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珏面色微冷,“自然便是那什么号称自创了可比再世华佗的九针八针之辈咯……”
宁珏所言正是当年的广安伯府,裴晏叹了口气,“当年魏氏先祖以医道救了太祖陛下,又以医道解了军中时疫令外敌难侵,他们的医术并无假。”
宁珏哼道:“我自然知道,医术并无好坏,坏的是人心罢了。”
裴晏心知宁珏之恨,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也不再多言,几人正在廊下候着,忽然九思快步而来,“公子”
裴晏快步行至中庭,“如何?”
九思警惕地看了周围一圈,倾身在裴晏耳畔轻语两句,裴晏剑眉拧起,“竟是他?”
九思颔首,“公子,接下来如何办?”
裴晏沉吟一瞬,“暗暗去查他们上山时所带随身之物,还是莫要打草惊蛇。”
九思应是,“小人明白。”
他转身而去,刚走出院门,江楚城和王喆、薛琦几人一起进了院子,裴晏见状忙上前做礼。
江楚城道:“如何?听说那孩子醒了?”
裴晏叹道:“人是睁开眼了,但薛姑娘说伤了脑子,近两日是关键,若能救得下来,还能如常人一般,若救不了,或许会痴傻疯癫。”
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王喆唏嘘道:“前两日我刚来时,看过那孩子的文章,写的极好,就这么痴傻了那也太可惜了,那放火之人可找到了?”
裴晏摇头,“如今线索寥寥,还要再查。”
薛琦这时上前半步,“会不会是意外起火呢?书院生了命案,怎么还会有人放火?这也太巧了些。”
高从章和高晖跟在最后,高从章便道:“裴少卿,此案若以人为论处,那我们这些人是不是也不能下山离开?”
裴晏点头道:“不错,孔昱升受伤颇重,不能轻慢处之。”
高从章无奈起来,“这可真是,上来已经耽误五日了,如今春试都取消了,老先生又在病中,我们这么久留也不是个事啊,各个衙门还忙着呢。”
裴晏面色不改,“我会尽快查明。”
江楚城见状捋了捋胡须,淡笑道:“查清楚也好,免得一把年纪了还不清不楚的,那老朽下山了心里也不自在,你多尽心,我们去看看老先生。”
裴晏应是,江楚城一行径直往上房而去,他目光落在几人背脊之上,只听见西厢屋内有声方才返回西厢。
“啊……啊啊……”
裴晏刚一进门,便听见孔昱升开口之声,定睛一看,他精神比片刻前好了些许,只语难成句,愈发像姜离说的智识已有损。
方青晔闻声快步近前,“孔昱升?你认得出我吗?”
“啊……方……生……”
孔昱升艰难地开口,方青晔听见“方”字本是惊喜,可一听“生”字一颗心顿时跌落谷底,书院内的学子无人称呼他 “方先生”,皆是“方院监”,他如此言辞,分明是记忆模糊,神识混沌。
方青晔大失所望,张伯也近前道:“孔公子,你认得老奴吗?”
“奴……伯……”
张伯一愕,“这……他这是知道,但又记不清了?”
裴晏上前问道:“孔昱升,你可认得我?藏书楼失火之时,你可见过放火之人?”
“有……火……”
众人一惊,裴晏忙问:“有人放火?可看清是何人?”
“是……男……学……”
“是男学子?”方青晔等不及接话,“这书院里头如今都是男学子,你倒是说名字啊,可看清那人样貌了?”
孔昱升呼吸粗重起来,“男……火、大火……书……”
他语不成句,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一时不知他是不是在答问,宁珏一头雾水道:“男的放火?用书放火?还是大火烧了书?”
“啊……啊啊……”
宁珏所问落定,孔昱升又挣扎起来,露出一半的面上更满是惊恐,见他双手胡乱地摆动,姜离连忙将人按住,“先别问了,他如今受不得刺激,一旦受了刺激,便要功亏一篑,此外,今日的方子我要再改,请张伯亲自照料他,不得出一点儿差错。”
姜离一按,孔昱升慢慢平静下来,她便叹道:“他如今所剩智识本就不多,一个不对便会彻底溃败,不能有人打扰,也不能用错药,张伯定要小心。”
姜离看了一圈屋子,又往窗外瞧了瞧,“老先生这里每日都要待客,一直用张伯的屋子也多有不便,我看不如给他换个安静的地方,换去得真楼或者幽篁馆最好。”
裴晏闻言立刻道:“换去得真楼东厢吧,宁珏晚些时候回长安。”
宁珏快要跳脚,“哇师兄!我可没说走啊,那我去上房歇!”
方青晔叹了口气,“那就去得真楼吧,江老先生和王大人住在二楼,一楼还有三间空屋子呢,这会儿便送去?”
