在前,身后跟着五六个面熟的学子,他们各自抱着油布箱笼,乃是要往青云崖校场的方向走去。
“我近日步射手感极好,还想拿个头筹呢,偏偏出这么一档子事。”
“别提了,为了让客人们观礼,校场上什么都搭建好了,偏偏就不考了,若今夜再下一场大雨,那些器材泡水不说,那棚子只怕又要塌了”
“所以今夜才要去查漏补缺把该盖的都盖上,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今日阴云密布了整天,夜里的确可能下雨,葛宏做为书院武教头,校场内外皆由他负责,这会儿乃是去巡查校场去了。
随着说话声和脚步声远去,姜离僵直的背脊松活了下来,裴晏耳力更佳,在她开口之前退了开。
姜离呼出口气,“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咱们快些回去吧。”
她转身走出两步,又忍不住道:“那石洞之事……”
裴晏道:“你安心,此事先秘查,免得打草惊蛇。”
姜离听得瞪眸,合着裴晏早有打算,却偏偏答个“照实说”令她紧张,姜离错了错牙,转身便往书院西门行去,裴晏见状忙紧追上来。
回到幽篁馆之时,怀夕和九思已经在院内等候了多日,见二人终于回来,两人都不禁松了口气,然而迎到了跟前,便见姜离黑着脸,裴晏则是一脸欲言又止,本想跟上去说点什么,可姜离拉着怀夕进了西厢,“砰”一声关上了门。
九思看看紧闭的房门,再看看自家公子,奇怪道:“公子,您怎么惹了薛姑娘不快了?”
裴晏无奈苦笑,又问:“方院监可来过?”
九思立刻道:“来过,说付侍郎在查问今岁新来的几个学生和几个杂工,古怪的是,还要追查这几人的籍贯来处……”
裴晏剑眉拧起,又看一眼西厢,转身往文华阁行去。
“姑娘,可找到线索了?”
怀夕一边给姜离斟茶一边问,姜离颔首,“找到了,能确定毒虫之祸乃是人为,但如今线索不多,还不能打草惊蛇”
怀夕应好,又往窗外看一眼道:“那您怎么不高兴?裴大人怎么了?”
时辰已晚,姜离褪下外袍,无奈道:“没什么,只是路上遇见了书院的葛教头和几个学生,吓了一跳罢了。”
怀夕不疑有他,“这么晚了他们去做什么?”
“校场那边准备了武试所用之物,他们害怕今夜落雨,去巡查防范了。”
话音落下,窗外风声一盛,姜离起身走到窗边一看,果然觉的气候不寻常,“看样子是真的要下雨了,咱们早些歇下吧。”
昨夜虽是乘马车而来,但二人也只浅寐片刻,熬到此时已经十分不易,怀夕忙伺候她梳洗,“姑娘可不比裴大人,幸而如今天气转暖,否则都不敢让姑娘如此劳累。”
姜离摇了摇头,临睡之前看了一眼正房方向,见正房内灯火昏暗,便也知裴晏未曾回来,想到今夜之行,她心底有些不宁,凝神静气好半晌方才入得梦乡。
裴晏至文华阁先拜见了方伯樘,待方伯樘歇下之后,才去暖阁与方青晔详谈。
“付宗源在查问新来之人的籍贯?”
裴晏开门见山,方青晔颔首道:“他给的理由是,付怀瑾在书院一年多都没事,偏偏近日出了岔子,那谋害他的人更有可能在新来的这些人之中,今岁除了四个南边来的学子,还有两个斋夫一个花匠一个门夫是新来的,这四人两个家在长安城外,还有两个是梁州与兴州来的,都有正常的官户文书,来了书院三月,行事也都无差错,他如今心急如焚,要查问我们自然也是配合,这会儿牧之还陪着。”
裴晏沉吟道:“他如此想也说得通,那便随他去吧,但若他探问的有古怪,你还是要尽数告知于我”
方青晔疑道:“怎么?你怀疑他?”
“他和袁焱似乎都有隐瞒之事,但尚不确定是否与此案有关,我派了十安回长安探查两家交情,等明日看消息如何,今夜只能先如此了。”
说至此,裴晏又道:“石刻崖那边,这几年来可还是严防死守着?”
方青晔怔然道:“石刻崖?当然,那里险峻,崖下是万丈深渊,每个进书院的新人都要仔细叮嘱的,怎么问起了那里?”
