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后堂本是学生们默书之处,如今停放上尸体,莫名有些诡异之感,再加上袁焱死状可怖,满脸满身的鲜血,看起来就更是触目惊心,裴晏无奈道:“这个时节书院内没有存冰,只能等袁家人来了之后把尸首接回长安。”
裴晏说完,又盯着袁焱的尸体沉思起来。
姜离看出异样,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裴晏道:“凶手没有留下任何雨天痕迹,这两箭还刚好射中了袁焱眼窝,如果是人徒手射箭,便是连我也难做到,而那库房之中又是一片乱像,我早间看现场之时,便觉的那里是极好的布机关做障眼法之地”
姜离随之道:“凶手掩藏了自己的痕迹?”
裴晏眼底一片暗沉道:“尚未想通。”
话音落下,十安从外快步而来,“公子,付宗源派了一个侍从回长安报信,且不仅要了书院上下名册,还要了学子们的课业,也不知为何。”
裴晏扬眉,“还要了课业?”
十安应是,裴晏与姜离对视一眼,面上皆起疑色。
裴晏当先朝外走去,姜离与宁珏见状忙也跟上,一行人沿着讲堂之外的回廊往东再往北,很快便至听泉轩院门外,听泉轩是一座两层的合院小楼,入西面正门后,东、北、南三面皆为厢房,二楼则四面皆可住人。
付宗源住在一楼南面厢房中,眼下门口正守着个付家侍从,见裴晏来了,这侍从立刻高声禀告,“老爷,裴大人来了”
裴晏目光凌厉地看向轻掩着的屋门,又大步流星至门口一把将门扇推了开,门一开,屋内二人皆是一愣,便见付宗源半躺在北面罗汉榻上,林牧之正在给他施针,几本文册卷宗就放在付宗源手边……
开门的动静不小,付宗源神色不快道:“裴大人这是做什么?”
裴晏先看向林牧之,“这么久还没看完?”
林牧之起身道:“马上就取针了。”
姜离跟来门口,目光自然扫过付宗源身上几根银针,林牧之话音落下,当真开始给付宗源取针,裴晏则看向他手边卷宗,“付侍郎,听闻你要了书院学生们的课业,到了这等时候,你怎么有心看这些?”
付宗源眼底血丝遍布,不过一两个时辰,人似老了十岁,他叹道:“我是想看怀瑾近日的课业,只因所有人的课业在同一卷中,我便都要了来罢了,事到如今,我已是心如死灰,裴大人,两日之内可能找到凶手?为今之计我们都只能仰仗你了。”
付宗源说着话,当真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之状,裴晏欲言又止片刻,目光一转看向林牧之,“林先生,昨日袁焱在厨房煎药之时你也在?彼时在何处煎药,你们遇到了哪些人你可还记得?”
林牧之收好银针放入袖中,道:“没错,因昨日的药需要先后次序,我便亲自看着熬药了,就在厨房西面的那几口铜炉上,我带大人去看。”
林牧之说完便走,裴晏又看一眼付宗源道:“付侍郎安心,我们自会尽力。”
他说完跟着林牧之前往厨房,姜离和宁珏自也不多留,待一行人到了厨房之外,便见龚嫂和云嫂几人皆在房中忙碌午膳,厨房之后,还传来一阵阵的闷响声,而见来了多人,龚嫂几人登时神色惶恐起来。
林牧之先安抚两句,又站在窗前指着厨房内的铜炉,道:“大人请看,这铜炉就是用来烧水熬药的,学生们病中皆在此熬药,昨日袁焱的汤药熬好之后,是装入食盒中让他带回学舍之中饮用的,用完之后再还回食盒便是,当时厨房内他们都在,还有不少学生前来用晚膳,那时的袁焱十分正常……”
随着林牧之所言,厨房之后的闷响声并未间断,姜离忍不住道:“后面在做什么?”
龚嫂闻言道:“姑娘,是在舂米……”
姜离心中了然,但一转头,却看见裴晏不知为何眉头拧紧起来,见林牧之还等着裴晏回话,她便问道:“昨夜林先生卯时前后在何处?”
