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珏抓了抓脑袋,很快表示认同,“没错,你说的有理。”
姜离闻言一默,宁珏又道:“你怎么什么伤都会看?适才给孔昱升治伤,给林牧之治伤,手上都利落至极,真是奇了”
姜离简直不知如何答话,眼看着到了幽篁馆,刚进院门她便道:“怀夕,医箱给我,你去端些净水来”
烧伤最紧要的便是清理伤口,姜离想也没想,便提着医箱往裴晏的上房走去,然而刚走出两步,裴晏忽然道:“这点儿小伤待会儿让十安处置便是。”
姜离倏地顿足,很是意外地望向裴晏。
四目相对,裴晏更认真道:“时辰太晚,你回去歇下。”
他忽然如此,连宁珏都未想到,他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犹豫道:“师兄,十安习武之人,再如何会疗伤也比不上薛泠啊,不然还是”
此言未完,裴晏忽然朝他刮来一眼,宁珏意识到裴晏心思已定,只好道:“好吧好吧,那我也来帮忙好了”
“你也去歇下。”裴晏不容置疑。
“啊?”这下宁珏更想不通了,“我不困啊,我年轻,我先帮你清理一下不成吗?谁知十安何时过来?师兄你”
宁珏很想帮忙,奈何裴晏面不改色,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几人正僵持着,院外传来脚步声,是十安和九思一同跑了过来,宁珏趁势道:“你们来的正好,你们家公子不许我们帮忙疗伤,十安,我怎么不知你会医术?”
九思会意,十安则更为机敏,立刻近前道:“公子不喜麻烦人,宁公子,薛姑娘,二位歇下吧,公子的伤势交给小人便是”
他说完上前开门点灯一气呵成,又催促道:“公子”
姜离目光复杂,宁珏也尤不死心,裴晏有些无奈,只得硬下心肠撂下一句“都去歇着”便转身进了上房。
上房门一开一合,裴晏竟是真的拒绝了帮忙,姜离和宁珏皆满脸不解,宁珏更小声道:“师兄他又不是女子,总不会是在害羞吧?你也就罢了,怎么连我也回避?”
九思见二人站着没动,轻咳一声道:“多谢二位牵挂我家公子,说起来我家公子的确有这毛病,莫说二位了,便是小人他都不让近身,十安比小人细心,但凡有什么必须贴身之事,也都是十安去做,请二位莫要生公子的气。”
若说片刻之前还是惊讶,此刻的姜离则有些匪夷所思了,她看向九思道:“连你也不能近身?那平日是谁伺候沐浴?”
九思赔笑道:“日常起居公子无需我们伺候的,万一要近身,也都是十安去做,小人其实不算近侍,应当算公子的护卫。”
姜离还是不明白,她记得,当年就在这幽篁馆之中,她亲眼见十安和九思自长安来,会近身侍候裴晏起居,怎么几年过去就变了?
她忍不住问:“这是何时之事?”
九思想起当年,也有几分不明道:“其实也就是六年前的事,公子那时从师门回来便改了性子,您别介意,这点儿伤十安应付得来。”
裴晏已进房中片刻,姜离心中虽有些憋气,可也不会上赶着给人疗伤,于是将医箱紧紧一握,大步往西厢而去,“既然如此,那我便不管了,都歇下吧。”
待进屋放下医箱,姜离心底那团无名郁闷蹭蹭冒了出来,“真是奇了,我好心他却不领情……如今有必要这般忌讳?”
怀夕也觉得古怪,又替裴晏找补道:“裴大人素来端方,或许是忌惮男女大防怕麻烦了姑娘?”
姜离不禁冷笑,“男女大防?他当年”
当年为了给裴晏治伤,她该看的都看了,如今年岁虽更长,但他的伤在后肩,连袍衫都无需褪下,有什么需要避讳男女大防的?何况他伤的也不轻,怎地如此扭捏起来?
见她面色不快,怀夕又道:“亦或是他身上有何胎记,不愿给人瞧见?”
姜离闻言又是一嗤,裴晏上半身不仅没有胎记,在她当年勤勤恳恳的医治之下,后来可谓是白玉一般无暇,又有什么好怕人看的?
