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有误会!”高从章上前两步,恼怒道:“少康好好的来观礼,这两日一直规规矩矩,他怎么可能放火杀人?!这定是误会,裴少卿,你”
“高大人稍安勿躁。”裴晏冷冷开口,又看向高晖,“高晖,是你自己说?还是孔昱升帮你说?”
站在罗汉榻前的人正是高晖,他本为宾客,如今却成了放火凶手,莫说是高从章,便是方青晔适才都不敢置信。
高晖面白如纸,唇角紧抿,额上亦生薄汗,“这、这确是误会,我来此不过是为了探看孔昱升,我”
姜离定定地盯着高晖,此刻上前去,在那满是冷茶的罗汉榻上查看一番,很快道:“此毒名为三日醉,对寻常人而言,此毒形同迷药,还有壮阳娱兴之效。但里面的山豆根、雷公藤、朱砂等毒物却对患有癔症、精神本就错乱之人毒性加倍。我白日里说孔昱升被火邪伤脑,或会疯傻,但我也有两三分把握治好他,若能治好他,那由他自己指认凶手是再好不过。而如果今夜孔昱升服下了此毒,那明日里,他便会真的变成痴傻之人,届时他会忘记凶手是谁,且即便记得,因他言语无状,众人也不会采信他的话。”
姜离话音落定,薛琦蹙眉道:“泠儿,你到父亲身边来。”
高氏是贵妃母族,虽说高晖父子乃是定西侯庶出二房,但今日高晖之罪若论定,那势必会影响高氏名声,薛琦做为太子岳丈,自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
姜离闻言欲言又止,裴晏这时近前道:“薛姑娘医者仁心,既辨明了毒,余下之事交给我便是”
二人四目相对一瞬,姜离这才迈步站去薛琦身边。
裴晏便道:“孔昱升,高晖自己不说,便由你来说清楚一切吧”
孔昱升本就不是好相与之性,如今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得裴晏相护,自然不会手软,他嘶声道:“这一切,都要从三日之前,我于子时前后回学舍所见说起,我当时从文华阁方向回学舍,可没走几步,却忽然起兴想从君子湖那一侧走,于是我自藏书楼东面过去,我怎么也没想到,刚上廊道,便瞧见二人在风雪亭中交缠在一起,仔细一看,还是两男子,再仔细一看,还都是我熟悉之人”
众人听得瞠目,高从章道:“你,你是说”
孔昱升嘲弄地一笑,又嘶声道:“高大人想的没错,这其中一人正是高公子,而另外一人嘛,正是与我同窗两载的柳世子”
“什么?!”薛琦惊得下巴掉在地上,“你是说柳元嘉?高贤侄和柳氏子,他们”
高晖落在身侧的拳头紧攥,面皮也青紫一片,高从章死死瞪着高晖,厉声道:“少康!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柳明程怎么也想不到事情还扯到了自己儿子身上,他也高声道:“高晖!你慎言!”
高晖咬紧牙关,“我与元嘉自幼相识,情同手足,绝不是他说的那般!”
“我绝不可能看错!”孔昱升背靠墙壁,满是鄙薄道:“情同手足的兄弟会交颈而拥耳鬓厮磨?情同手足的兄弟会因你将要说亲而生怨怼?”
此言一出,柳明程与高从章皆是眼前一黑,若只有他们几人也就罢了,偏生连江楚城这样的当世大儒也在,二人互视一眼,皆不知如何收场。
裴晏目光扫过表情精彩纷呈的众人,倒也不纠结这些细微末节,他从袖中掏出当日在放火之地发现的铁制之物,又道:“这时当夜在藏书楼一楼东窗之下发现的铁器,这两日我们已经查明,此物极可能是水囊囊嘴,而我们暗访得知,当日高氏众人上山之时,高晖自己便有这随身水囊,敢问如今水囊在何处?还有,听泉轩每间厢房的灯油皆是添满,但唯独你这几日将灯油用尽,非是你不分昼夜点灯,而是你将灯盏内的灯油,尽数拿去放火的缘故,再加上今夜人赃并获,你于藏书楼放火之事乃是板上钉钉无可辩驳,除此之外,你适才还提起了八年前之事”
他目光一利,“八年之前,你把三日醉用在了何人身上?”