林牧之也不意外,只定声道:“卯时之前我在巡查书院,有葛教头能为我作证,卯时那会儿我回了德音楼中,葛教头、徐先生都能为我作证。”
“不对,不是卯时”
林牧之话音刚落,裴晏忽然开了口,几人齐齐看过去,便见裴晏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尤其寒峻道:“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对,我知道凶手如何设置机关误导我们了,先回校场”
第154章 恐怖旧案
半炷香的功夫之后, 几人一起回到了校场之中。
见裴晏在兵器架之间来回走动,像在找什么东西,宁珏一脸不解道:“师兄,为何说所有人的不 在场证明都不对?刚才才说了, 袁焱的死亡时间是确定的, 不管凶手何时来此藏匿, 他离开此处的时间一定是卯时二刻之后,难道不该查问卯时前后的不在场证明吗?”
事近午时,袁焱倒地处的血迹已干涸凝结, 大片猩红仍触目惊心,裴晏先在兵器架与油布之间来回,又仔仔细细地查看几个兵器架上的痕迹。
这时,他边看边答话道:“我们此前预设袁焱是被凶手当场射杀, 但倘若袁焱死的时候,凶手并不在校场之中呢?”
宁珏也凑上前看兵器架上痕迹,又道:“可袁焱是被弓箭射死的啊, 凶手怎么可能不在校场?”
姜离站在一旁道:“你是怀疑凶手用了何种机关?”
裴晏定声道:“不错, 只有凶手故意设下机关障眼法这一切才解释得通。”
姜离沉思片刻道:“你的意思是说, 凶手先在昨夜设下了某个机关, 又引诱袁焱在卯时之后来此相会, 袁焱不知内情至此, 刚进武库便触发了机关杀死了自己?”
裴晏微微颔首,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此刻只在几个放着石锁的兵器架之间来回,又极仔细地看四根顶柱上的痕迹。
宁珏在旁没瞧出什么, 只看向满地狼藉道:“可这满地杂物,凶手如何布置机关?袁焱死之后, 凶手也没有时间回来处理现场,他要怎么让我们发现不了机关?”
宁珏所言也是姜离所疑,他二人目光扫过地上的麻绳、竹筐、木板木梁,以及大大小小的家具器物,仍然一头雾水。
这时宁珏又道:“并且凶手还得让双箭射中袁焱眼窝,这也太难了,就算是机关,又如何确保袁焱一定会上当呢?而隔着油布,他又如何触发机关?”
话音落下,裴晏站在了北面居中的石锁木架处,他盯着木架片刻,又看向地上长短不一的木板,忽然道:“凶手正是要隔着油布才能触发这个机关,你去油布之后稍后片刻,我让你如何你便如何”
宁珏眨了眨眼,顺从地走到袁焱躺倒之处,隔着一道油布,他也看不到裴晏在做什么,只听油布之后有窸窸窣窣之声,裴晏似乎在搬动什么,很快,裴晏的声音在油布之后传来,“好了,你向前走几步,越靠近油布越好。”
宁珏眼珠儿微转,实不知裴晏在耍什么把戏,却也乖乖听话地往前走来,想着越靠近越好,他便不管地上木板麻绳横陈,只大步踩着杂物往油布近前走,眼看着距离油布越来越近,他干脆一脚踩在了自油布下伸出的木板之上
“啪”的一声轻响,原是木板不平,被他一踩这头才落了地,武库内木板堆叠,本也多有不平,宁珏往脚下扫了一眼并不以为意,然而下一刻,一道破空声来袭,宁珏心头警铃大作,立刻往左闪身避开,几乎是同时,一只并无箭头的木箭自宁珏头顶飞出,又直直落在了远处的泥地之中。
宁珏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上木箭,“师兄!你要吓死我!”
他惊呼一声,反应过来后,忙跑去油布之后,便见地上杂乱被清理开,目之所及,一块丈余长的木板一头伸出油布一尺,另一头横在居中的石锁架子一侧,一把普通的长弓挂在石锁架的两根顶柱之上,而在石锁架子北面地上,还倒着一块儿不起眼的木条。
这一切本来极是寻常,但因杂物被摆整齐了些,这模板木条便显得有些扎眼,可宁珏看来看去,还是没明白关窍,“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刚才踩到了机关?”
