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语声急迫,似十万火急,花匠一头雾水道,“当然有,那边五口大灶烧水,莳花的灰土都是从那里头取,那灶膛里头还有好多好多呢……”
姜离听得面色微白,又急声道:“请你们把所有草木灰渣滓收起 来,尤其是这些灰白之物不可遗漏,立刻带回浴房院来”
她竹筒倒豆般地吩咐完,不等花匠发问,提起裙摆便走。
怀夕不知生了何事,也连忙跟上,二人刚跑过藏书楼,迎面撞上了前来照应的张穗儿,张穗儿面上一喜,“薛姑娘,你们起来啦,快用早膳了。”
姜离急急道,“先去浴房!裴世子在何处?”
她说着脚步如风越过张穗儿,张穗儿一脸茫然道:“十安回来了,裴世子和付大人在讲堂呢,您去浴房做什么?明日才是我们浴房开放之日呢……”
姜离没有解释,甚至小跑起来,刚跑过德音楼外的甬道,薛琦与柳明程等人便走了出来,见背影是她,薛琦忙要喊她,可话未出口她便不见了人影。
一路跑进厨房院,正有一股子扑鼻的饭香在院中弥漫,学子们都已起身,水房之外还有几人正提着木桶打水梳洗。
姜离大步流星直奔浴房,待到门口,一把将木门推了开。
门扇“砰”地大开,映入眼帘的是前堂五口大灶与灶后成山的柴火炭火,而在五口大灶上方,是密密麻麻挂着的棕红腊肉,姜离一扫而过,抄起灶前的火钳往灶膛下扒拉。怀夕见状猜到了些许,张穗儿却是云里雾里,“姑娘,你这是”
姜离并不答话,甚至挽起袖子蹲下身来,不住地将灶下灰膛内的积灰掏挖出来,张穗儿看看姜离,再看看怀夕,小脸纳闷地皱作一团。
许是姜离一路跑过来的动静不小,不多时,门外传来了一片纷杂的脚步声。
待脚步声逼近,怀夕道:“姑娘,裴大人来了”
姜离听到了脚步声,但她直勾勾盯着灰堆,连头也未抬,裴晏与宁珏踏进大门之时,便见她裙摆之上满是灰土,人都快钻入灶膛中。
宁珏惊道:“薛泠,你这是在做什么?”
宁珏刚到书院,满以为姜离定会惊讶他竟来了,可不想话音落下,姜离仍是充耳不闻,而这时,一同跟来的付宗源等人也到了门口。
付宗源不甚在意地扫过姜离背影,也不知适才与裴晏说了什么,此刻面上仍有不快。
他冷冷道:“怀瑾已失踪两天两夜,裴大人不好好追查怀瑾下落,反分心三四年前之事,这书院就这么大,怀瑾一个大活人竟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若今日还找不到怀瑾,那我真要怀疑”
“付大人”
付宗源语带火气,唯独裴晏注意到姜离的动作停了下来,而她忽然开口,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付宗源这才正眼看向姜离,“薛姑娘?”
姜离默了默:“付怀瑾已找到了。”
她语气沉重,甚至含着几分悲悯,裴晏闻言忙往她身边走去,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连他的面色都是一变。
付宗源迷惑道:“我虽不知姑娘这是在做什么,但这么大的事,还请姑娘不要玩笑。”
姜离这时站起身退开,众人这才瞧见灶膛口处,不知怎么被姜离刨出来几块支离破碎的灰白之物,面对着里里外外十多道目光,她冷静道:“若未猜错,这些未烧尽的人骨,乃是付怀瑾的尸骸,他已经”
付怀瑾已经死了,不仅死了,尸骸还被烧成了骨头渣滓。
付宗源愣住,继而哭笑不得道:“薛姑娘,这可不是能玩笑之事,什么人骨?什么尸骸?怀瑾他怎么会……”
付宗源自然不信,可说着说着,他在那琐碎灰白物中看到了一截明显的人骨。
那是一截指骨,他从前任刺史断案之时见过同样的尸骨。
付宗源陡然愣住,又觉一股热血直冲后脑,人都跟着晃了一晃,“不,不可能,你又如何知道这是……”
他语声颤抖,再说不下去,裴晏利落吩咐道:“来人,把灶膛之下的积灰全部挖出来,把负责浴房之人叫来”
九思和十安应声而动,付宗源则如石雕一般僵在原地,屋外围看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惊呼,裴晏也盯着地上的人骨陷入了沉思。
消息传得飞快,不过片刻屋外便涌来了更多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大理寺武卫,他挤到门前禀告道:“大人,袁焱不在屋内。”
因十安所禀,裴晏先传了付宗源探问,然而付宗源对三年前之事绝口不认,裴晏便又命人传袁焱前来问话,人刚派出去,便听闻了姜离异状。
此时他意外道:“怎不在屋内?”
