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珏丝毫没有回去的打算, “那可不行, 如今命案未破, 就这么走了必定抓心挠肝, 更何况还牵扯出了什么祭祀旧案”
话音刚落,袁兴武和袁航从后堂走了出来, 袁航红着眼眶,袁兴武也是一脸沉痛, “去报信的人已经说了这两日的事,既然裴少卿在此, 想来不会全无所获,如今查到了何处,可能告知于我们?”
裴晏颔首请袁兴武二人落座,“自然”
他将发现机关的前后因果道来,又说:“那机关虽十分简单,却得心思机巧之人才能想得出,又因机关搅乱了凶手不在场证明,眼下尚难锁定目标。但如今清楚了麟州旧事,东方嘉树二人之死和袁焱之死,与当初范长佑被折磨之法各有相似之处,基本断定凶手的杀人动机乃是为范长佑复仇,袁将军这边可听袁焱说过些什么?”
袁兴武沉声道:“我常年在军中,府里的事我管的不多,袁焱非我亲子,对我也敬多过亲,他知道我对他期望极大,这些事他不会告诉我。”
裴晏看向袁航,袁航则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袁焱和付怀瑾最为亲厚,我也不知他们从前还干过这些伤天害理之事,他又今天也算是……哎,按适才付侍郎所言,范长佑有个叔父和堂兄,凶手会不会是他们父子?”
裴晏道:“如今书院中还有位在林中书院教学过的林先生,他提到范长佑母亲卧病在床多年,其父亲乃是江湖手艺人,但无人见过其父母。”
袁兴武便道:“那凶手还有可能是他父亲?既是如此,排查书院内与他父亲、叔父、还有堂兄年纪相仿之人是否能找到线索?”
裴晏颔首:“眼下确有此意”
姜离带着怀夕至文华阁,先给方伯樘请脉,事到如今,方伯樘已知道了放火杀人未遂与假山杀人未遂之事,得知姜离救了二人,对姜离感激不已。
待从上房出来,陪同的张伯也叹道:“薛姑娘此番可谓是救我书院于水火了,付怀瑾和袁焱之死,我们脱不了责任,若林先生和孔昱升也在书院丧命,那我们老太爷这把老骨头真是不够赎罪了”
姜离谦逊两句,待到了张伯的西厢,一进门便见孔昱升头脸被包着,身上也有数处包扎,此刻躺在西窗榻上,身上锦被盖得严严实实。
张伯又道:“何叔守到天亮,我让他去歇下了,昨天晚上喂了两次药,就等着今天换药了,但人还是没醒,不知是怎么了。”
姜离一边请脉一边道:“吸入浓烟过多热毒入心入脑,人便会昏迷不醒,如今除了用药施针暂也无更好的法子,若是脑袋受损太过,甚至会一直不醒。”
张伯闻言忙道:“会伤脑袋?”
见姜离点头,张伯遗憾道:“天啊,老天保佑,这孩子家境普通,禀赋却极好,尤其是骈文策论之道更是首屈一指,不瞒姑娘,此番春试考过,这孔昱升必占前二之位,到时候老太爷要带着他一起给陛下修书的,几位夫子私下里还说,今岁若入科场,来年翰林院一定会有孔昱升一席之地,若此番伤了智识,那便太可惜了。”
姜离请完脉,迷惑道:“他家境普通?我怎么看他独住一间学舍,银钱上应该十分宽裕才是?”
张伯纳闷道:“我也不明白,但两年半之前他来书院时,家里是交不起足额束脩的,老太爷当时看过他的文章,立刻免了部分,还把每年的膏火奖励分他一份,如此倒也顺利进学了,但也没过太久,他家里似乎好起来了,去岁学舍空出来时,他也要了独住的一间,说如此才能专注习文。”
姜离心底泛起两分古怪,又问:“那此番起火,您老人家可有猜度?”
张伯略一犹豫,“这可不敢乱说,虽说,同窗之间偶有嫉妒,但不会有人因此而生杀心,我们书院和别处不同,老太爷重修身养性,平日里便不许他们有比斗之心,应该不会是因为那修书名额吧……”
话虽如此,张伯自己也有些心虚,毕竟麟州书院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也不敢把话说死,姜离见他惶恐也不再多问,只给孔昱升施针,先取人中、十宣、百汇、涌泉、太椎、内关等穴位针灸,又对人中行雀啄刺法,后于十宣穴点刺放血,再等了半炷香功夫,正要取针之时,裴晏和宁珏赶了过来。
裴晏进门问:“他如何了?”
