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视线在二人间来回,“林先生昨夜寅时之前在何处?”
“在房中睡觉,后来听见雨实在太大,我便起身出来巡夜,在听泉轩外看了看,遇上了葛教头,后来我们和齐先生一起分开巡夜。”
同样的话,葛宏已经回答过,见林牧之满面坦然,裴晏点点头,直往付宗源房中而去。
付宗源尚难接受儿子的死讯,一双眼血丝遍布,面前的药碗已凉透,他却是动也未动,见裴晏前来,他恹恹地抬眼看来,“裴大人,可是查到真凶了?”
裴晏近前道:“我们在袁焱尸体不远处发现了一样古怪之物,不知付侍郎认不认得。”
裴晏说着,将那木架十字放在付宗源身前,付宗源瞧见此物眼眶骤然一缩,沉默一瞬后道:“这……这是什么小孩子玩意儿,裴大人竟把心思用在这些杂物之上?怀瑾死了,袁焱也死了,还死在诸位眼皮子底下,如今裴大人不去找凶手,却在看这些东西?!”
付宗源面上悲戚难消,此刻更露失望之态,方青晔闻言赶忙上前赔礼,“付大人息怒,鹤臣也是为了找凶手,如今两个孩子死的不明不白,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见付宗源悲怒交加,方青晔忙将裴晏朝外推,“好了,去问别处吧,牧之,你干脆留在这里,看看付大人有何吩咐”
见付宗源如此,裴晏也不打算久留,待出房门,方青晔哀声道:“这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不认得便算了,初经丧子之痛,以安抚付大人为要,有了进展再来通告罢。”
裴晏这时道:“院监一早就知道林牧之与付、袁二人相识?”
方青晔道:“不错,一年多前他们两家一起来的时候牧之就说过,当时付袁两家也很意外,但看得出来他们并不算熟稔,后来也未见他们格外亲近,但到底是旧识,牧之性情也十分温和,该关照还是得关照一二。”
裴晏自然信方青晔,然而如今书院内多了一个与两位死者旧年相识之人,林牧之的处境顿时微妙起来,裴晏又问:“你可知他当年为何离开麟州书院?”
方青晔不解道:“他不是说了,因只让他教音律啊。”
宁珏在旁道:“院监怎么这样信任林先生?”
方青晔叹道:“他是衢州人,我少时游学至衢州,曾与他在同一位先生座下进学半年,我与他也有同窗之谊,且这两年多来,他为书院尽心尽力,我是看在眼底的,叔父病重的那两年,鹤臣你是知道的,书院一度难撑下去。”
裴晏默了默,“他可会武?气力如何?”
方青晔一听,下意识往自己身后看去,“你这是在怀疑牧之?这绝无可能,他不仅不会武,身体还不及我,这一点我绝对能保证”
见方青晔言辞切切,裴晏只好点头,“我知道了,我心中有数。”
离开听泉轩,宁珏轻咳一声道:“虽说袁焱死亡现场没有别的异物,可这……可这木十字也的确显得有些儿戏,这上半部勉强可以看做人形,可这人有头有双臂,却没有双腿没有脚啊,麻绳也没有往下绑啊”
宁珏自顾自说着,姜离心知他所言有理,却也实在想不出案发现场还有何异处,一转头,却见裴晏若有所思,她不由问:“怎么了?”
裴晏沉声道:“没什么,他刚才说的话让我想到了大理寺看过的两份卷宗,眼下还是以书院的案子为重,如今还是以最基本的不在场证明为重。”
正说着话,十安从学舍方向而来,“公子,排查完了,亥时过半至寅时,学生之中拢共有七人在昨夜不在场证明不足”
裴晏当即道:“回讲堂说。”
“我们查问了所有学生,大部分学生互有人证,中间消失过一刻钟以上无人证者,则有七人,首先是柳元嘉,昨夜柳元嘉近三更才回学舍,他起初在听泉轩和永阳侯用晚膳,晚膳之后,陪着永阳侯和江楚城说话,后来与永阳侯对弈至亥时过半,见时辰不早,永阳侯让他回学舍歇下,但因他昨夜吃坏了肚子,回学舍之前去了茅厕两刻钟。”
“除他之外,贺炳志和陶景华也于夜间腹泻,贺炳志在子时二刻去茅厕,陶景华则在子时过半去,二人来去都在一刻钟左右。”
“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有孔昱升和薛湛,他二人住在虞梓谦隔壁,虞梓谦说昨夜孔昱升也是在子时前回来,问孔昱升时,他说他去藏书楼借阅书册,酉时去的,因在藏书楼看的入了迷,直到子时前才回来,这期间负责看守藏书楼的斋夫虽在,但斋夫中间被花匠师傅叫去帮忙,一次在酉时过半,一次在亥时过半,都超过了一刻钟。”
“至于薛湛,是因虞梓谦说在丑时初,他似乎听到了薛湛开房门之声,还听到了薛湛在与何人说话,但因实在太困没听清便睡了过去,可我们问薛湛时,他却否认了此事,因他一个人独住,也无人为他作证”
讲堂之中十安言辞细致地向裴晏禀告,宁珏听到此处看向姜离,“或许是听错了,但若没有听错,你弟弟怎么还有夜半私会之事?”
