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之说着哽咽起来,姜离秀眉紧拧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林牧之艰难道:“我只见过他的叔父,又听他自己说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是跑江湖的手艺人,一年见不上一回,大抵提起家境多有难堪,他数次欲言又止,我也不会深问,便也只知道这些了……”
姜离不禁道:“他没有其他兄弟?他的父亲是哪般手艺人?”
书院内学子多为年轻人,而凶手连续谋害三人,能凿石柱能开三石弓,还能将人肢解,实在不像多病体弱之人,那嫌疑便落在其父兄身上了。
林牧之迟疑道:“我记得他的叔父有个儿子,比他大了一岁,但那孩子不擅做文章,是做苦功的,他时常感叹堂兄把读书的机会给了他,二人感情如亲兄弟,但我未曾见过。至于他父亲他并未细说,但他提过笛子是他父亲教他的,我怀疑他父亲是杂戏班子上的乐师之类的人物……”
走江湖的手艺人,一年见不上一回,还会吹笛,的确像是与杂戏班子有关。
姜离道:“他父亲如今至少也过三十五岁了,那位堂兄则刚满十八,他当年不是寄宿在叔父家中吗?或许你教了他曲子之后他又教给了堂兄?”
林牧之涩然道:“或许吧,那半年他没见过他父亲……”
话说至此,窗外已是天色微明,釉蓝的天穹映出灰蒙蒙的晨雾,愈发令屋子里的气氛窒闷沉重,裴晏先吩咐九思:“先带人去后窗竹林里仔细探查,看有无脚印痕迹。”
九思应声而去,裴晏又问林牧之,“付宗源知道前后因果,那袁家之人可有参与?”
林牧之凄然道:“袁家也是麟州望族,如何会不知?若不知,也不会让袁焱装病来长安念书了”
裴晏这时问至关键处,“那付宗源可见过他叔父一家?”
林牧之眼底闪过厌恶,凉声道:“连我都专门来见,更何况是他家里人呢?”
裴晏微微颔首,转身便朝外走,姜离令怀夕留下照看,快步跟了上来,便见裴晏带着十安和几个武卫,出德音楼后直奔听泉轩,他大步流星过走廊,到了付宗源住的厢房之前,对十安点了点头。
十安转身,抬手,重重拍门
突兀的拍门声似惊雷炸响,付宗源屋内传来动静,楼上楼下的厢房内也生出响动。
“是谁如此无礼?!”
付宗源在里头喝问一句,下一刻门扉打开,是付氏家仆来开了门。
“裴世子?您这么早怎么来了?”
家仆惊讶一句,屋内付宗源披散着头发,披着一件外袍走了出来,裴晏这时大步进门,开门见山问:“付大人,你可见过麟州书院学子范长佑之叔父一家?!”
他目光凌厉,字字铮然,付宗源听来只觉耳畔轰然一声,身子都晃了一晃,“你……什么麟州学子?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裴晏剑眸半狭,“你当真不知情?”
付宗源挺起背脊,毫不心虚道:“裴世子,我如今是受害者家属,不是你狱中犯人!我说不知便是不知,你非是不信我也没法子,我只知怀瑾凄惨死在书院内,已过了三天了,若还是没个说法,那我便去陛下面前喊冤!!”
付宗源一席话掷地有声,显得尤其大义凛然,裴晏死盯他一瞬,面无表情道:“来人,把付宗源给我拿下候审”
十安几人应声而上,付宗源还未反应过来,双手便被反剪在后,那付家忠仆想上前护主,也被一个武卫拿了住。
付宗源眼瞪如铃,气得话都说不出,“你……你、你,我是陛下亲封的从三品朝廷命官,你便是大理寺少卿、裴国公世子,你无凭无由,也不当如此待我!裴鹤臣,你好大的胆子,待到了陛下跟前我定”
“谁说无凭无由?我大理寺治你个徇私包庇、藐视王法之罪,可有了凭由?”裴晏断然反讥,又喝道:“除他革带,带去讲堂听审!”