方青晔这时道:“八年前,我们书院只有一个半疯半傻之人,你刚才说的人,是不是当年广安伯府的公子魏旸?魏旸当年病情本有好转,却在春试的武试上与人比武之时狂性大发,最终不受控制坠下了青云崖摔断了双腿,你说的可是他?”
方青晔字字铮然,话音落定,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众人无论老少,皆知当年的广安伯府因何被诛灭满门,而广安伯魏阶的独子患有痴呆癔症更是众所周知,倘若当年高晖用药害过那魏家公子,如今那人早化成了一堆白骨,这罪责又如何论断?
姜离指节绞紧袖口,冷声问:“听闻八年前,高公子也在书院进学,若高公子当真害了那位公子,动机为何?莫不也是因为那位公子撞见了你们的丑事?”
薛琦见她又开了口,忍不住道:“阿泠,你少说两句,眼下与你无关了。”
姜离紧抿着唇角,一双眸子黑洞洞地盯着高晖。
无关?怎可能无关?!
当年魏旸意外断腿,虞清苓和魏阶心痛难当,她自己也自责多年,更因此事久怪裴晏失信晚归,这八年来的日日夜夜,与他二人而言皆是难解心结,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当年的惨剧并非意外……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藏书楼的火是我放的不假,但如今并没有死人,藏书楼烧 毁的一切,自有我府上赔给书院便是,我高氏这么多年为书院也尽了不少力,事到如今,想来书院还记得高氏之恩。”
高晖背脊笔挺,却是咬死不认,眼下被抓现行他无法狡辩,可八年之前的事无人能找到证据,更别说广安伯府一家子皆是灭族重犯,他只需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关,事情便绝对牵扯不到他身上。
方青晔听闻此言,拧眉道:“自然记得,但……”
“方院监,事到如今,你也不希望书院再生波澜吧,少康纨绔无知犯了错,大理寺和陛下如何惩罚我认了,但他和元嘉挚友多年,我们都是知道的,此子夜黑风高看花了眼就如此污蔑少康和元嘉,这实在是忍不得……”
高从章言辞切切,一旁柳明程也跟着附和,薛琦见状,连忙也道:“方院监,如今是书院多事之秋,正该是此理,余下”
“公子,果然抓到了人!”
薛琦说和之言未完,九思的声音忽然在院外响起,众人回头去看,只见九思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意外不已,薛琦也疑惑道:“凶手不是在这里吗?怎么还抓到了人?还有同伙?!”
九思目光复杂地掠过他,高声道:“公子,我们在房顶上守了两个时辰,就在刚才,真有人开锁潜入了孔昱升房中,我们等了片刻才进门捉拿,便见那人搜出了好几件珍宝出来,被我们抓了个人赃俱在”
九思掷地有声,方青晔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一时不解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凶手已经在这里了,难道有人去偷孔昱升的钱财?”
九思一笑,“不是偷钱财,院监稍后便知道了,带进来吧”
九思话音落下,两个武卫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公子进了院门,这年轻公子佝偻着背脊低着头,似乎生怕别人认出他来,然而被押到门前,九思一把将他的脑袋抬了起来,这一抬,满屋达官贵胄又是一声惊叹。
“湛儿?!你,你怎”
薛琦先还在替别人遮掩,却万万想不到有此一幕,九思见他不敢相信,又从一武卫手中拿过了一个包裹,他将包裹展开,“薛大人,您可认识这些东西?”
薛琦已是眼前发黑,此刻定睛细看后惊道:“这、这玉如意不是去岁端午贵妃娘娘送来的赏赐吗?怎、怎会在孔昱升那里?!湛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呜呜,父亲,父亲救我,我……我只是去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我不是去杀人害命,我……父亲……我也不想的……”
话还未出口,薛湛已是泪流满面,江楚城被王喆扶着,连他也惊得呼吸不畅,“这又是怎么回事?薛氏的财宝怎么会在孔昱升房内?”
