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晔近前道:“他们都下山了,鹤臣,孔昱升如何办?”
裴晏道:“记一份完整口供大理寺留用,之后先让他在书院养伤吧,我留一私卫护他周全,直到他伤好之后自行离去,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付家、袁氏,还有一个高家一个柳家,还有……你回长安之后,可得谨慎些,昨日你未遵圣上的御令可会出事?”
付、袁两家也就罢了,还有一个高家一个柳家,更还有一个薛氏,此案牵扯甚广,稽查命案反而不是最棘手,裴晏颔首,“无碍,我届时解释清楚便是了,付宗源已被带回了大理寺,我今日回去面圣也是一样。”
说着话,他朝窗外看了看道:“还有半个时辰便天亮,问完证供我立刻下山。”
方青晔自尽力配合,待九思几个问证的功夫,裴晏道:“薛姑娘,借一步说话”
姜离正应声,宁珏立时道:“什么事我也想听!”
他一脸探究地看着二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之态,姜离本想拒绝,可裴晏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点了点头,“你非要听也不是不可,但第一,听完不能任性行事,第二,听了若卷进麻烦我可不负责。”
宁珏一笑,“师兄,我何时怕过麻烦?再者说,我素来听你的话,自然不会给你惹事。”
姜离秀眉皱起,裴晏当先走了出去,宁珏笑嘻嘻地跟上,姜离叹了口气,也一同去了外廊之下,三人站定,裴晏看向姜离道:“适才,我已经和老先生问过当年淮安郡王府的旧事,他的确记得一件古怪,当年淮安郡王过世之后,太医署派了白敬之前去核查死因,但当时肃王在郡王府也曾过问此事,不仅如此,他还带了大夫一同核查过郡王的死因,但最终肃王没多插手,只以白敬之所得为准向圣上奏禀。”
宁珏还以为和书院命案有关,不曾想一下听到了“淮安郡王”几字,他回想一番,纳闷道:“淮安郡王?你们怎么说起了那位贵人?他不是早就过世了吗?”
既然是裴晏准许宁珏来听,姜离便瞅着裴晏让他回答。
裴晏道:“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自我开始核查旧案,无意之中发现当年淮安郡王之死有异,而江老先生便是当年郡王治丧之礼官,如今他说了此细节之后,我们更怀疑淮安郡王之死有异。”
裴晏一早就有核查旧案之心,年后还得了景德帝之准,宁珏自无怀疑,他倒吸一口凉气道:“我记得陛下十分宠爱那位郡王,若他死的有异,那岂非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难怪……难怪你说或许会卷进麻烦!”
宁珏心知此事不小,可一双眸子全无畏怕,反而亮晶晶的,裴晏摇了摇头,又看着姜离道:“当年肃王带回去的那位大夫,乃是他们王府从前的府医,名唤程秋实,待回长安后我仔细查一查此人,若能得其下落,或许真相更清楚些。”
说至此,裴晏一顿之后又道:“高晖我带回大理寺严审。”
这话像对他二人说的,宁珏一愣,“高晖不是已经交代完了?哦,不对,还有那八年之前的事,他若真是害过那魏家公子,呵,那他只怕不会认。”
提起广安伯府,宁珏面色趋冷,更是一副局外人看戏之态,姜离默了默,心中明白裴晏所言何意,便道:“我明白,你们待会儿尽快下山吧,有圣令在先,莫要拖延。”
当着宁珏的面,二人自然不好议论八年前魏旸断腿之事,裴晏便也道:“那也好,我留下两人送你回府,你不必着急赶路,其他事回长安再说。”
待九思几人记录完放火案证供,天色已蒙蒙亮,姜离先送裴晏一行离去,待天亮后,给方伯樘和孔昱升二人看完伤病,留了药方,方才告辞离去。
回程要走小半日功夫,姜离无公务在身,也不着急赶路,长恭驾车只以安稳为要,待下山上官道已是午时时分。
马车里,怀夕掀帘看着官道上的来往车马,叹息道:“此来不过五日功夫,却有种山中一岁世上千年之感,这小小的书院竟也有这样多事端,也不知范林夫妻此时在何处,这会儿,薛大人父子已经快到长安了吧?那薛湛本是薛氏的指望,如今这么一来,薛氏往后可怎么办?”
