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樘已知道了景德帝口谕之事,自然不敢多留,而见他要走,薛琦不禁叫起苦来,“哎,这算什么事儿啊,咱们就这么困在山上了?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付大人之事,那可也知道失火的事了?裴少卿到了陛下跟前,可要说个清清楚楚。”
“薛中丞放心,定然据实以告不敢欺瞒陛下。”
“不是,我”
薛琦欲言又止,却到底不好多言,其他人面面相觑一瞬,也不敢在面圣之事上做文章。
裴晏继续道:“至于放火,早间孔昱升断续说过几字,似乎看到了放火之人,只是如今他火毒入脑,神志不清,还需薛姑娘医治。薛姑娘医术高明,明日便可知孔昱升是否真的疯傻,若他能清醒过来道明放火元凶,那诸位无罪者尽可下山,若他呆傻了,仅凭现在的线索也难确定凶手,诸位也可先行下山免得耽误公务。”
这便是说所有人最多再多留一日,明日一切都可见分晓,薛琦几人松了一口气,倒也接受了此安排。
说了一炷香的话,外头众人已准备万全,方青晔和宁珏亲自送他和袁兴武出山门。
姜离只跟着到了大讲堂之前,目送着一行人出了二门。
他们离去的动静不小,学子们也纷纷出门探看,如今命案初定,纵火之事却未明,书院不曾复课,学子们便也自由许多,姜离看了片刻正要回得真楼,却见薛湛面上堆笑地走了过来,“阿姐”
他也看向二门方向,“阿姐,裴世子怎么就走了?你和父亲何时回去?”
“明日,明日孔昱升之伤病便会分明,若他知道凶手是谁便再好不过,到时候我和父亲便可径直下山了。”
姜离话音落定,薛湛道:“那阿姐治好她有几分把握?”
他们姐弟二人在廊下说话,不远处一众学子不时朝他们看来,姜离忧心道:“只有三两分把握……”
“两三分!”薛湛拔高了声量,见姜离皱眉,又忙低声道:“那如何才能治好他呢?”
姜离叹了口气,“我自会尽力,余下的只看他的造化,若他能清醒一时片刻也是好的,这么大的火,放火之人一定恨极了他,他自己只怕也不甘心。”
姜离说着又道:“你和他关系不错?可要去看看他?”
薛湛连忙点头,“那当然好。”
姜离颔首,遂往校经堂方向走,过甬道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往北,没多时便到了得真楼前,张伯和张穗儿都守在此,见她回来,张穗儿忙道:“姑娘,刚才孔昱升又醒了,但他似乎很痛,只一个劲儿的哼哼,我们问什么他也不给回应。”
姜离闻言快步进东厢,果见罗汉榻上孔昱升眸子徐徐闭着,额上薄汗溢出,显然这烧伤十分难捱。
姜离走近为他号脉,很快倾身道:“孔昱升?你可听得见我说话?我施针用药都尽了全力,如今你自己的意志最为紧要,想想那放火害你的凶手,你若是就此失了神志,岂非让那凶手逍遥法外?你知道谁要害你的,你定要自己清醒过来!”
姜离字字铮然,孔昱升听闻,眼睫剧烈地抖动起来,张伯看的清清楚楚,有些激动道:“这莫非是听懂了?若他听得懂,那他彻底醒来的希望是否更大?”
姜离颔首,“确是如此,今日得不断有人与他说说话才好。”
说至此,姜离回头,“二弟,你要来喊喊他吗?”
薛湛一愣,连忙摆手,“我就不了我就不了,看他这模样我真是肝胆都在发颤,他一定很痛,我实在看不下去”
孔昱升的伤虽被包裹,但白棉边缘仍能看到大片燎泡,薛琦说着侧了侧身,实在不忍心看,张伯叹道:“薛公子没见过这样的伤,怕也是正常的。”
薛湛背脊紧绷,又往罗汉榻上瞟了两眼,“我、我明日再来吧,等他好些了我再来与他说话,阿姐可要好好治他。”
他说着快步而出,张穗儿望着他背影咕哝道:“这也太娇贵了……”
话音刚落,被张伯轻拍脑袋,“胡说什么!”