姜离神色微凝道:“脉象看起来并不凶险,但人还是未醒,怀疑是热毒伤脑,我适才已施针,稍后换清热豁痰、通腑熄风的方子,看下午是否会醒。”
宁珏无奈道:“昨夜看起来人没大事,怎么反而是他醒不了?”
此言一出,裴晏和姜离不禁对视一眼,很快,裴晏叫来九思低低吩咐两句,待九思转身而去,宁珏瞅着裴晏道:“师兄有什么安排?又要避讳我们?”
这“又”字便是在说昨夜了,裴晏眼风掠他一眼,道:“这场火起的古怪,也不知书院内有多少人不希望他醒来”
宁珏恍然,忙道:“那自然是放火之人最不希望他醒来!”
话音刚落,十安自院外而来,“公子,后面的竹林里发现了脚印”
文华阁、德音楼与听泉轩,都算是临着君子湖,但唯独德音楼之后并无廊道供行人通行,其楼后紫竹遍植,距离水边只有丈余之地,裴晏几人赶到时,发现脚印之地都被武卫们做了标记。
十安近前指着几处标记道:“一共发现了三处脚印,但都不全,我们将其拓印下来,勉强凑成了一个六七寸左右的鞋印,但这鞋印并无花纹,就是寻常的布靴,按这个脚长来推算,昨夜在此吹笛之人身应该在五尺上下”
裴晏听得剑眉紧皱,宁珏道:“五尺上下的学子和杂役们可都不少,昨夜太过混乱,不论白日还是晚上都有那么多人没有人证,这如何排查?”
裴晏这时道:“按林牧之和付宗源的说法,如今重点把目标放在年岁三十至四十的杂役和十八岁上下的学子身上,先召集所有人来比对脚印,再缩小范围查人证。”
裴晏一声令下,十安自带着武卫们前去排查,姜离走的慢了两步,一边看一边回忆昨夜的情形,“昨天晚上藏书楼起火之后,最先赶到的是我们,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多人,德音楼的先生们反而来的更晚,当时林先生来之后,刚站了片刻你便提到了钥匙,而后林先生立刻返回德音楼,这中间不过百步距离,凶手不可能提前在后窗之外等着。”
裴晏反应疾快,“你是说,凶手当时也在藏书楼之外?”
姜离颔首,“他一定目睹了林先生因何返回德音楼,见时机不可错过,立刻决定去窗外以笛声引诱,后林先生上当,果然跟了过去,这湖畔的廊道夜里并无灯火,他杀了人再混入救火的人群之中,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宁珏听明白了,但如此越发找不到破绽,“那岂不是更难发现了?”
裴晏摇头,“不,昨夜所有人分了两拨打水,一边在北面得真楼,一边在厨房这侧,林牧之受伤在假山处,凶手为了躲人只能混在来往厨房这侧的人群之中!再排除脚印等线索,那剩下的可疑目标便不多了。”
宁珏便道:“那便是说,凶手要么当时在林先生不远处,要么刚来藏书楼之外,总之他一定听到了你们的对话,甚至跟着林先生一同离开,彼时那假山石柱已被凿断,凶手只要布一处暗绳,在林先生走到假山之下时一拉,林先生便无处可藏,我见过木工拆那些摇摇欲坠的危楼,就是卸掉柱子用绳子拉”
宁珏话虽密,可他心思机敏,确能想到些旁人难想之处。
裴晏心中有数,“这就去核查。”
昨夜场面太过混乱,书院百多人都曾出现在藏书楼外,哪怕如今方向分明,要确定所有人的证供,还是得费不少心力,裴晏快步而去,宁珏犹豫一瞬也跟了上去,姜离出竹林上廊道,又脚步一转往假山处走去。
案发现场有武卫守着,见她来了也不拦阻,姜离在乱石旁看了看,又回身往厨房院去,清晨时分,厨房内正在忙碌,纵然命案当前,书院上下百多口人却不可能不用膳,武卫们也明白此理,并未在此时过来问证。
水井在厨房前院,昨夜众人救火匆匆往来,井台旁留下了大片泥渍与灰烬,姜离正看着那片泥渍,一抬头,却见龚嫂正弯着身子在灶前添柴火,她手劲儿极大,利落地将柴火折断投入灶膛之中。
姜离看着那红彤彤的火苗,忽然皱眉道:“当年范长佑身亡之后并未被焚尸,此番凶手为何费力地分尸焚尸呢?”