武卫应是,“房门没锁,我们叫门未应之后进了屋子,屋内并无他人,床铺也整整齐齐,问了隔壁几人,他们都说没看见袁焱。”
裴晏剑眉皱起,心底也生出些不祥预感,眼见灰堆中又刨出新的碎骨,他自以眼下为重,然而话未出口,外头一道撕心裂肺的惊呼传了过来
“死人了!校场死人了”
第151章 双箭穿目
“昨天晚上下了雨, 我们早上起来,本是和葛教头一起去查看校场上那些家具器物的,春试取消了,校场上准备的一堆器物都要再搬回来, 因昨夜说春试取消已是天黑之后了, 葛教头本来也定的是今日去搬, 可、可没想到,我们适才到了校场之后,却瞧见库房外头躺着一个血人……”
说话的是胡修文, 他惊吓太过,此刻面色惨白、语声慌乱疾快,走路时腿都在发软。
“死者为何人?”
事发突然,裴晏留下四人在浴房刨灰, 忙带着其他人出北门。
胡修文带路,他与姜离几人行在前,身后跟着的是惊慌不已的二三十学子, 先闻付怀瑾尸骨无存, 又得知校场死了人, 众人恐惧之余, 更不敢置信书院内会生如此命案。
“如、如果没看错, 应该是袁焱”
胡修文语气中已有哭腔, 宁珏闻言不解道:“什么叫‘应该’?你们都是朝夕相处的同窗,难道你还认不出来死者是谁吗?”
胡修文不知想到什么, 哽咽道:“他是被箭射死的,他满脸是血, 葛教头让我速来报信,我都没看清, 你、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听闻人是被箭射死的,宁珏并不为奇,而跟在后的薛琦等一众宾客们互视一眼,也不明白中箭而亡怎就认不出死者身份了。
裴晏面覆寒霜,步履如风,身后众人亦紧紧跟随。
从北门至青云崖虽不足百丈之距,但因一路上坡,平日学子们去校场少说也要半盏茶功夫,眼下命案当前,众人拔足疾行,半刻钟不到便至崖顶。
青云崖东西截断,正中是百步见方的平地,方伯樘于四周竖起围栏,建起房舍,筑起武场,以求门下学子文武兼备,而当众人浩浩荡荡入校场大门时,在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大家终于明白胡修文为何不敢确定死者是谁
校场坐北朝南,北面是观礼高台,高台下是可跑马的武场,武场中置弓、马、刀剑等考试场,正南面是一片梅花桩与木人桩,而在进门后的武场以东,则建有一排简易木棚,棚内置大大小小的兵器架,做为临时武库之用。
清晨的凉风中,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男子,正仰面躺在武库南侧的泥砖地上。
满脸是血也就罢了,最令人惊恐的,是两支通身漆黑的羽箭深深钉在他脸上,那羽箭力破千钧,穿透其脑骨,大片血色自他脑下蔓延,打眼看去,他似躺在了一片血湖之中,再仔细一看,那两支长箭竟不偏不倚地射在他眼窝处。
饶是姜离见多识广,此刻也禁不住背脊发凉,跟在旁的怀夕更是倒抽一口凉气。
学子们大多未见过死人,更未见过死法如此血腥惨烈的死人,看到死者后脑之下溢出了花白之物,数道惊呼后,有人跑出校场发出阵阵呕吐之声。
“是袁焱,就是袁焱。”
“难怪胡修文认不出来,他的脸已经不能看了……”
“是谁这样杀了他?这般狠辣凌厉的箭术有几人能做到……”
“他怎会死在这里,他来这里做什么?”
惊惶议论声中,方青晔眼前发黑,人都快栽倒过去,葛宏见他们终于来了,忙大步走了过来,在他身后,还有另外四个红着眼的学子,他们几人手上皆沾染了血色,显然已经尝试过救治。
裴晏和方青晔快步近前,方青晔急声问:“怎么回事?”