姜离若有所思着未搭话,怀夕又自顾自道:“还有那高晖,从前瞧着人模人样的,竟然和那柳元嘉……姑娘,八年前,真是那高晖害的魏公子吗?”
怀夕绕了一圈,总算问出了心底疑惑,便见姜离眼睫轻颤,瞳底一片沉郁,“当年事发之后,兄长重伤昏迷,而那三日醉一旦服下,脉象上很难看出古怪,彼时他双腿腿骨折断,身上多处血流如注,我和书院里的先生都以治他的腿伤为重,一番兵荒马乱下来,谁也没深究他为何狂性大发,都以为他因比试又发了癔症,等他三日之后醒来,神思全然清醒,便也无人想到他发狂失控乃是有人下毒。”
才从书院离开,当年那血腥的场面似还历历在目,见姜离面若冰霜,怀夕咬牙道:“但已经过了八年,只怕他死也不会认。”
姜离秀眸轻眯起来,森然道:“不急,他不是还活生生的在长安吗?”
怀夕少见姜离露出狠色,此刻不禁一个激灵,但很快,她低声道:“姑娘想做什么让奴婢去做便是,姑娘的手是悬壶济世的手。”
姜离闻言淡笑一下,拍拍她的手背并未多言。
马车一路慢行,至申时方入长安城,午后的朱雀大街正热闹纷呈,主仆三人虽只离开五日,此刻也有种突入繁华之感,近家心切,长恭扬鞭疾驰,两刻钟后,马车驶入了官宅林立的平康坊。
姜离一路行来已有些疲惫,此刻正靠着车璧闭目养神,眼看着车速渐缓,似是薛府要到了,却忽然听闻怀夕道:“姑娘,好像是宫里的马车,哎,薛大人也在门口,好像出什么事了”
姜离猝然睁眼,从车窗探看出去,果然看到一辆朱漆宝盖的马车停在薛府之外,姜离眼底闪过疑窦,待她们的马车靠近,一个眼尖的内侍发现了她们!
“公公,薛大小姐回来了”
话音落定,一个乌袍内侍自马车前转了出来,姜离定睛一瞧,竟是当初淑妃娘娘派来帮尚药局传话的于公公,她心头一跳,不知怎么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同一时间,公公于颂也看到了她,他面露喜色,又忙不迭上前来道:“大小姐!大小姐终于回来了,小人等了一个时辰了”
马车停稳,薛琦也迎了上来,“怎么这么慢!”
薛琦抱怨一句,姜离疑道:“于公公,父亲,这是出了何事?”
于公公苦着脸,低声道:“请大小姐速速随小人入宫看诊”
姜离心头一跳,“皇后娘娘病了?”
于公公警惕地左右探看一番,定声道:“大小姐,不是皇后娘娘,是陛下”
“怎会是陛下?”姜离大骇。
于公公竹筒倒豆一般道:“今天天色还未亮之时,陛下突发旧疾,恰逢给陛下看病的严太医不在,只立刻让昨夜留守的宋太医来看诊,可因陛下病疾迅猛,宋太医一时也束手无策,如此也就罢了,正着急时,竟有个医女大着胆子给陛下施针,结果不知怎么令陛下见了血病的更重,待几位老太医一起入宫时,陛下已是人事不省了。随后那医女被贵妃娘娘关入了御惩司,几位太医也合力救治,可直到午时,陛下也未见好转,尚药局和太医署的太医们都在宫里候着,每个人都请了脉,可硬是没有个救治之法,诸位娘娘也心急如焚,淑妃娘娘便命小人来请您入宫”
一听是景德帝病倒,姜离一颗心也高悬起来,立刻道:“既是如此,那我们立刻入宫!”
话音刚落,姜离忽有所感似的问:“那个被贵妃娘娘关起来的医女是何人?”
于公公叹道,“是尚药局一个叫明卉的。”
姜离一愕,忙道:“快,进宫!”