第160章 中毒死鼠
姜离回到大讲堂之时, 裴晏正在看九思汇总的名册,见她神色匆匆回来,他迎上来道:“怎么了?”
姜离直奔后堂,“去看看付怀瑾的骸骨。”
裴晏跟她一路行至后堂, 便见堂内两张长案, 其中一张摆着袁焱的遗体, 羽箭已取下,如今遗体上罩着一张白布,另一侧的长案上置棉席一张, 其上摆着大大小小百多块灰白骨渣,皆是从浴房灶膛内刨出来清理干净的。
几人站在案前,姜离挽起袖子毫不避讳地拿起大块儿的碎骨细看,宁珏在旁唇角抖动两下, 道:“这些你不是看过了?怎么这会儿又看,你个姑娘家,真就一点儿不怕?”
裴晏也道:“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姜离目光落在指间碎骨上, “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只是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她看向裴晏, 道:“东方嘉树和魏青杨, 一个是被乱石砸死, 一个是被水车铰断双腿而死, 袁焱呢,则是被射中双目而死, 这些都曾是他们折磨范长佑的法子,可付怀瑾呢?事到如今, 我们只知道他被分尸焚尸,可致死的死因还未解。”
裴晏闻言眸色微深, 宁珏不禁道:“这还需要知道死因吗?人肯定是死之后才分尸,不是发现了一把匕首吗?那匕首便是凶器,付怀瑾应是先被刺死,而后凶手将其带出学舍,再找一个偏僻之地分尸,最后丢入火灶之中焚烧,如此毁尸灭迹。”
姜离忍不住白了宁珏一眼,“真是答非所问,按照其他三人的死法,凶手并不会刻意毁尸灭迹,相反,他似乎乐意让大家知道这三人怎么死的,届时,知道范长佑死亡内情之人定会恐惧,他谋害付怀瑾之时,只需要让付怀瑾的尸体惨烈地出现在学舍之中便可,分尸和焚尸花上的力气不小,难道不会格外费劲吗?”
宁珏被姜离说的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东方嘉树和魏青杨虽死的惨烈,但因凶手作案条件十分充分,最终也没有在现场留下过多痕迹,袁焱之死,凶手则巧置机关,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唯独付怀瑾有些不一样,他出事地点在学舍之中,若就那般留下他的尸体,极有可能会暴露凶手的某些特点,因此,他必须彻底的毁尸灭迹。”
裴晏沉沉开口,姜离点头道:“所以我想知道凶手到底是为了掩藏什么。”
她说着又继续看起碎骨来,宁珏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轻疑道:“有这么复杂吗?万一凶手以为当年付怀瑾为主犯,对其之入骨,就是想将付怀瑾挫骨扬灰呢?”
裴晏道:“我已再问过林牧之和付宗源,林牧之道当初四人以付怀瑾为首,付宗源则不承认当年是付怀瑾指使,按理,范家人也无法确认主犯为何人。”
姜离不置可否道:“无碍,我先看看”
裴晏见状方道:“你查验便是,我先去核查其他线索。”
姜离应是,裴晏随即大步而出,宁珏盯着姜离看了片刻,眼底光彩愈甚,见姜离专心致志,看也不看自己,便也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到了外间,他一脸感叹的凑到裴晏身边,“师兄,薛泠也实在奇怪,你可见过她这样的女子?在江湖行医,难道便半点儿不怕死人了吗?”
裴晏核对名册的手一顿,后又对九思道:“先按这上面的名单核对脚印和不在场证明,看看有哪些人与之匹配”
九思领命而去,裴晏这才看向宁珏,“此言何意?”
宁珏嘿笑一声,“随便问问嘛”
裴晏朝门外看了一眼,“如今他父亲和弟弟皆在书院之中,想来你也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宁珏一听忙道:“那是自然,给小殿下看病的事不会让第四人知道!”