姜离越想越怪,那股子气闷亦难消,但忽然,九思所言在她脑海中浮现,她怔愣起来,品出了另一番古怪,“怎是六年之前……”
第157章 书院虐杀
林牧之与孔昱升尚未醒来, 姜离夜里睡得也十分不安,还未至卯时便起了身,这边厢灯盏刚亮起来,怀夕便在窗前道:“姑娘, 裴大人那边好像已经走了。”
姜离默了默, “随他去罢”
天色尚且黑着, 山间凉风亦是寒凉,姜离披上斗篷,怀夕提着灯盏, 二人一同往德音楼而去。
待到了院门之外,便见九思在外与两个武卫说着什么,一见她便朝里头喊道,“公子, 薛姑娘来了”
二人入林牧之厢房时裴晏正迎出来,姜离往他肩头扫一眼,自顾绕过他去看林牧之。
裴晏见状苦笑一下, 跟上来道:“已经喂了两次药, 两刻钟之后是第三次, 方院监和齐先生守了半夜, 我已让他们歇下了, 方院监说我们走后林牧之意识模糊了片刻, 但还未开口又晕了过去,所幸第二次喂药还算顺利, 他都喝下也未再吐血,如此看来, 他是否暂时保住了性命?”
姜离正倾身请脉,“从脉象上看并无恶化, 但也未见多少好转,还得看第三道药,孔昱升那边如何?”
裴晏摇头,“我已经去看过了,暂时未醒,药房的何叔懂些医理,夜半去照看了。”
姜离略放了心,裴晏便吩咐九思道:“去拿些热茶来。”
时辰尚早,书院内外安静的落针可闻,见姜离坐在床边高凳之上并不多言,裴晏近前道:“昨夜的伤并无大碍,你无需挂心。”
姜离面做茫然道:“伤?哦,比起林先生的伤,你的伤确实算不了什么。”
裴晏苦笑更甚,待九思提来热茶,又亲手斟茶给姜离端去。
姜离挑眉看他一眼,还是将茶盏接在掌心暖着,这么片刻,心中郁结便也散了几分,等喂药的功夫,她又想起昨夜几番险情,“孔昱升时常在藏书楼看书至深夜,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倘若凶手是想以此生乱加害林先生,那何必在藏书楼放火?藏书楼距离君子湖并不算远,他杀人之时若手脚慢了,岂非更容易路出破绽?”
裴晏也道:“我也做此想,且孔昱升与当年麟州之事无关,这场火起的诡异突然,或许还有别的隐情……”
话音落下,后窗之外忽然响起一阵风拂竹叶的沙沙声,姜离和裴晏同时朝窗外看去。
德音楼坐落在君子湖西侧,后窗之外乃是君子湖畔种植的一小片竹林,而湖畔廊道入口在听泉轩南侧,出口在文华阁以北,如此形成回环。
忽然,姜离问道:“林先生取到钥匙了吗?”
裴晏颔首,“没有,我们适才检查了他锁着的抽屉,发现抽屉已经被打开,但里头有钥匙多把,他一把也没有拿出来,让方院监辨认之后,藏书楼西门的钥匙正在其中,昨夜多半是刚打开抽屉,便见到了他口中的‘故人’。”
这话莫名让姜离背脊一凉,“昨夜德音楼上下全体出动,这楼上楼下皆无人,可即便如此,听泉轩和文华阁却还有人慢了几步过来,凶手若存引诱之心,难道会大咧咧出现在德音楼院子里?林先生又如何去了假山?”
裴晏往窗外几个武卫那看一眼,道:“昨夜我们挑明麟州书院之后,林牧之先去见了付宗源,之后曾去过校经堂一次”
姜离有些意外,“去那里是为何?”
裴晏道:“校经堂存着所有在院学子入学时的凭证,包括各地府学荐书,官凭户籍记载,我猜测他应是想到了什么线索,也在找凶手。”
姜离颔首道:“如此就解释的通了,且此人他一定认识才会随其而去。”
“公子,药来了”
说话的功夫,有武卫送药而来,姜离起身接过,亲自给林牧之喂药,“这断血汤方可凉血祛热,通络保元,若这次药喂下人可醒来,那性命便算保住。”
林牧之呼吸微弱,面庞亦是苍白,姜离喂药喂得不易,足足半盏茶功夫,一小碗药才喂进了大半,她停了药,又取出银针于林牧之内关诸穴施针,候得片刻,姜离正下针之时,林牧之喉间发生“嗬嗬”之声,又一个轻颤睁开了眼睛。
姜离自是欣然,裴晏也十分惊喜,他快步上前来,“林先生?”