第171章 医病救人
时近酉时,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姜离跟在薛琦与于颂身后,入承天门一路往北, 再过宣政殿, 又行过一段守卫森严的宫廊方到了景德帝安寝的太极殿。
刚走上白玉石铺就的殿前回廊, 便见檐下十多个着鸦青官服的侍御医低垂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在外,仲春斜阳映照在他们面上, 可每个人的眉眼间似覆腊九寒天的冰霜,眼底更盛满了恐惧与惶然。
“薛中丞来了”
也不知是谁小声轻呼一声,殿门前乌压压的锦衣鬓影皆往东面看来,人群之中, 一袭藕荷色宫裙的淑妃娘娘当先焦急地迎了过来。
于颂与薛琦加快脚步,与一众御医擦肩而过时,所有侍御医的目光都犹疑地落在姜离面上。
姜离袖中指节微攥, 待到了淑妃跟前, 方见殿门紧闭, 在殿前等候的除了淑妃, 还有太子李霂、肃王李昀、德王李尧和庆阳、宜阳两位公主, 除了他们, 还有殷贤妃与太子妃薛兰时,她二人身后, 还站着裴晏、宁珏、姚璋、袁兴武等一众外臣。
裴晏目光切切看来,二人遥遥相望一瞬, 淑妃已拉住了姜离的手,“终于来了!”
她语声略带慌忙, “好孩子,莫怕,除了本宫,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殿下,还有裴世子也十分信你的医术,来,跟本宫进来”
薛琦低声道:“泠儿,绝不可出差错!”
姜离来不及应话,也来不及朝太子等人行礼,便被淑妃一路拉到了殿门之前。
“贵妃娘娘,人来了”
淑妃话音落定,殿门开合间,姜离步入了这九武至尊的寝殿。
殿内门窗紧闭,青铜鹤首宫灯灯火通明,沿着绣纹繁复的黼黻一路往北,很快,姜离看到蟠龙帷帐四垂的龙榻上,景德帝李裕面色青灰地躺在那里。
六年前,正月初一黎明时分,姜离曾在宣政殿上拜见天颜,可那时的她似阶下之囚,只轻轻一瞥,并未看清天子面容,她只记得景德帝高高在上,威严慑人,看着她的目光似千钧之剑,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直至此刻,她才看清了景德帝的模样,将至花甲之龄的景德帝身材尚算魁梧,身形却已经十分削瘦,他双颊浅凹,剑眉入鬓,满头长发花白,面色褐浊,口唇青紫,微弱的呼吸若不细察,甚至让人生出某种可怖的错觉。
可即便是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生死难明的老者,姜离视线落过去的那一刻,不仅一颗心高悬,连背脊也沁出了几分冷意。
“贵妃娘娘,这就是薛氏大小姐,让她试一试吧。”
淑妃使劲握着姜离的手,仿佛以此来给她信心,姜离视线一抬即低,也看清了站在床头着华贵宫裙的贵妃高琼华。
她年过半百,姿仪却仍如她的名字一般典雅矜贵,她鬓发高挽,铅粉掩住大半皱纹,一双斜飞柳叶眉更衬出她三分威严七分雍容,此刻,她微陷的凤眸轻眯起来,上下打量姜离之后立刻道:“既然淑妃也信她,那好,先让她问脉。”
龙榻之前还守着大太监于世忠以及严明礼在内的三位太医,见状严明礼想说什么,高琼花一个眼神落来,严明礼立刻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淑妃拧眉道:“好歹说一说陛下病况”
高贵妃面无表情道:“不是说她是长安城最出众的女医吗?想来一请脉她什么都知道,让本宫看看她厉害在何处。”
淑妃欲言又止,又忧心地看向姜离,姜离抬眸看她一眼,恭敬道:“谨遵贵妃娘娘之令,臣女愿意一试。”
高琼华眯起眸子,“好,于世忠”
于世忠轻声应是,又躬身上前,轻轻地把景德帝的手腕拨露出来,姜离定了定神,挽起袖子上前问脉。
“师兄,这”
殿门之外鸦雀无声,殿内的动静便也模模糊糊传了出来,宁珏闻言担忧地看向裴晏,又忍不住低声道:“她能行吗?”
裴晏并不做声,只定定看着殿门,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木门看向殿阁深处,不远处,太子妃薛兰时攥紧了双手,另一侧的薛琦也额生薄汗。
肃王李昀咬着牙道:“几位老太医都没法子的病,竟然让一个小姑娘来治,今日若出了岔子,也不知兄长如何向朝野交代?”
太子李霂亦一脸沉重,“即便薛泠并无医治之法,做为陛下亲子,本宫也算尽了全力,二弟惯会口舌之争,不知二弟有何良策?”