薛琦匪夷所思地盯死了薛湛,薛湛见他目光狠厉,瑟瑟地缩着脖子道:“是……是……是孔昱升,他……他……”
“是我帮他写文章的润笔费罢了。”
冷不丁地,歇了半晌的孔昱升又开了口,众人震惊回头,便见孔昱升也是一副大势已去之态,嘲弄道:“他那篇闻名长安的《寒松赋》乃是出自我手。”
薛琦眼前金光大冒,身子也跟着一晃,方青晔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了住,“薛中丞,息怒啊”
薛琦指尖颤抖地指着孔昱升,“你、你休要污蔑我儿,我儿乃是长安第一才子,这是满长安皆知之事,怎、怎么可能是出自你之手?!”
孔昱升凉凉道:“除了《寒松赋》,他在书院两载所作文章,多有我润笔之功,我屋内不仅有他给的玉如意,还有你们薛氏书画、金玉文玩许多,还有他给的银票数百两,我家中清贫,若无这些资财,又何以能独住一间学舍呢?中丞大人若不信,尽管去我房中搜,亦或请他自己独作文赋,看有无平日之才学便可。”
他尚重伤着,说完这些难抑地轻咳起来,见薛琦气的七窍生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又道:“薛湛不过中等之资,薛大人却硬要他成为少年才子,他也不易,事到如今,他未想杀我,去拿回这些东西,只怕想的也是我若真的疯傻了,他拿走这些证物,正好彻底瞒住我为他代笔之事。”
孔昱升苦涩一叹,“经此,我面落伤疤,不可能再入科场,我有此行也违了书院院规,我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便也懒得隐瞒。”
薛琦胸膛起伏地盯着孔昱升,片刻,又看向薛湛,见薛湛一副满脸泪水的懦弱畏怕之态,未反驳一字,当下眼皮一翻直往后栽倒下去……
第170章 突发旧疾
“薛中丞”
方青晔一声惊呼, 连忙将薛琦扶住,姜离站在近前,也上前轻扶了一把,又将指尖往薛琦腕间一探, 道:“急怒攻心, 扶去榻上扎两针便可。”
王喆见状也上前搭手, 屋外薛湛看着这一幕,面上悔愧难当,愈发低下头无声呜咽。
裴晏视线扫过众人, 道:“前后因果已分明,薛湛德行有亏,却与此案无关,大理寺不做追究, 但高晖,要随我们回大理寺问审。”
高从章眉头紧拧,“裴少卿, 你”
“高大人若有何分辨, 且去陛下跟前分辨, 在我面前多说无益, 时辰已晚, 天明之后我自会带人下山, 诸位也可自行离去。”
裴晏不容置疑,又吩咐十安, “先把人带去隔壁厢房看关起来。”
十安应是,又收剑拿人, 高晖脚下似千斤重,一步一顿, 又求救一般望着高从章,高从章盯了裴晏片刻,只得先忍下这口气。
见高晖被带走,他看了一眼外头天色,道:“既然如此,这个时辰了,我也没心思睡觉了,方院监,那我就带着下人们准备告辞了。”
裴晏要天亮之后再走,若他先走一个多时辰,便能先回长安,届时早早入东宫求救,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方青晔一个头两个大,见姜离给薛琦扎针,便先上前送高从章,柳明程见状也一脸复杂道:“既然如此,我和元嘉也不留了,出了这等事,我带元嘉回府养伤,待伤势养好了再论进学之时,方院监应该能准允吧?”
龙阳之好有违天伦,为当世所鄙,事已至此,方青晔明白柳元嘉这一走多半不会再来书院进学,便也叹道:“自然,那柳侯收拾收拾元嘉私物,一并带走吧。”
高从章快步离去,走到门口,又回身道:“今日之事,还请诸位莫要谣传,一切自有陛下定夺。”
搬出景德帝,便多有威胁之意,江楚城和王喆互视一眼,只得苦笑。
方青晔将柳明程二人送出院门,又吩咐斋夫前去相助,待回了屋内,便见榻上张伯也被姜离救醒了过来,一见屋内乱象,张伯吓了一跳,“裴世子也在,这是”
裴晏近前道:“让张伯受惊了,白日里我得了御令,的确离开了书院,但我和薛姑娘早已料到凶手不会放过孔昱升,便设下了此局,如今事情已经了了。”
宁珏是半个时辰之前被叫醒的,见裴晏去而复返,他立刻明白白日里只是裴晏让凶手放松警惕的障眼法,此刻他也不满道:“师兄瞒着张伯便罢了,连我也瞒着。”
他视线扫过恹恹的孔昱升,“所以孔昱升真的会疯傻吗?”