林牧之费力地睁眼,待慢慢适应了灯火,又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晏二人,裴晏道:“你还活着,是薛姑娘救了你,你觉得如何?”
姜离挽起袖子,掀开锦被往林牧之胸腹与双头轻按,“此处可痛?这里呢?呼吸时可有刺痛之感?唯此处痛极?”
姜离一处处检查,林牧之只能小幅度地摇头点头,待查验完,姜离轻松了口气,“幸好不曾伤到心肺,胃脏也应非破裂,林先生,你重伤在左腿的胃脏处,肋骨也应有骨伤,但有得救,若还有何处痛楚你尽可说来。”
姜离殷殷诉高,林牧之这时才相信自己活了下来,而他既然醒了,如今十万火急之事还是稽查凶手,裴晏便道:“可能开口?”
林牧之唇角微动,喉间发出嘶哑之声,“我、他”
“你重伤之后,我们立刻搜查了书院内外,没有找到任何外人进出的踪迹,你昨夜分明是回来取钥匙的,抽屉都打开了却离开了德音楼,你到底见到了何人?”
裴晏语气严厉,林牧之唇角抖动两下,“我、我……”
他面色痛苦,可眼底仍有惊恐与犹豫,裴晏凛然道:“事到如今,你已经去鬼门关走了一圈,却还不肯开口?难道你还想看到死更多人?!昨夜你昏迷之前说你见了‘他’,这个‘他’到底是何人?可是书院之人?”
林牧之不知是痛还是怕,眼眶迅速泛红,见裴晏和姜离一错不错盯着自己,他面上浮起了两分绝望与悔痛之色,似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他缓缓看向了后窗方向。
“昨、昨夜我回来取钥匙,院中一个人也没有,可就在我打开抽屉之时,这后窗之外,却忽然响起了一道木笛之声”
裴晏与姜离皆惊,裴晏道:“何来的木笛之声?你是说你不曾看到人?那你如何知道是你之故人?”
林牧之转过头来,神情痛苦道:“因、因那曲子乃是我多年前,多年前修补古曲谱之时,在残损曲谱之上自添乐律而成,普天之下,听过此曲之人少极,会此曲之人,只、只有那独独一人……”
裴晏紧声问:“是何人?”
林牧之双眼黑洞洞地看向帐顶,似乎陷入了一段不愿回想的记忆之中,好半晌,他喘了口粗气道:“是、是我曾经的学生”
裴晏与姜离对视一眼,又问:“是麟州书院的学生?姓名为何?模样如何?”
不知想到何事,林牧之咬紧牙关,声音也沉哑下来,“他……叫范长佑,若他还活着,那他今年也已经十八岁了”
“若他还活着,你是说他已经死了?”裴晏很是不解,“若他已经死了,那昨夜你听见的笛声是何人所奏?”
林牧之缓缓摇头,“是他……我希望是他……”
林牧之言辞含糊,只听得裴晏几人一头雾水,姜离见他说话艰难,忙命人再取热汤药来,待汤药送至,她又给林牧之喂下小半碗,林牧之见姜离如此尽心救他性命,缓得片刻后,终于毫无保留地开了口。
“范长佑,是我在麟州书院的学生,我当年初到麟州书院,被安排教授音律,音律非科考之目,再加上音律在寻常人家乃是附庸风雅之乐,我这音律先生便也未受书院看重,不仅如此,连学子们都不一定将我放在眼底。”
“范长佑是最喜音律课的学生,他出身寒门,寄宿在麟州叔父家中,因叔父救过老山长一回,这才得了特许入书院读书,他那时只有十三岁,身量高挺,生得一表人才,不仅擅长明算与骈文,连学器乐都比旁人快,但因出身不好,他时而被学子们欺负,这一点我知道之后,教授音律之时,便对他格外照顾,他也十分信任我,没两月,我们便几乎有了师徒之谊……”
林牧之说着轻咳两声,喘了口粗气继续道:“他极有天分,我除了教他音律,还指点他明算与骈文诗赋上的课业,他进步神速,令其他先生们都十分讶异,我很高兴,那时我正在修撰一本残损不全的古曲谱,有一段谱子我自己添补后勉强成曲,于是我便将那段独一无二的曲子送给了他,他自小会吹木笛,我便用笛子教他,勉励他莫因出身而坠青云之志,那时,我甚至想到了他将来科考高中,我再赠一曲的场面。”
林牧之说至此停了下来,神色也浮出悲痛来,裴晏忍不住道:“那后来呢?他是如何死的?是不是与付怀瑾四人有关?”