姜离不做搭理,只对十安道:“说下去。”
十安便继续道:“还有两人,便是能开三石弓的张庆杰与何启铭,他二人昨夜是跟着葛宏去过校场的,去完校场之后,二人腹中饥饿,学舍内又无饭食,他们便先后于子时过半和丑时过半,偷偷溜进了厨房,在厨房偷用了些糜饼果腹,他二人起初不愿说,可隔壁有人听见了动静,他们不得已坦白了此事,因二人住在一间学舍,又是先后离开,小人便也记了下来,这一点小人去厨房问过,但那位叫云嫂的厨娘说没发现少了糜饼,不过,她自己也记不清昨日剩下了多少。”
“偷用糜饼?”这二人可开三石弓,裴晏当即提起心神。
十安应是,但还未说话,九思又快步走了进来,“公子,听泉轩和得真楼查问完了,得真楼那边是江老先生和王侍郎一起住,因方院监安排了斋夫照顾,人证是齐全的,听泉轩这边,薛中丞和高家父子人证皆是不足,但也无人瞧见异常,永阳侯有仆从随身照顾,仆从能作证,但因是亲信,证言也存疑,厨房那边可互为证供,斋夫们也可互相作证,龚嫂和龚叔有单独的厢房,他二人乃是夫妻,证供也存疑。”
裴晏道:“付怀瑾和袁焱已经来书院一年多,若是老人要害人,不必等这样久,尽量把人手放在近半年来的这些人之中,付怀瑾遇害的时间乃是二十八晚上,彼时宾客们还未至,他们的嫌疑也更小,先把几个有疑的学生传来罢。”
裴晏一声令下,很快薛湛几人便被带了过来。
他们并非头次被盘问,已无起初的紧张,裴晏按照次序一一问下来,几人回答皆与十安所禀无异,这其中,咬死不认的薛湛和张庆杰三人多有疑点。
薛湛苦兮兮道:“大人明鉴,我昨夜睡得极死,怎么会那么晚还和旁人说话?梓谦素来多梦,他只怕是做梦做糊涂了,他既能听清我所言,怎么听不出另一人是谁?我和他离得最近,便是说话也是和他说,这等时候可莫要闹出误会来,且说话和杀人有何关系?难道杀人之时还要叫上同伙?”
张庆杰一脸委屈,他气弱道:“不敢在厨房点灯,我中间还碰掉了一个罐子,那罐子应是装猪油的,很沉很滑,落地声音极大,吓得我不轻,大人若是不信,便去看厨房进门后东边的案板上,那猪油罐是不是沾了灰?”
何启铭在旁,面上也是青红交加,又尴尬道:“我们二人有心武举,这几日除了温书,还得练一练石锁,昨天下午吃的太少了,晚上实在顶不住,庆杰先去了,说剩的糜饼还多,我便也去了一遭,我衣袍上还蹭了灶灰。”
二人所言多了细节,裴晏自要命人去厨房探查,如此一来一回的循证查问,等所有人离开讲堂之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宁珏听完全程,无奈道:“怎越来越复杂了?能开三石弓之人有人证,也无动机,稍有些龃龉的又拉不开弓,总不至于凶手还有别的障眼法吧?”
裴晏和姜离的思绪也凝滞起来,死者有二,凶手杀人之法只破解了其一,凶手的杀人动机以及如何制造不在场证明仍是迷雾重重。
窗外已是夜幕初临,九思给讲堂中点上了灯火,眼看着时辰一点点流逝,裴晏只打算再验尸搜证,但还未下令,十安自外快步而入,“公子,长安来人了!”