“没什么,忽然想起来。”
裴晏言辞谨慎,方青晔眼见已是子时过半,便送裴晏回房歇下,“其他人都安顿好了,书页巡卫也安排妥当了,你们昨夜彻夜赶路,今夜再不歇息,白日只怕精神不济,到时候如何办案?”
方青晔言辞恳切,裴晏也只好遵从,待回了幽篁馆,便见西厢房已是灯火俱灭,他放下心来,入上房梳洗后,又看了一遍白日所得证供方才歇下。
山里气候多变,呼啸而过的凉风吹了半夜,至寅时过半噼里啪啦落起大雨来。
裴晏被雨声惊醒,开窗见西厢仍黑着,便又回榻上小憩了片刻。
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微明,屋外大雨初歇,一片晨雾笼罩在院外竹林之中,待梳洗更衣出门,西厢内仍无动静。
九思轻声道:“薛姑娘她们还未起身。”
裴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出幽篁馆往文华阁而去。
清晨的书院一片寂静,昨夜大雨前后下了半个时辰,青石板小道被雨水冲刷的光鉴照人,木林下的花花草草却东倒西歪,沾上了不少泥渍,裴晏一路行来,只见学舍与听泉轩方向一片寂静,显然众人尚未起身。
到了文华阁,张伯爷孙两已起来,正在给方伯樘熬药,见裴晏前来,张伯忙去里头通禀,不多时方青晔匆匆出来,“叔父还未醒,你怎这么早?”
裴晏看向上房,“昨夜可平静?”
方青晔笑道:“一切都好,叔父用了药,昨夜睡得很安稳,我也丑时过半才歇下,夜半下了雨,我还起身瞧了瞧,你就放心吧。”
裴晏颔首,方青晔又问:“薛姑娘可起身了?”
裴晏道:“还未,不过应是快了。”
裴晏答得利落,话音落下,他二人都是一愣,到底与姜离有着男女大防,可他们这一问一答的,倒显得裴晏与姜离多亲昵似的。
方青晔尴尬一笑,“那待会儿我让穗儿过去候着,你稍后也在这里和叔父一道用早膳。”
裴晏应是,待天色大亮,方伯樘也起了身,裴晏进上房落座,见方伯樘一边用药一边轻咳,他便道:“待会儿让薛姑娘再给老师施一次针。”
方伯樘喝完药,漱口后问:“你是如何请了薛姑娘随你连夜上山的?”
不等裴晏答话,方伯樘又叹道:“听说薛姑娘是在江湖长大,回长安不过四月,这几年来,我还未见你与哪位姑娘走的如此近过。”
“老师”裴晏语气发僵。
方伯樘摇了摇头,“我老了,这书院眼看着撑不了几年了,我是念着你父亲,愈发不放心你,你父亲当年便是痴情种,你多半也是一样的,这位薛姑娘,巧合的似乎太多了……罢了,你今时不同往日,也无需我叮咛。”
方伯樘说着又轻咳起来,裴晏道:“老师安心,老师胸怀大义,定能长命百岁。”
方伯樘笑,“你也会说好听话了。”
二人正说着,九思自外头快步而来,“公子,十安回来了”
裴晏忙站起身来,方伯樘道:“去吧。”
他点点头快步出文华阁,待行至前院大讲堂,剑眉高高一扬,只见廊下站着的除了十安,竟然还有个披着靛蓝斗篷的宁珏。
宁珏听见声响转身,喜道:“师兄!想不到吧”
“你怎么来了?”裴晏近前问。
宁珏道:“我听说你前夜连夜出了城,不知出了何事,昨日正好碰上了十安,得知山上出了失踪案,我虽未来此进学,可我阿姐当年在书院待过两年,再加上如今拱卫司的线索断了,我憋得慌,便跟来瞧瞧看能不能帮上忙。”
说完这话,他看向裴晏身后,“老先生病情如何了?薛姑娘不在?”
裴晏听得心底冷笑一声,这般等不及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真是难为了宁珏,他压根不理会,径直看向十安,“查问的如何?”