葛宏哑声道:“院监,昨夜下了一场雨,我一大早起来就带着几个学生前来探看,这里头好些今年新进的箭矢,都是好物,我担心昨夜风雨太大泡了水,再加上今日还得把这些东西搬回去……可,可我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袁焱死在棚子里,我让修文快点儿去报信,又尝试救人,可……可根本救不了,他身子都发凉了……”
方青晔也红了眼,望着地上的袁焱道:“鹤臣,这可怎么办,怀瑾的事还没个眉目,袁焱也死了,好好两个孩子,这如何向他们家里交代!”
“既是命案,当立刻派人去长安袁氏报信,这里交给我们,先让其他人回书院,浴房和付、袁二人的学舍都不可接近,检查完案发地,我再去查学舍。”
裴晏利落吩咐,说完便去往袁焱身边查验,方青晔满脸痛心,回身看向了人群之中的林牧之,他请林牧之将学子们带回安抚,又请他将此事禀告给方伯樘,而包括葛宏在内的发现案发现场的几人,则都被留了下来。
学子们被带回,薛琦几人却未走,望着袁焱的尸首,薛琦紧声道:“若那灰堆中的尸骨真是付家那孩子的,那如今便有了两桩命案,这两个孩子是惹到了什么杀神?一个被挫骨扬灰,一个被射穿双眸而死,这可真是……”
薛琦活了大半辈子,此刻也觉不寒而栗,高家父子站在一旁,高晖也忍不住道:“书院七八年没出过事了,这一下连着死了两人,什么人这样狠毒!”
姜离与裴晏正一左一右半蹲在袁焱尸体旁,听见此言,二人手上动作皆是一顿,高晖所言虽是无心,可他说的七八年没出过事,正是指书院前一次出事,还是当年魏旸从青云崖西边跌下的意外……
想起此事姜离心腔发沉,裴晏看姜离一瞬,一边检查袁焱衣衫一边道:“昨夜寅时过半开始下雨,卯时前后才停,袁焱的衣裳是干的,鞋底有湿泥,足见他是在雨停之后才来了校场,葛教头,你们来的时候还看到了什么?”
葛宏曾任驻军参军,他知道裴晏在问什么,便道:“我们出北门时,北门还是锁着的,上来时我们便发现了不对,那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还算干净,可我们走到半路却发现石板路上有脚印,当时我们还说谁这么早去校场,不会是从正门绕了一圈罢。”
葛宏说着看向胡修文几人,又道:“他们几个还说是不是有人不知道春试已取消,大早上去练拳去了,就这么说着到了校场之外,我们还没进门的时候,便发现门口的泥地上依旧有一人往内走的脚印,我心道果然有人来了,正想进门看看是谁在此,便一眼瞧见了血泊之中的袁焱……”
葛宏说得叹气练练,胡修文也在旁点头,在他身边,还有陶景华、贺炳志与另外两个面生的学子,四人也吓得面白如纸。
裴晏听得起疑,“只有一人进来的脚印?”
大雨初歇,他们一行人赶来时校场外已有了数行脚印,但彼时裴晏主意到,离开校场的脚印只有一道,正是胡修文前去报信时所留。
葛宏应是,“绝无差错,独一人进门的脚印十分显眼。”
“这不对啊,”宁珏先提出质疑,“袁焱是仰面往后倒地,这箭力劲极足,看方向,乃是从北面射来,说明凶手当时就在这库房之中,怎么会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呢?还是说,凶手在昨夜下雨之前就来了校场?就等着袁焱前来?”
姜离这时道:“袁焱身上尚未凉透,死亡时间当在一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卯时初刻到二刻之间,他极可能是在雨刚停之后来的校场,进门后或许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射杀,倘若凶手早已藏在校场内,那他必定是在雨未停之时出门,又在雨停之后回了书院,如此,他衣衫会淋湿,极易暴露,且昨夜北门已上锁,他二人如何不知不觉出来的?”