十安回书院之时留了大理寺武卫打探付家与袁家之事,武卫此刻上山,定是探得了更多,裴晏立刻道:“快,叫进来说话。”
武卫名唤窦英,行礼之后禀告道,“大人,属下这两日在长安城走访了两家府上不少下人,本意是想打探当年付怀瑾二人离开麟州书院之原由,但探问下来发现,两府下人的口径十分统一,都说小公子们是想来长安求学入科场,对当年两人之病也同样的讳莫如深,问了许多,属下也只觉几件小事有些怪异……”
裴晏忙道:“仔细说来。”
窦英定声道:“第一,按理说他二人在麟州求学多年,应该对麟州颇有情谊,或有不少麟州故旧才对,但他们自回了长安,反而不与麟州士子打交道,长安城中有各地士子雅集,即便给他们下了帖子他们也从不参与。”
“第二是一件更小的事,袁家一个负责杂活儿的小厮提起,说当初袁焱刚来长安时,带了不少他自己的文房书画,但去岁年初,他忽然命人将许多旧画儿烧了。他还说袁焱是擅长丹青的,那些画都是他在麟州画的,有些还得过大家赞扬,他平日里十分宝贝那些画,装在一个黄花梨点漆描金的箱子里谁都不许动。”
“那天袁焱烧掉的画儿足有十多张,都是装裱极好的,这个小厮便是帮忙烧画儿的,他认得字,他说他仔细瞧过,那些画都不错,并且那画儿上落款有四人印章,有袁焱自己的和付怀瑾的,另外两人印章当是二人共友,但从未听袁焱提过,其中一个叫东方嘉树,因这复姓少见他便记到现在,另一人的名字却是记不……”
“等等,你说那人叫东方什么?”
裴晏本听得专注,可那四字一出他神容忽地大变,又定定看着窦英等他回答,窦英一头雾水,只得重复道:“东方嘉树,这名也好记,他说绝不可能记错。”
裴晏背脊笔挺,放于椅臂的手紧握成拳,面上更是一副风雨欲来之相,姜离和宁珏不明所以,姜离忙问:“怎么了?你知道此人?”
裴晏看向姜离,又目光一转看向案几上被宁珏质疑过的麻绳木十字,紧接着,他难以置信道:“前岁年末,麟州隔壁的彬州生过两桩青年士子被杀案,我记得很清楚,其中一名死者便叫东方嘉树”
姜离一惊,“怎会这样巧?”
裴晏缓缓摇头,目光仍森森落在那木十字之上,“巧的还不止这些,那东方嘉树死时,乃是上半身被麻绳紧紧捆缚,而后凶手将其塞入水车之下,那东方嘉树,最终双腿被水车活活碾碎而死……”
第155章 诡火与血色
“双腿被碾碎?!”
宁珏惊呼出声, “那岂非正合了我说的”
下午宁珏刚说过,说这木十字上半身像人下半身却没腿,他震骇道:“所以袁焱和这个东方嘉树相识?因为他认得东方嘉树,所以他一看到这木十字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因此凶手知道, 他一定会去把木十字拿下来, 从而确保他踩上了机关!”
宁珏说着,呼吸都急促起来,“那便是说, 凶手也知道东方嘉树之死?可师兄,这案子没有破吗?如何到了你手中?”
“这案子不仅没破,死在彬州书院的还有一人。”
裴晏此言一出,室内几人更是震惊, 便听裴晏道:“还有一人名叫魏青杨,与东方嘉树乃是同窗,二人亦是旧友, 东方嘉树死在景德三十八年岁末, 这个魏青杨则死在景德三十八年十月, 这二人出身于彬州望族, 死后当地府衙查了半年也未发现凶手, 便成了两件悬案, 于去岁年末送入了大理寺之中,我因主张核查旧案, 所有悬案卷宗都被挑拣出来送到了值房之内,月前我刚看过案卷。”
裴晏力主核查旧案乃是为了沈氏的案子, 这些地方州府的悬案若要再查,需得大理寺排遣司直前往各地, 然而他自己也未想到,一年前发生在彬州的案子,如今竟然和白鹭山书院的新案有了关联。
姜离也不可思议道:“死了两人,这个魏青杨是如何死的?”
裴晏沉声道:“他是外出秋猎之时,被垮塌的山石砸死在了自家林场中,此案起初被当做意外,可后来有人在山上发现了山石被撬动的痕迹,由此被断定人为,此后山林之中下了大雨,痕迹被冲散,便也未找到关键性证据。”
微微一顿,他又道:“东方嘉树则是在书院回府的路上失踪,人被找到的时候,尸体还卡在水车之下,膝盖以下只剩下些许腿骨。”
宁珏倒抽一口凉气,“付怀瑾、袁焱与这个东方嘉树都认识,还有一人,是不是就是那魏青杨呢,但他二人在彬州,何以去了麟州进学?”
“彬州与麟州比邻,彬州书院的名声却远远比不上麟州书院,许多临近的州府学子,只要家中宽裕的,都会选择去麟州,若我不曾记错,那案卷之中提到过,他二人在一年多前才回彬州书院进学,因事发在彬州,便也未提起此前在何处进学,如今看来,在回彬州之前他们就是在麟州书院”
裴晏说完,宁珏忙道:“师兄有过目不忘之能,绝无可能记错,所以他们四人在麟州书院时便是好友,等等,他们当时回彬州一年多,那岂不是和付怀瑾二人离开麟州书院的时间差不多?他们四个人在同一时间离开了麟州书院?!”