话音落地,付宗源腰间玉带被卸,衣衫不整地被押了出去。
“裴鹤臣!你好生大胆!你竟敢污蔑我堂堂吏部侍郎,你以为陛下能准许你如此妄为吗?裴鹤臣”
付宗源头发披散,双臂更是剧痛,他被押解而出,边走边骂,这动静不小,立刻惊得上下之人都探出了头,薛琦动作最快,出门见此场面,下巴差点落在地上,忙上来劝道:“鹤……世子啊,这是做什么?这可使不得啊!”
裴晏哪里理他,径直出院门往讲堂而去。
待至讲堂,付宗源已被押站堂中,他恼羞成怒地瞪着裴晏,“裴鹤臣,你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风 言风语,就如此对待我这个从三品侍郎!你大理寺治罪难道就这般毫无证据?!真是岂有此理……薛中丞!柳侯!请你们来评评理,堂堂传道授业之地,到底是谁藐视王法?我分明是受害者亲属,他大理寺怎能如此待我”
随着付宗源不甘的控诉,堂外陆陆续续来了多人,薛琦几人在前,连方青晔都得了消息赶了过来,他震惊道:“鹤臣!这是怎么回事啊!”
天边已是鱼肚灰白,一片山雾晨曦之中,学舍楼上也传来惊慌议论之声,脚步声纷杂,有更多人围了过来
裴晏冷冰冰地盯着付宗源,“你不交代,是要我当着这么多人审你吗?”
付宗源眼皮狂跳,看着门外出现了不少学子,他又是愤怒又是忌惮,嘴唇抖动之间,竟是骂也骂不出,认也难认罪,而就在这堂中相持不下之时,守门的斋夫从外头快步跑了进来,喊道:“院监!袁将军到了”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微变后也不觉意外,去长安报信之人已经走了一日,按脚程推算,袁兴武也应该到了。
随着众人目光往二门看去,便见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大步进了门,此人剑眉入鬓,宽肩长臂,威势慑人,正是神策军左营大将军袁兴武,在他身后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正是其子袁航。
“袁将军来了”
柳明程和高从章站在外围,先朝前迎出几步,便见袁兴武快步走过中庭,先对他们拱了拱手,而后一脸疑问地看着这几十人聚在门口的场面,“柳侯,高兄,这是在做什么?”
“济苍兄!快来为我做主!”
隔着人群,付宗源痛苦的喊叫从堂内传了出来,门口的人群连忙散开,正露出狼狈不堪的付宗源,众人看看袁兴武,再看看裴晏,皆不知眼下如何收场。
袁兴武愣了愣,抬步进得讲堂来,付宗源见状似找到了靠山,立刻道:“济苍兄,你已经知道了吧?怀瑾和袁焱两个孩子在这书院内被歹人害死了,我是怀瑾的父亲,本该得到安抚,可裴鹤臣他、他不抓歹人,竟用些四五不沾的旧事来治我的罪!便是陛下治我们之罪,都要有个人证物证,可他裴鹤臣却”
裴晏站在主位,目光冷峻,袁兴武立于门口渐渐听明白过来,未等付宗源说完,他忽地一叹,又哀伤地看向付宗源道:“敏德兄,事到如今,也该让一切真相大白了……”
第158章 祭祀凶神(一更)
付宗源满以为袁兴武来了, 定会为自己做主,却不想袁兴武开口便是此言,他眼瞳陡然大睁,“济苍兄, 你……你这是……”
袁兴武不再看他, 只扫了一眼门外众人, 道:“裴大人,事已至此,你有何疑问尽可问我, 便让屋外的学子们散了吧,正好薛中丞他们在,让他们做个见证便是。”
裴晏有些意外,付宗源更不甘道:“袁济苍!你这是做什么!你如此可想过我的处境?!怀瑾已经死了, 我”
袁兴武沉声道:“敏德兄,此事当年便是你处置不当,若非如此怀瑾又怎会殒命?”
付宗源背脊一颤, 目瞪口呆地看着袁兴武, 裴晏见袁兴武竟愿配合, 便也从善如流地令众学子退回学舍之中。
待人散尽, 袁兴武看着裴晏道:“裴少卿有何疑问便问吧。”
裴晏道:“麟州书院学子范长佑身亡之事, 你可清楚?”