姜离也往孔昱升身上看去,“确有疯傻的可能,不过也只有那么一二分可能罢了。”
宁珏苦笑,“我就知道!你一整日都在和师兄做局,却都不告诉我,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方青晔在旁道:“宁公子别气,我和江老先生也是晚上才知道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实在是料想不到,哎,叔父还不知情,就怕他撑不住……”
姜离在旁道:“院监放心,明晨我再给老先生施针,保老先生近三月无忧。”
方青晔自是道谢,这时,榻上的薛琦呼吸一颤,颤颤巍巍睁开了双眼。
他目光一晃,立刻看到薛湛缩肩耷背地站在榻尾,薛琦眸子一瞪,抓起案几上的书册砸了过去,“逆子!你这逆子!你竟然让旁人代笔哄骗我,你那《寒松赋》连陛下都夸赞过,你可知道你姑姑对你期望多大!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啊”
薛琦怒不可遏,想到这消息必会传遍长安,只觉五雷轰顶一般,薛湛见状“扑通”跪倒:“父亲,我错了,我知错了,我知道姑姑和父亲对我寄予众望,可、可正是如此,才逼得我走错了路啊,父亲,求父亲息怒……”
薛湛边说边哭,显然精神已是溃败,薛琦见他这幅懦弱模样,还要再骂,姜离上前半步,“父亲息怒,父亲适才怒急攻心十分伤身,事已至此,责骂弟弟已经无用了,他年纪尚轻,只要继续进学,总还是有希望的。”
“进学?”薛琦看一眼方青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脸面在书院进学?此事若是被陛下知晓,他、他这样弄虚作假欺瞒过陛下之人,将来即便入了科场,也会被陛下厌弃,他……”
薛琦五内俱焚,再说不下去,方青晔上前道:“中丞大人息怒,此事也有书院监管不力之责,薛湛还不至双十之龄,还有大半辈子光阴,中丞大人不妨看的长远些。”
薛琦面色苍白地捂着心口,见高从章二人不见了踪影,忙道:“他们呢?”
方青晔道:“他们去收拾行李,准备下山了。”
薛琦闻言,立刻强撑着坐起来,“好,那我们也不留了,这逆子……哎,我就先带回长安了,等此事彻底了了再议进学之事吧”
薛湛见状忙起身来扶薛琦,薛琦狠狠瞪他一眼,又看向姜离,姜离便道:“父亲若心意已决,那便先走一步,女儿明日给老先生看完病再回去。”
他们来时便未同路,眼下薛琦是一刻都没脸再留,便也应允,“好,那我们就先走,你明日仔细些。”
姜离应是,又将父子二人送出了院门。
再返身回来后,便见裴晏走到面色复杂的江楚城身前道:“时辰不早了,多些江老先生配合我们,我送老先生回房”
江楚城本要婉拒,却见裴晏面色有异,他略一思忖,“也好。”
裴晏随即与江楚城二人一同出门往二楼行去,宁珏看着这一幕心生好奇,可一看姜离面色,却是一副早有所料之态,于是立刻凑上前,“你们二人又有什么谋算?”
姜离看他一眼,“能有什么谋算”
她说着往孔昱升身边而去,“孔公子,你不必害怕,此事大理寺主审,无论如何,会保证你的安全,你的伤今晨我说的已经差不多了,你也不必太过悲观。”
宁珏站在旁愕然道:“清晨?你说的是昨日清晨?当时他是清醒的?你给他秘法施针的时候,你们还说了话?就是那时商量好的?”
姜离并不否认,宁珏这时才明白了前后一切,“好啊,你可真是会哄人,我硬是一点儿异样也没看出来”
孔昱升的烧伤是真,姜离不置可否,只给孔昱升看伤,待将其安顿好,裴晏面色沉重地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