裴晏看向窦英,“那第四人可是姓魏?”
窦英迟疑片刻,“那小厮并未提起”
姜离道:“东方嘉树在景德三十八年年末遇害,彼时袁焱已在长安,得知消息,正当时在去岁年初,知道两位好友身死,他不仅没有保存有好友印信之书画,反而将其烧掉,足见他不想与此人扯上关系”
说着,她目光沉郁道:“他或许猜到了这二人因何而死。”
四位从麟州书院离开的学子,两位在彬州书院遇害,令两人,则在白鹭书书院遇害,如此巧合之事若说毫无关系,便是路人都难以相信。
裴晏又问:“那小厮还提到了何事?”
窦英闻言忙答道:“还有些小事,好比说袁焱以付怀瑾马首是瞻,但其实袁兴武掌神策军五万兵马,在朝中颇有威望,袁夫人对此不满,说过袁焱两次,但袁焱依旧我行我素,可袁兴武知道之后倒没多说什么。又说付怀瑾对袁焱也十分信任,二人情同兄弟没说错,付怀瑾还经常把自己的文房之物留在袁焱那里,从外头买来的珍稀古籍,二人也经常一起分享,比和袁航的关系亲厚的多……”
裴晏早听闻付怀瑾和袁焱十分亲厚,闻言也不意外,他沉声道:“如今牵扯到了一年前的旧案,麟州书院之事,便不得不查问了。”
略一思忖,他吩咐道:“把林牧之请来。”
林牧之 到讲堂已是酉时过半。
天穹漆黑如墨,讲堂内也是一片死气沉沉。
裴晏开门见山道:“林先生,如今书院之内已经死了两人,或许还会死第三人,接下来我所问,希望你如实回答”
轻轻一顿,裴晏寒声道:“你是哪年哪月到的麟州书院?”
林牧之闻言并不意外,“景德三十六年五月,后于景德三十六年年末离开。”
裴晏颔首,“那你可认得东方嘉树和魏青杨二人?”
林牧之一愣,眼角余光一瞟,扫向案几上的木十字,很快他道:“这二人,似乎是当年麟州书院的学生,这个东方嘉树我记忆深些,另一个魏青杨?此人我印象不多,当年书院内姓魏的人很多。”
裴晏道:“那你讲讲这个东方嘉树。”
林牧之回忆片刻,道:“他……好像不是麟州本地人,应该是隔壁州府来的,他擅明算,会音律,尤其弹得一手好琴,我记得的也就这么多了,至于那魏青杨,似乎有这么个人,但应该不擅音律,未常来我的课上。”
裴晏凤眸微狭,“只记得这些?那你可知他们二人已经死了?”
林牧之眼皮一跳,“死了?怎么会?”
“不错,不仅死了,还是被人虐杀而亡,彬州府衙至今未找到凶手。付怀瑾和袁焱与他们二人当是好友吧?那二人一年多前死在了彬州,如今,付怀瑾二人又在书院相继遇害,而昨夜凶手布置机关杀人用的便是这木十字,此物旁人看不出端倪来,但若知道东方嘉树死状之人一定能看出不对,林先生,你当真不知他四人之事?”
裴晏语气越来越严峻,林牧之拢在袖中的手轻攥,面上却是道:“我当真不知,我在麟州书院只教了半年,与学生们交情都不深,后来去蕲州,离彬州千里之遥,又怎会知道彬州之事?不是大人告知,我还当从前的学生们都还在进学苦读。”
林牧之眼底虽笼罩着郁色,面上却是言辞切切,众人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他却仍是挺直背脊,并无半点儿气弱之态。
裴晏目光如剑,语声也迫人起来,“倘若往后查出林先生隐瞒不报,那大理寺便要定先生一个妨碍公务之罪了,望先生三思。”
林牧之腮边发紧,还是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话已至此,多留林牧之已无用,裴晏当即放他离去,人刚走,裴晏便对九思道:“去盯着,看看他去了何处”
九思应声出门,堂内宁珏肃然道:“这林牧之虽无明显心虚之色,可瞧他那表情也不像是毫不知情,到底是为什么不说?如今都死了两个人了,凶手若是和他们四个人认识,那应该是同龄之人吧?如今也都十七八岁?可能为了什么要把人都杀了?”
宁珏之疑也是众人之疑,然而林牧之和付宗源不配合,三年之前的旧事,事发两地又隔了千里之遥,裴晏一时之间也无章法,“明日袁家人应会上山,他们一定知道内情,但看付宗源的态度,他们或许也会三缄其口。”
话音落下,九思去而复返,“公子,林牧之去见付宗源去了,说是给付宗源复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