袁兴武定声道:“其实我并不清楚, 我只知道景德三十七年初,堂兄忽然来信于我, 说袁焱近日病重,退了府学, 待病愈之后,便打算将其送来长安进学, 我对袁焱向来视如己出,自然满口答应,到了年中,袁焱被堂兄送入长安住在我府上,我拿他当亲子相待,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不妥。袁焱的确小病了一场,却不足以因这小病退学,我心中奇怪,便问堂兄到底出了何事,堂兄这才告知我,说袁焱与付家那孩子,还有另外两个年轻孩子一起,令他们一位同窗意外而亡了,此事已经由付刺史处置妥当,他们只需换地方求学便可。”
袁兴武神容尚算诚恳,裴晏看一眼付宗源道:“袁将军当真是半年之后才知晓出了事?”
袁兴武应是,又看向付宗源,“敏德,大理寺如今就算人证物证不足,可只要派人南下走一趟,便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如今两个孩子就死在这书院,你知道什么尽数道来罢,死者已逝,两个孩子的仇你也不想报了吗?”
付宗源恼怒至极,憋的眼眶发红,“袁济苍,这些事你堂兄也跑不了!!”
袁兴武面不改色道:“无妨,堂兄并无官职在身,纵然有包庇之罪,我也不会回护,我自知晓袁焱出事,便猜到与当年之事有关,他从前做了错事,如今算是得了报应,但谋害他的人,也不可能跑得了,敏德,你若早些帮着大理寺捉拿凶手,将来到了陛下跟前,或许还有为你求情的可能。”
袁兴武是武将,说话时声若洪钟,格外有种威慑之力,付宗源心知事情已经败露,见袁兴武毫无相帮之意,一双含怒的眸子渐渐晦暗下来,“罢了罢了,先放开我,我还不是你们大理寺的阶下囚”
裴晏点头示意,十安几人利落地退向门口。
付宗源先活动了自己剧痛的双臂,又正了正衣襟,再将披散的墨发往后一拢,作姿作态模样格外有种强行挽尊之感,他最终一甩袖,站定道:“我知道范长佑此人。”
想起旧事,付宗源自己都恼恨不已,“他是麟州书院的学生,还是书院特许进来的贫家子弟,本不算什么,可那一年他几门课业长进极大,一时在书院内声名鹊起,彼时……彼时怀瑾和袁焱本为书院翘楚,心中自是不满,当年他们一个十三一个十四,家里宠纵惯了,多有孩子心性,再加上那东方嘉树与魏青杨两个纨绔子弟在旁挑唆,景德三十六年腊月二十二,这四人便、便走了歪路……”
付宗源默了默,道:“麟州地方上曾奉过一个名为梼杌的凶神,此凶神本为上古凶兽,体格似虎毛类犬,脸似人,口生獠牙,尾长丈八尺,极是凶狠,能斗不退,本为百姓所忌,后来不知怎么在麟州坊间有了信徒,其信徒还编了教义,其中一出教义乃是种献祭之法,可获取被献祭者的天资禀赋。”
裴晏剑眉大皱,“可是邪教?!”
付宗源涩然道:“算是吧,本来我前一任刺史任职期间,这凶神已被明令禁止供奉,可当时,这四个孩子不知从何得了那些歪门邪道,于是……他们将范长佑绑了起来,用那教义上的法子将其献祭给凶神了”
门外众人听得倒吸凉气,裴晏定声问:“用了什么法子?”
付宗源深吸口气,似连他都难以启齿,“将人绑缚在凶神前,在其面上刻写教义,欲取何处,便献祭何处,他们……不知是谁刺瞎了范长佑的眼睛,那魏青杨身高五尺,羡范长佑身量,便碎裂其双腿,就这样,将范长佑生生折磨而亡。”
屋外又是一阵轻呼,便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薛琦都觉不寒而栗,忍不住道:“都是同龄之人,那么一个大活人,他们怎么下得去手的?!”
付宗源惨戚戚道:“我也不知,我为官多年从来谨慎,就这么一个亲儿子,哪里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彼时我谋求调任,自不敢将此事昭告天下,又想保护儿子,便……动用府衙之力将此事遮掩了下来。”
裴晏目若悬剑,凛然道:“你包庇徇私之罪稍后再论,那之后你可曾见过范长佑的家人?”