言毕,他又愁眉苦脸起来,像在为何事焦灼,裴晏看在眼里,却一字也不多问,先转身朝外头学舍楼下行去。
宁珏慢吞吞跟在后,身边赤霄看不下去,道:“公子,您这上山到底为了何事?这案子一日查不清楚,您便不日不回长安?”
宁珏轻啧道,“急什么?没见麟州也有邪教?如今这可是我分内之事!”
赤霄闻言欲言又止,“您可别忘了娘娘的叮嘱。”
宁珏微愣一瞬,很快打起精神拍了拍胸口,“放心,我便是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翊儿的血仇……”
后堂之中,怀夕见姜离把一块块碎骨整整齐齐分开摆成两片,不解道:“姑娘到底在找什么?这骨头上难不成会留下凶器的痕迹?”
骨渣多为指宽碎块,甚至难辨其部位,可但凡断口稍微齐整些的,姜离便单独摆在一处,如此花费了小半个时辰,已选出来二十多块。
她幽幽道:“凶器痕迹是其一,其二,我在想凶手定要焚尸,是否还有别的说法,会否是想掩藏尸体上某些特殊痕迹”
怀夕叹道:“可如今别说皮肉了,连骨头都化了不少,又碎成这般,如何看的出来何处是何处?”
姜离眉紧拧,“凶手能设下机关,足见其敏锐,能下那后山山洞,足见其身手利落,这样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刺杀了付怀瑾,并把尸体带出了学舍,还分尸焚尸成功,而二十八那天晚上山上大雨,怎样一个人可以毫无声息地离开又回来呢?”
怀夕道:“会不会是那些杂役?比如单独住在前门门房的门夫,或者歇在车马房的看守?他们摸到了学舍,骗付怀瑾开门,然后掳人分尸?”
姜离听得摇头,“那他便是在赌,赌所有人都不会被大雨吵醒,按凶手杀袁焱的筹划,他不可能如此莽撞,而他此前谋害东方嘉树和魏青杨也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更见此人十分缜密,且”
说至此,姜离忽地微愣,她定定看着掌心躺着的一小片白骨,那白骨一端碎裂,另一端的断口却十分整齐,很快,她又在桌角那片碎骨之中找寻,没多时,捻起一块儿碎骨,将两快骨头放在眼前比对起来。
怀夕凑过来看,“这两块骨头怎么了?”
姜离迟疑道,“看这模样,很像是头骨”
怀夕纳闷,“头骨怎么了?”
姜离看着那两片头骨道:“浴房的灶孔不小,死者的人头应能塞入,但看这断口,明显凶手连死者人头都劈分过,人头骨极硬,这可不简单。”
姜离语气平平地说这话,直令怀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无奈道:“可能是为了泄愤呢?又或者害怕大火烧不化呢?姑娘,您能别这般稀松平常吗?这可是人头,人头骨啊,奴婢汗毛都立起来了。”
姜离想了想,只觉“烧不化”有些道理,遂放下两片碎骨,又看起别的骨渣来,如此前后查验了大半个时辰,只等阴云散去,天边一抹金辉漏出,她方才直起发酸的腰身,“奇怪了……”
“姑娘可在?该用早膳了姑娘”
姜离还待再验,张穗儿的声音却在外堂响了起来,姜离只好拍拍手,“先去用膳。”
待到前堂,张穗儿道:“姑娘回幽篁馆,早膳马上送来。”
姜离闻言忙道,“不必去幽篁馆,去膳堂便是,方便。”
张穗儿见状只好作罢,几人便一起往厨房院行去,刚走到半路,便见葛宏带着贺炳志几人把留在校场的箱笼搬了回来 ,正往学舍一楼最北面的屋子安放,江麒最为瘦弱,只抱着遮雨防水的油布走在最后
姜离忽然想起一事,上前去道:“葛教头?”
葛宏闻声回头,“薛姑娘?”
姜离看着江麒手中油布,问道:“前日袁焱出事之时,葛教头说少了一块儿油布,那油布去了何处?”
葛宏叹道:“也不知是我记错了还是怎么了,本来有六大块儿,那天晚上用的时候只剩下了五大块儿,那一块儿谁也不知去了何处。”
姜离不禁道:“油布放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