十安颔首道:“公子,确有古怪。”
裴晏快步进讲堂,“进来说话”
宁珏也知公事为重,只得悻悻地摸了摸鼻尖也跟了进来,九思见状,带着两个武卫站在门口守着。
“公子,袁焱倒也没有说假话,但小人回长安后走访他们请过的老师,又暗访了两家府里的下人,还是发现了几处怪异之地。”
“袁焱出自麟州袁氏,付宗源是九年之前任麟州刺史,袁焱与付怀瑾二人的确是在麟州书院相识,后来两家也有了交集,但变故发生在三年之前。”
“付宗源是景德三十八年年中调任回长安,但付怀瑾,却是在景德三十七年年初便因病回了长安,据袁夫人身边的下人说,袁焱也同时离开了麟州书院,且他也病了一场,后在景德三十七年六月来的长安,袁将军对这个侄子十分上心,这一点令袁夫人不满,但想着袁焱将来入朝为官对袁航也是个助力,袁夫人对袁焱也十分周到。”
稍稍一顿,十安又道:“袁焱来长安的时候病刚好,他来之后,没多久付怀瑾就去了袁家,后与袁焱走动频繁,据说袁焱对付怀瑾比对袁航还好,这一点也令袁夫人颇有微词。直到景德三十七年九月,两人一起进了明华坊戴氏族学念书,戴氏诗书传家,举家重文,好些官宦人家的孩子年少时都去他们族中求学,那之后二人常来常往,而后付宗源升任吏部侍郎,两家也乐见如此。”
“后来便到了景德三十八年年末,他二人年岁见涨,又打算入科场,戴氏族学的先生到底并非大家,付宗源便安排了二人入白鹭山书院进学。”
裴晏拧眉道:“也就是说,在付宗源调任之前二人便离开了麟州书院,且在那之前二人都大病了一场?后来入戴氏族学入书院皆是同步?”
十安颔首,“没错,袁焱那日说,他们是因为付宗源调任才离开了麟州,但六部调令最早只会提前半年,不可能提前一年便确定能回长安。”
裴晏沉吟道,“许是当年在麟州出了什么事端。”
十安也点头道:“小人也有此疑,且小人还找到了当年给付怀瑾看过病的大夫,那大夫在仁心医馆坐堂,他说他记得当年付怀瑾的病乃是忧思惊妄之症,说他噩梦难眠,老觉得有人要谋害他”
“可知袁焱是何病?”
十安摇头,“时间紧急,小人没问出来,但小人留了自己人在长安继续打探,若有消息会送上山来。”
裴晏颔首,这时才又往宁珏身上看去,见二人身上斗篷都湿漉漉的,便问:“路上淋雨了?”
宁珏浑不在意一耸肩,“一点儿小雨,不过山上的雨应该很大,我们上山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裴晏想了想,吩咐道:“去把付宗源请来。”
姜离起身时天已大亮,待出房门,便见上房内已无人。
雨后的晨风湿润寒凉,姜离拢了拢衣襟,也先往文华阁探望方伯樘病况。
二人出了幽篁馆,沿通往藏书楼的小道往东面走,刚转过一道竹丛,便见不远处的花圃里,两个背对着她们的中年男子,正费力地把竹筐中的草木灰倒入花圃,那花圃中遍植月季,因昨夜一场风雨,花树多有折损,二人是来夯实花土的。
姜离目光一扫而过,只沉思着昨夜的石洞之行,那山崖边的荆棘丛已有一人多高,似一堵木刺墙拦住了来客脚步,两侧的山壁更是笔直而下,若不借外力,多好的身手才能顺势而下,更关键的是,什么人会知道那里有一处石洞……
“这两日的炭火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渣滓?”
“书院的炭火都是从山下农户家中买来的,有人用泥炭以次充好也是有可能的,别管了,麻利点,前头还有大片的兰花要侍弄呢。”
姜离出着神走到花圃之外,正听见两位花匠之言,她目不斜视,心思仍在那石洞处,然而忽然,眼角余光飞来几道暗影,下一刻,几块“灰石”落在了她脚边。
怀夕吓了一跳,“姑娘,没事吧?”
这一下惊得两个花匠也直起身来,转身一看,立时变了脸色,其中一人朝外走道:“对不住了姑娘,小人没瞧见来了人,可砸到姑娘了?”
姜离已回过神来,忙道:“不碍事的,没砸到。”
花匠松了口气,“是灰堆里的泥炭,待会儿小人们会清走,惊扰姑娘了。”
姜离温声道:“没事的,你们忙你们的。”
话音落下她绕行而走,可刚迈出一步,她忽觉那“泥炭”不太对劲,她猝然驻足,又倾身细看,这一看之下她眉头拧起,又不顾地上泥渍捡起一块儿灰白渣滓在手中捻看。
怀夕不明所以,然而她疑问未出,便见姜离面色大变。
她喝问道:“这是哪来的草木灰?”
两个花匠被她吓了一跳,近前那人懵然道:“是浴房那边挖来的,怎么了?”
“今晨刚挖来的?可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