裴晏面色已有和缓,他一把取过那把普通长弓,弓背搭在石锁架南侧的两根顶住,弓弦拉开,套在石锁架北面两根顶柱,如此,四根顶柱便将拉开的弓弦固定了住,这时,他又捡起地上的木条,一头放在木板之上,另一头卡在弓弦之下,再从竹筐之内拿出完好的羽箭,将羽箭一头搭在弓背,一头卡在弓弦之上,这夺人性命的机关便得以重现。
宁珏看的目瞪口呆:“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地上的木板不平,我踩到了油布外的那头,里头的木板便会翘起,翘起之后会顶起木条,木条再顶起弓弦,弓弦自顶柱上滑脱,便好似拉弓后松了手,于是搭好的羽箭便被射了出去!袁焱今晨来的时候,也是踩到了外头的木板!他被射杀之后,里头的弓箭滑落,看起来便像弓箭本就被挂在顶柱之上,而这地上满是杂物,根本注意不到这模板木条的位置,再加上葛教头他们来的时候破坏了现场,就更难发现这不起眼的机关了,师兄,你实在敏锐”
宁珏激动不已,姜离在旁目睹裴晏如何重现机关,此时眼底也满溢光彩。
裴晏颔首道:“这个机关形同一套连杆,与舂米对异曲同工,适才我听龚嫂说龚叔在舂米,便忽然想通了凶手的手法,这手法并不难,难得的是凶手刚好利用了现场之物,使得制机关之物极好地掩藏了起来,这把弓乃是一石弓,适才的木箭也是折损后并无箭头的,位置我也调试过,绝不会伤到你,而凶手若熟悉袁焱身量,他也可以提前调整箭头落点,再加上三石弓之力,只怕是你都不一定躲得开。”
适才宁珏即便不躲,木箭也是从他头顶半尺之地射出,足见这机关活动幅度不小,姜离这时道:“如此也解释了为何那两箭入射的方向微斜,只因这木架的高度不低。”
裴晏颔首,又道:“若是其他的长兵器架放在此处,还并不合适,唯独这石锁架乃是短方正形制,正好可以卡住满弓的弓弦,而做为凶器的那把三石弓被葛宏上过油,适才我便是在确定这石锁架上是否有不同于其他架子的痕迹,最终,我在北面的顶柱上发现了零星的油痕,足见凶手正是用了此种机关”
宁珏忍不住激动起来,“太好了!凶手本来是想误导大家,好让大家僵持在他如何悄无声息离开校场之事上,如今确定是机关,那凶手定是在昨夜下雨之前就布置好了现场,不错,所有人卯时前后的不在场证明都得推翻了!我们要查的,应该是昨夜葛教头他们离开之后,到下雨之前这段时间!”
宁珏脑子转的极快,裴晏却没有放松,“但眼下还有一处疑问未解,我适才布置机关,是凭外头的地形想到了你会踩在何处,可袁焱今晨来时天还黑着,就算打灯笼,也不一定能看清脚下之路,凶手是如何确保他一定会踩在那木板之上?”
这般一言,宁珏也意识到不对,“是啊,他怎么会踩得那么准?且好端端的,他去那油布跟前做什么呢?”
“如果有什么东西吸引他走去了油布跟前呢?”
姜离忽然开口,又忙不迭往油布一侧跑去,裴晏二人跟过来,便见姜离手中拿着早间看到过的,被麻绳绑成十字的椅腿。
宁珏奇怪上前,“这是何物?”
这十字已沾了不少泥渍,眼下看来,分明是随时可烧柴火的废弃杂物,但姜离道:“早上看到的时候,我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古怪,这库房之中废旧家具不少,但木柴可不多见,且这椅腿加木柴绑在一起,你们看像什么?”
她特意提着麻绳一端,往下一吊,裴晏登时道:“像个人形?”
姜离颔首,“没错,这椅腿一端是圆球之形,再加上这截木柴形状,很像一个身子被绑双手排开的人形”
宁珏抓了抓脑袋道:“不是吧,你是不是想的太生动了些,葛教头不是解释过,说这是学生们练绳结的,校场之外便是木林,随便捡几节木枝也不足为奇吧。”
姜离扫了一眼地上,“但除了此物,还有什么能吸引袁焱近前呢?若大晚上有人故意将此物吊在油布上,便是我也想近前看看是什么。”
宁珏道,“那是因为你细心,若是我我可懒得看,袁焱万一也不是个心细之人,又如何确保袁焱会看呢?”
“如果此物对袁焱而言十分特别,那他便一定会看。”
裴晏下了结论,姜离道:“我也做此想,且我想起来,付怀瑾时常怀疑别人谋害他,难不成他二人遇到过类似被绑起来的事端?”
宁珏忙道:“难道他二人被绑架过?”