付宗源心知大势已去,道:“自然见过,范长佑的尸体被敛在了义庄之中,前来敛尸的是他的叔父和堂兄,我给了二人五百两银子,他们便把范长佑的尸体带回了老家安葬,自那以后,再未在麟州城见到他们,之后我又寻来另外三人父母将此事说明,这才有了四人相继离开麟州书院之事,他们也不愿孩子成为杀人凶手,对我自然只有感激的。”
他说着长叹一声,面上尽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之状,“我本以为此事已经了了,直到一年多前,我听闻魏青杨二人死在了彬州,当时我便心生不祥之感,还派人去彬州走过一趟,但彬州府衙几月都未找到凶手,我也没了法子,后来我想着彬州近,而长安千里之遥,他们不可能找过来的……”
“他的叔父和堂兄,倘若如今再见,你可认得出来?”
裴晏话音落下,付宗源道:“他叔父我认得,但他那堂兄当年寒冬岁末,面上裹着寒巾,我只依稀记得一双黑亮的眼睛,面容已忘了。”
“你可曾在这书院之中看到眼熟之人?”
付宗源沉沉摇头,“不曾看到,若看到”
他说至此话语一顿,面上尚有咬牙切齿之意,裴晏便又道:“那你此前找来名册和书院学子的课业,是为何?”
“找来名册,是看看有没有从麟州来的人,找来课业,是看看有没有眼熟的字迹,当年收敛尸体之时,因他叔父不擅笔墨,是他堂兄画押签字,他堂兄的字迹十分工整,我还有几分印象,但我已经看了一遍没有找到类似的笔迹……”
裴晏忙道:“你当真确定?!”
付宗源惨笑道:“难道我还会与裴少卿玩笑?我所知道我都说尽了,没错,我当年是包庇了怀瑾,但……但我也尽力抚恤范家了,五百两银子不少,他叔父父子是接下的,他们若要偿命,何来收了银子?如今……如今若是为了范长佑害死了四条人命,那他们也应该处以极刑,在凶手抓到之前,我不会回长安认罪!”
裴晏失望地看着付宗源,“你身为一方父母官,你给的银两他们若是不要,你待如何?”
付宗源一时语塞,裴晏道:“把他带下去看管起来!”
付宗源被带走,裴晏又看向袁兴武,“袁将军后来知道了多少内情?”
袁兴武坦然道:“我只知有个孩子因袁焱几个出了意外,并不知什么凶神献祭,若是知道,我怎会把袁焱这等祸端留在长安?当时堂兄送来的书信我仍保留着,这些皆是证据。但后来我听说彬州那两个孩子相继被害,曾怀疑当年麟州之事他们有所隐瞒,可再问时,堂兄和袁焱皆无可奉告,军中事务繁忙,我便未把此事当一回事,如今堂兄人已回了麟州,大理寺稍后去麟州追查时堂兄必定配合。”
裴晏打量他片刻,“也好,袁将军深明大义,那如今还是以书院命案为重。”
袁兴武一默,“袁焱尸首在何处?”
裴晏看向内堂,“九思,你带他们去。”
九思应声带路,方青晔也上前来作陪,无论如何袁焱死在书院,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很快,后堂内传来袁航的悲呼之声
这时,门外挤来一道身影,却是宁珏起身赶了过来,他火急火燎的,身边正跟着张穗儿,一进门便道:“师兄,那范长佑是因为邪教祭祀而死?!”
第159章 并未焚尸(二更)
长安发现无量道之事虽未大肆宣扬, 但此前拱卫司频频异动,宁珏如今又已是拱卫司中人,他这一问,便显得不同寻常。
保险起见, 裴晏先劝回众人, 姜离也往文华阁看孔昱升而去。
宁珏看着姜离离去的背影, 再看向裴晏,无奈道:“怎么你们二人离开时无一人喊我?适才这么大场面我竟没见着,幸好穗儿机灵告知于我, 师兄,真是什么祭祀杀人?”
裴晏看向后堂道:“范长佑死状惨烈,应是有异,但到底是凶神还是邪教, 只有派人去麟州走一趟之后才知道。”
宁珏纳闷道:“怎么老有妖邪作祟,长安城的线索也断了……”
裴晏闻言,不由拧眉道:“你既有差事在身, 何故在山上停留, 今日便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