肃王话头一滞,只哼道:“用个小姑娘来给父皇救急,倒的确是兄长的良策。”
肃王嘲弄之意分明,一众外臣闻言愈发噤若寒蝉,太子李霂已被册立十八年,若今朝景德帝之病无药可医,那他便是最名正言顺继位之人,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李霂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李霂闻言却仿佛没听见其中大逆不道之揣测,只微微闭上眸子入了定,仿佛对姜离的医术成竹在胸。
见李霂不接招,李昀只得冷哼一声也默然下来。
太极殿内,高琼华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姜离,淑妃担忧地站在原地,一时去看景德帝灰败的面色,一时又去看姜离沉定的眉眼,便见她一边请着脉,目光也落在景德帝面上,而那双清凌的瞳底似一汪静水深潭,并无丝毫惊惶。
高琼华见姜离岿然不动,她自己莫名生出一股子不耐之感,就在她等的快忍不住之时,姜离忽然起身,伸手探向了景德帝口唇
高琼华想出声制止,可见姜离神容镇定,犹豫间又起好奇,便见姜离探完景德帝口唇,又抬手往景德帝四肢触去,稍作按压之后,她退回半步开了口。
“陛下舌绛红,苔黄腻,脉弦而缓,又观面色灰败,眼下青黑,口唇发紫,兼下肢浮肿,疑是湿热中阻,气机阻滞,夹虚夹瘀的肾痨石淋之症,当伴神疲乏力,少言寡语,时有恶心呕吐,腰背偶痛之状,并食少,溺溲量少且余沥不尽。”
姜离敛眸说完,高琼华当先挑高了眉头,见于世忠瞪大眸子要说话,她一抬手道:“那你可有医治的法子?”
姜离继续道:“当治以清热燥湿,通腑泄浊,益气化瘀,散结通络,可汤液与针灸并用。”
话音落定,殿内诡异一静,淑妃长松一口气,又满是期待地看向高琼华,高琼华略一点头,“严太医,你如何说?”
严明礼面色复杂道:“得先看看薛姑娘开的方子。”
姜离略作思忖,“拟方苍术、白术、猪苓各十钱,泽泻、黄芩、黄柏八钱,金钱草、大黄、黄芪、丹参六钱,川牛膝三钱,六一散七钱。方中苍术、白术、猪苓、泽泻、金钱草、黄柏、六一散等清热燥湿以健运;大黄、土茯苓、萆薢、虎杖、六一散等通利便溺以除邪毒;穿山甲则通经络,消坚散积,祛邪养阳。①”
姜离说完看向严明礼三人,“严大人以为如何?”
严明礼略一犹豫道:“确说得通,但陛下沉疴已久,脏腑早已失和,虎杖、金钱草等药药性迅猛,恐陛下体虚难受”
姜离闻言便也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太医“束手无策”,并非无策,而是畏惧景德帝体虚之故不敢下猛药,她便道:“陛下却已现气机紊乱,脏腑失和之状,因而清气不升,浊气不降,瘀阻于内,发为本病。故而施药当从源着手,清除病根,若畏而施柔,陛下之疾自当江河渐下,终至油尽灯枯,我以清热燥湿,通腑泄浊治其标,益气活络,破瘀散结攻其本,此乃《内经》‘结者散之’、‘坚者削之’之意,虎杖、金钱草,六一散等诸药联用,方标本兼治,攻补兼施,扶正除邪①。”
见姜离言辞笃定,严明礼不知如何反驳,高琼华立刻道:“于世忠,按方用药。”
于世忠应声,亲自带着两个近侍小太监出得殿门,外头众人听见此动静,不禁为姜离松了口气,肃王看了一眼太子,轻声道:“也不知兄长欣然与否?”
殿阁之内,高琼华又道:“早间严太医他们给陛下施针一次,药也用过了,陛下短暂醒来片刻之后,复又昏睡了过去,本宫听闻你尤擅针灸,施针可能让陛下醒来?”
姜离沉吟一瞬道:“臣女不敢妄语,只尽力一试。”
言毕,她又问:“敢问娘娘,陛下从前虽偶有腰痛之状,但用药可缓,今晨病发之时,却是腰痛极剧,用药无效,后剧痛之下晕厥不醒,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