他猜的惊险,与如今的案子似也无关联,但如姜离所言,除了此物,现场也没有别的古怪,不妨将此物当做证物带回查证。
裴晏叹道:“若真有此等事,那付宗源隐瞒不报的内情只怕不简单。”
再回书院已近申时,方青晔不知他们去校场做了什么,已抱疑等了多时,裴晏见他迎上上来,语速疾快道:“凶手并非卯时杀人,我这边要再查书院上下所有人,在昨夜亥时过半至寅时之间的不在场证明,尤其是那几个能开三石弓的。”
方青晔一愣,“亥时过半至寅时之间?可袁焱不是卯时被杀的吗?好好,那我跟着,让他尽数配合你们。”
裴晏先回讲堂,待安排完查问的人手,又将葛宏请了过来。
裴晏道:“你们昨夜去校场巡查,是何时回的书院?”
葛宏纳闷道:“不是问过了吗,去是亥时三刻去的,大晚上的也看不清,便也没搬东西,只用油布把该遮的遮了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刚过亥时半,学生们自己回了学舍,我锁了北门也回了德音楼,回去之后歇下,至寅时下起大雨我才起来巡夜。”
“你出门时,林牧之已起来了?”
葛宏应是,“不错,林先生素来操心。”
裴晏默了默,“也就是说,在卯时之前,你也没有其他人证?”
葛宏苦涩道:“对啊,我们虽住在一个院内,却都是单独住,身边也没有下人,这找谁作证去?难道大人怀疑我卯时之前还去了校场?可卯时我人在书院啊。”
“能开三石弓的那几位,此前与付、袁二人可有不快?”
裴晏目光凌厉,葛宏不敢轻慢,恳切道:“大人,他们几个真的没有,我敢以性命保证,何况大家皆是同窗,什么仇怨大到了杀人的地步?我实在想不通。”
葛宏目光坦荡,但因自己管辖的校场内出了人命,心底又十分惶恐。
裴晏盯了他片刻,只得先让他退下,这时,裴晏又看向那木架十字,他拿起那十字,起身道:“让付宗源看看这十字,看他有何话可说。”
新一轮的问证已开始,几人离开讲堂,便见学舍上下皆有大理寺武卫,一行人刚走进听泉轩外的巷道,便见方青晔与林牧之站在一处说着什么,见裴晏过来,方青晔忙道:“鹤臣,里头正在问证,你这手里是”
随着方青晔目光,林牧之也看到了十字,他眼皮轻跳一下,立刻移开了目光,裴晏看向院内未曾注意,姜离站在一旁却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裴晏道:“在案发现场找到的,付侍郎可在?”
方青晔一脸不解,又大步往内走,“在,牧之刚送了安神药来,如今出了这等事,牧之代我们书院出面反而好说话些,我也是无颜面对付大人。”
裴晏脚下微顿,“这是何意?为何林先生好出面?”
方青晔看一眼跟来的林牧之,解释道:“我忘记说了,牧之和付大人曾有过两面之缘,他四年前曾在麟州书院做过半年先生,后又去了蕲州书院,两年半前,咱们书院夫子们请辞了不少,我与他是旧识,便写信请他来了咱们书院,幸而他来了。”
此言一出,不说裴晏,便是宁珏都大为吃惊,姜离也仔细打量起林牧之来。
裴晏看向林牧之,“林先生在麟州书院教过书,那你与付怀瑾和袁焱一早就认识?与付侍郎也是旧识?”
林牧之平静道:“不错,只不过当年我在麟州书院教的是音律,付怀瑾和袁焱都不喜音律,我与他们交集并不多,与付侍郎也只有几面之缘,当时付怀瑾在书院,他偶尔来书院与山长清谈,我与他说过几次话,但并无深交。”
方青晔道:“牧之所擅颇多,除了明算与文赋,音律也极佳,经史之上也不输老齐,只是他一人无法兼顾,便主教了明算。”
方青晔言辞间多有嘉赏,裴晏看看方青晔,再看看林牧之,不禁问道:“林先生因何离开麟州书院?你可知当年付怀瑾和袁焱因何也离开了麟州?”
林牧之不疾不徐道:“麟州富庶,书院内的夫子有十多人,我想一展所长却只能被安排教音律,蹉跎半年光阴后,我请辞另择他处,便离开了,至于他们二人,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书院进学,我是一年多前才与他们重逢。”
方青晔道:“不错,当时两个孩子来书院之时,牧之说过这事,我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