张穗儿吃痛地“哎哟”一声,这才想起薛湛与姜离乃是姐弟,他不好意思起来,姜离莞尔道:“穗儿说的没错,我这个弟弟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自小的确被娇惯坏了。”
张伯赔笑道:“世家公子皆是金尊玉贵的。”
姜离失笑,只道:“用药上还请张伯尽心,这白日里我和怀夕留在此看着,到了晚上张伯再来吧。”
张伯不禁道:“姑娘放心,煎药是我看着,如今药罐子锁在厨房,旁人动不了,让姑娘看着不合适,还是我和穗儿在此”
姜离忙道:“您不必客气,我留下就是为了给孔公子看病,昨夜您没怎么歇息,白日便交给我吧。”
见她坚持,张伯只好从善如流,二人刚离去,宁珏大步进了屋子,“如何了?还是神志不清?”
姜离点头,又道:“裴少卿走了,只怕那纵火的凶手会蠢蠢欲动,今日除了张伯他们,宁公子也得多上上心才好。”
宁珏道:“那是自然!我适才已经和方院监交代过了,今日我和赤霄继续调查,你就负责医治他”
姜离微讶,“你要如何调查?”
宁珏道:“看谁与孔昱升有过龃龉,再去他房中搜查一番,眼下时辰尚早,我先去前头采证,只等着孔昱升清醒那就太孤注一掷了。”
姜离欣然赞成,“也好,那宁公子自去吧。”
宁珏兴致勃勃转身而走,走出一步又回头,“哎,这里没外人,你怎么总是‘宁公子’的叫我”
姜离眼也不眨道:“谨慎为上。”
宁珏一时语塞,又拿姜离没办法,只好悻悻而去。
姜离守了整日,黄昏时分张伯与穗儿来时,便见姜离满面疲惫,张伯极不好意思,忙让穗儿去取膳食送入幽篁馆。
“时辰不早了,姑娘用完膳可今早歇下,今夜我守在此便可,姑娘放心,我照顾了老先生一辈子,照顾病人的事我十分在行。”
姜离自然信得过张伯,“既是如此,那我明晨早早过来施针。”
交代两句后姜离自回幽篁馆,待用完晚膳便已近了二更,没多时,宁珏一脸疲惫回来,姜离迎出来道:“如何?可查问到什么了?”
宁珏哑着嗓子道:“别提了,问了一整日证供,我人都问傻了,还有几个人没问完,却也没问出关键线索来,不过,我去孔昱升屋内查看了一番,发现他一应用度都并不算差,方院监说他出自胥吏之家,这可不像。”
姜离往学舍方向看了一眼,“你离开之时可锁门了?”
宁珏颔首,“当然,师兄交代过。”
见他一副腰酸背痛之态,姜离便道:“那不必问了,剩下几个人明晨再问好了,反正裴少卿至少也是下午才会回来。”
宁珏略一犹豫,“那也好,那你也早些歇下。”
姜离应好,随即入西厢更衣而眠,很快,整个幽篁馆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夜凉如水,不远处的得真楼内,江楚城师徒二人居于二楼,也一早就熄灯歇下,一楼东厢之中,张伯合上门,靠在西窗之下翻着一本泛黄书册,他一边翻看一边往北面靠墙的罗汉榻上瞧,见孔昱升呼吸平缓也略安下心来。
案几上一灯如豆,随着时辰流逝,灯花噼啪作响,张伯意识也昏沉起来,他强撑着打起精神,直到某一刻,一丝若有似无的烟气自西窗一角流泻而入,张伯身子晃了晃,继而软软滑倒在了长榻之上。
窗内外寂静片刻,忽然,一抹银芒自窗扇间探入,上下挑动后,夜风随着应声而开的窗扇“噗”地吹熄了灯火,紧接着,一抹身影悄无声息地跃进屋内。
罗汉榻上,本昏寐不醒的孔昱升有所感应一般睁开眸子,看着越来越欺近的黑影,他惊恐地出了声,“是、是你”
第169章 乱上加乱
听到孔昱升开口, 来人脚步微顿,似没想到他竟醒了。
而见他驻足,孔昱升心底恐惧更甚,立刻嘶声喊道:“来人, 救、救命”
他拼尽了全力, 可也只有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点儿气声, 意识到不妙,他瑟瑟地往锦榻一角缩去,“不、不要过来, 我、我已经重伤,我神志已损,你……你何必多此一举,我、我不会乱说的……”
他急于自救, 话语里满是哀求之意,但越是紧张,嗓子越哑似蚊蝇, 莫说已经陷入酣睡的其他书院之人了, 便是屋内的黑影都听不清他的言辞, 而他这幅重伤可怜、奄奄一息的模样, 对来人而言, 更似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忽然, 来人嘲弄地轻笑了一下。
听到这笑声,孔昱升带上了哭腔, “你、你此刻杀我,不、不可能毫无破绽, 本来……本来明日他们便要下山了,你何故如此?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废人, 你此来简直是自曝己短,你……你不能杀我……”
“谁说我要杀你?”