裴晏也想到了这些,这时他抬眸细细看向周围。
袁焱倒地处,正在刚进木棚七八步之地,此处灰砖铺地,因顶棚并无漏雨,地上只有些潮湿,而校场木棚搭建的十分简陋,一面靠着外墙栅栏,其余三面则皆是敞开,此刻棚下除了高高低低的兵器架,还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部分箱笼架子用油布遮盖,另有用以武试的、形制不一的杂物胡乱地堆在地上……
袁焱左侧三尺是七八个油布搭盖的箱笼,右侧五尺是一整排的兵器架,其上摆满了刀枪剑戟,在其左手边堆着两摞麻绳和几块儿老旧木板,右手边则是两套从看台上搬下来的旧黄花梨桌椅,距其双脚二尺之地,是一面搭着两大块儿油布的幕墙,眼下那幕墙之上,是明晃晃两支羽箭射出的破洞。
裴晏起身绕去油布墙后,便见其后先是处丈余见方的空地,空地四周放着数个兵器架,正北面乃是数个二尺见方的木架,用于摆放石锁、石锤,西侧的长木架上放着马鞍、马镫,,东侧长木架则是多把长弓、箭靶与盾牌,而那空地上,则堆着刚上过漆的,杂乱无章的木板木条。
很快方青晔和葛宏也绕了过来,葛宏道:“此处棚顶漏雨,油布是昨夜才搭上的,刚才我们也过来看了,我推测凶手一开始是躲在油布之后,袁焱来的时候以为只有自己一人,等走到了棚子里,凶手忽然放箭,袁焱逃无可逃被射杀。”
裴晏听着又去看油布后的砖地,便见地上已多有泥渍,葛宏道:“我看了,刚来的时候地上没有泥印,这些是我们踩的,凶手来的时候肯定还未下雨。”
姜离初初看完袁焱的尸首,这时也绕到后面,她道:“袁焱中的这两箭,力劲似乎一样,很像是凶手双箭齐发”
“确是双箭齐发,不仅双箭齐发,看其穿透头骨之力,凶手所用之弓多半在三石。”裴晏目光扫过兵器架上的数把重弓,又看向葛宏,问道:“书院之中,能做到拉三石弓并双箭齐发的有哪些人?”
葛宏闻言眼皮轻跳一下,露出一副欲言又止之相,方青晔这时面色微变道:“葛教头,我记得你的绝活便是双箭齐发……”
第152章 可疑肉香
葛宏苦涩道:“院监, 这是我的绝活不错,可、可卯时前后我人在书院之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杀人呢?我和林先生住在隔壁的,当时下大雨, 我和他都起来查看外头动静, 他可以为我作证”
见裴晏也盯着自己, 葛宏又道:“书院中人人都知道我会这双箭齐发之技,我若是要害人,又怎么会故意用这法子?这不是分明的不打自招吗?并且, 看这案发之地的布局,还有那油布上的孔洞,当时凶手定是躲在这油布之后,听到人来了, 听声辨位射出两箭,我虽会双箭齐发,准头也不错, 可若是隔着油布, 我还真说不好准头如何, 请裴大人明鉴, 我与此事当真无关”
葛宏言辞切切, 方青晔道:“那除了你, 你可还能想到旁人?”
葛宏沉声道:“还真想不出来了,开三石弓近两百斤之力, 书院的学子们要么皆是年轻,要么多养尊处优, 有此力之人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这些人里头, 能双箭齐发者几乎没有,更别说隔着油布杀人了”
裴晏踏过兵器架之间的杂乱,问道:“凶手射杀袁焱的箭是书院之物?三石的重弓都放在何处?这些板材做何用?”
葛宏指着南面的兵器架,“没错,箭矢分了两批,皆是山杨木,一批用作日常练习,就放在东面那兵器架子上,那四只竹筐内的便是,应该有两三百支,都旧了,不少都已经折损。新的四百支是在西边箱笼内,还未取出来。弓也都放在那兵器架子上,书院配备了五种不同的弓形,每一种二十来把,竹筐内的都是,但三石弓只有十把,因能拉开的人有限,且比其他的弓贵,便也没有配备那么多。这些架子上挂着的弓,是我昨日一早来重新打油上弦过的,当时还未确定春试取消,我便按照惯例前来准备”
葛宏走到跟前,指着架子上的几把长弓,道:“这三把四尺长的都是三石弓,其他三尺长的五把是二石弓,都是我昨天才调整过的,地上这些板材都是书院旧物,虽然好些年了,但都是好木头,此番重新上了油漆,本来是准备在观礼台上搭个遮阳棚的,但后来连着下了两天雨便说不搭了,昨天晚上我们来搭油布的时候板子在外侧堆了不少,怕泡水便往里头搬了一些,这才看着凌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