林牧之深吸口气,泛红的眸子闭了又睁,哑声道:“后来……就在景德三十六年腊月下旬,他忽然失踪了,我找去他叔父家中,他做车夫的叔父未见他回去,找遍了城中各处书铺茶肆,也不见其人,再后来,他的尸体……在麟州的护城河里被发现,当时他已死了几日,遗体惨不忍睹……”
姜离听至此处道:“麟州虽地处西南,但每年冬日极冷,就算死了几日,人大概也不会腐烂,你说的惨不忍睹是指什么?”
林牧之痛苦的闭上眼睛,“他死前受了虐待,面上被刻字,连眼皮也被洞穿,那伤口极深,被发现之时身上皮肉惨白,仵作说他临死之前被放过血,亦或是,有人分明看到他失血却无人相救,他双腿被压断,执笛的手也伤痕累累,而他上半身还被紧紧绑缚着,细麻绳勒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林牧之语声颤抖起来,眼角泪光闪烁,裴晏扬声道:“是付怀瑾四人虐杀了他?!”
林牧之痛声道:“查不到了,没有查下去,付怀瑾的父亲是州府刺史,报官的人还没到府衙,付宗源便派人出面把此事当做了意外坠河了结,后来尸体被放于义庄,他叔父来收尸之时,尸体未被保存好已经腐烂不堪,看起来……看起来就像是被水冲泡的,后来他叔父收敛了尸体回去,据说要带回老家安葬。”
“就这么把遗体带回去了?”姜离忍不住问。
林牧之闭上眸子,“没办法的,据说他父亲常年在外走江湖挣银钱,他母亲则卧病在床多年,就这个叔父见过些世面,但也是身份微贱之人,又能如何呢?书院出面给足了抚恤银两,他叔父便回去了”
裴晏寒声道:“那你呢?难道你毫不知情?”
林牧之苦涩道:“我……我知道他因才学太过扎眼,受了不少排挤,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那之后书院上下三缄其口,付宗源心知书院内我与他最为亲厚,还亲自来见过我,我心中不甘,却又毫无办法,自觉无颜留在麟州,遂拒了付宗源的示好去往蕲州。”
姜离听得背脊发凉,不仅嘲弄道:“那之后,付怀瑾四人也相继离开了麟州书院,害怕有人追究此人,各自回彬州来长安进学,他们本以为远离了事发之地,却不想彬州与麟州比邻,为范长佑报仇之人还是找了过去,你更没想到那人还会找来长安罢!”
裴晏这时问:“你可知东方嘉树二人之死?”
林牧之摇头,“我起初不知道,但事发之后没多久,得了消息的付怀瑾曾与我提过一句,他暗含警告,我也只能当做不知,我来此是受方青晔之邀,实在不想为他惹麻烦,本以为长安千里之遥,当相安无事的”
裴晏又问:“范长佑被虐杀之事,你可有线索在手?”
林牧之又摇头,“我……我只是亲眼目睹遗体异样的人证罢了。”
裴晏面上质疑未消,继续问:“那便是说,如今谋害付怀瑾二人的,还有害你的,当是为范长佑报仇之人?可你说你的曲子只送给他一人,当年他当真未曾活下来吗?”
“那样的遗体,人不可能起死回生,但我的曲子的确只送给了他,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带着曲子杀我,若是他、若是他倒也罢了,我不配做他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