来人轻蔑地开了口。
孔昱升一愕,颤声道:“不杀我?那你来此是做什么?你身份贵重,我于你不过是一微贱蝼蚁,你何必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你看你,你现在脑子不是很清醒吗?”
来人说着话,脚步缓动,朝罗汉榻越靠越近,“虽说薛泠只有三两分把握治好你,可我和元嘉可不敢堵这两三分可能,如今听你言辞,可见我来的是对的”
“不,不不,就算我没有真的疯傻,我往后也入不了科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我会回老家,会消失,你尽可安心,求你”
孔昱升哀求更盛,来人却冷冷道:“安心?怎么可能安心?除非”
他往袖中摸去,很快手中多了一物,“除非你真的变成个疯子。”
孔昱升呼吸急促起来,“你、你要下毒?”
眼见来人越走越近,孔昱升抖若筛糠道:“不,有薛姑娘在,下毒也会露出破绽,她会救我……届时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将你和柳元嘉的丑事揭在人前,你若……你若现在放我一马,我明日自会是个傻子疯子,求、求你了”
见来人毫无手下留情之意,孔昱升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不,你不会成事的,有薛姑娘在,除非、除非你毒死我……”
来人行至罗汉榻边,又倾身拿起案头上放着的茶盏,一道窸窣之声后,来人倾身,一把揪住孔昱升拖到自己面前,离得近了,孔昱升方看清了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男子的眉眼。
他怕的牙齿“咯咯”作响,来人却轻笑了一声,“你放心,这种毒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受些许痛苦,明晨醒来之后,便会彻底人事不知,疯也好傻也好,你自己无知无觉,便也说不上痛苦。”
“不,薛姑娘会发现,她”
孔昱升奋力仰着脖颈,来人却已捏着茶盏递送到了他嘴边,见他如此反抗,来人兴味一笑,“只要入你口中,便无人能发现,八年前就在这书院之中,曾有一个同样半痴半傻之人试过,这么多年了也无人发现,你安心去吧”
“八年前?八年前你害了谁?你”
孔昱升厉声喝问,来人却没了耐性,只毫不留情地将冷茶往他口中灌下,可就在这刹那,“啪”的一声巨响,紧闭的正门被人踢开,几乎是同时,一道破空声来,黑影手中茶盏应声而碎,他尚未反应过来,冰冷的剑刃已经架在了他脖颈之上。
“兵刃无眼,可千万别动。”
十安冷冷的话语声落定,孔昱升大口大口喘着气,连忙往罗汉榻里缩去,“你、你们来的太慢了,我”
他早已怕的满头冷汗,但此刻,如石雕般僵在原地之人比他更怕,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十安,眼底惊惧非常。
正门之外,十多道身影打着四五火把,皆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当首之人,赫然便是裴晏和姜离。
“怎么可能,你不是被圣谕召回”
他话音未落,得真楼之外响起了大片的脚步声,薛琦的声音最为响亮。
“这么晚了当真捉到了凶手?!这也太折腾人了!”
又听柳明程道:“我本就歇下的晚,我倒要看看是谁放的火”
顷刻之间,正门之外涌来了更多道身影,薛琦一见方青晔早就到了,惊讶道:“方院监,凶手当真已经抓到了?”
方青晔面色铁青,后面的高从章道:“还真有人如此赶尽杀绝?咦,裴世子不是走了吗?怎么这是”
所有人都看到了裴晏,待进得正门,方看到被十安执剑挟持之人,来人身量高挺,着一袭玄色锦袍,面覆黑巾,但只瞧其身形和绾起的发冠,莫名给人熟悉之感。
薛琦进门站在最前,定睛一看道:“咦,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裴晏这时道:“诸位来的正好,请诸位同来见证,是为了让凶手无话可说,适才凶手先迷晕张伯,又翻后窗入屋内行凶,被我们抓个正着,除了我和薛姑娘、宁珏几人之外,还有江老先生与王侍郎皆是见证。”
住在得真楼的江楚城和王喆也一早被安排在了厢房之外,此刻江楚城道:“凶手到底是何人,又为何谋害孔昱升,到了此刻,也该说个清清楚楚了!”
裴晏对十安点头,十安一把扯下了来人面巾。
“少康?!怎会是你?!”
室内诡异一静后,高从章惊恐的喝问响了起来,薛琦一愣,也不禁道:“世侄!怎、怎会是你啊,这,这莫不是有什么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