姜离颔首,“现在送罢。”
方青晔应好,立刻喊了四个斋夫来连罗汉榻一并抬起,这动静不小,刚出厢房便惊得上房众人出来探看,待出文华阁,更是引得晨起的学子们同来围看,因裴晏和方青晔在众人不敢近前,只一片张望一边议论纷纷。
到了得真楼,一行人将孔昱升送入了东厢房中,换了屋子,姜离又给孔昱升喂下一颗随身带来的暗红丹丸,不多时,孔昱升便平静地睡了过去。
姜离寻来笔墨,很快写下一张医方,道:“请张伯看看,其上所用之药书院药房皆有,但禁忌之物绝不可用。”
张伯看完惊道:“辛辣老奴明白,但连茶水也不得用?”
姜离颔首,又眼含悲悯地看向孔昱升,“对他而言连茶水都是刺激,立刻去煎药罢,今日用药三次之后,到了晚上,他应能多说几个字,但到底能不能彻底清醒,还要看明天施针用药之后如何,方院监,除了张伯,只怕还得派个人守在外头,这里绝不能离人。”
张伯应好,方青晔也连忙安排人手。
如此看完出来,宁珏忍不住道:“他如今这般模样,只怕也无法提供什么线索了,但刚才那回答又像是看到了什么人,这可如何是好?若他真的呆了疯了,那岂非只能靠我们自己找证据了?”
裴晏眉眼间多有凝重,看向姜离时忽然动了动肩膀,“薛姑娘可能帮我看看旧伤?”
宁珏一愣,姜离也有些意外,见方青晔和张伯都看着自己,她很快颔首,“自然。”
裴晏便迈步道:“回幽篁馆吧。”
幽篁馆就在不远处,姜离便也跟了上去,宁珏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又对方青晔道:“师兄这……也不知怎么了,前夜还不愿让薛姑娘帮忙医治呢。”
方青晔失笑,低声叹道:“他性情像极了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很不解风情呢。”
宁珏十分赞同,正要附和两句,忽见藏书楼方向门夫王大成快步跑了过来,“院监!大理寺来人了”
方青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大理寺?裴少卿不是在此吗?”
王大成连忙道:“就是来找裴少卿的!说带来了陛下的口谕要传裴少卿回长安,要立刻见他”
宁珏匪夷所思,“回长安?!”
第168章 引蛇出洞
“大人, 陛下昨日已经知道了吏部侍郎付宗源及其子于麟州书院谋害同窗之事,陛下震怒,令大人捉到凶手之后,速速带着付宗源回长安面圣。”
幽篁馆院中, 前来传令的大理寺司直王奕安恭敬地道明景德帝口谕。
裴晏和宁珏听得一惊, 裴晏道:“陛下何以如此快便知付家之事?”
王奕安摇头, “这个属下不知,但昨日陛下传了寺卿大人入宫,口谕是寺卿大人带出来的, 但他有病在身,便派了小人们前来传话。”
大理寺卿金桓年过半百,去岁旧疾复发一病不起,也是如此, 裴晏才得了来大理寺历练的机会,自裴晏上任,金桓已病休在家, 整个大理寺皆由裴晏做主。
宁珏忍不住道:“昨日?我们可是昨天晚上才抓到凶手, 这也是巧了!”
裴晏面色微沉, “陛下说何时回长安?”
王奕安道:“口谕说的是‘立刻’, 陛下要见付宗源。”
方青晔呆了住, “虽说付家的案子破了, 可如今十安他们还没回来呢,还有, 藏书楼的火也没查清楚,鹤臣这若是一走, 我们其他人自己查?”
王奕安轻声道:“大人,陛下于朝上大怒, 您还是早早回去为好。”
裴晏略一思忖,“无论如何得等十安回来。”
方青晔欲言又止,裴晏看向姜离道:“若是如此,那只能留姑娘在山上救人了,我今日连夜面圣,明日再返回书院。”
姜离不置可否,“有方院监照顾,裴少卿不必担心。”
宁珏闻言忙道:“师兄放心,我先留下照应。”
裴晏剑眉蹙起,略一犹豫,到底未多说什么,方青晔苦着脸道:“好吧好吧,圣上的旨意比什么都要紧,耽误薛姑娘两日,等明日看看孔昱升的情状,若不成了,姑娘尽可归家,我们下山请别的大夫来治他。”
姜离道:“院监不必客气,他这病状我极少遇见,我也愿意医他,大好的年纪,我也不愿见他变做个痴傻儿”
话说至此,方青晔犹豫片刻道:“若明日他真的智识有损,之后便再也治不好了?”
姜离颔首,“很难。”
方青晔忧心道:“但从前我们书院有位学子,幼时大病一场损了智识,待到了十七八岁上病情却有了好转,这是为何?”
方青晔说的正是魏旸,姜离听得胸腔一窒,默了默才道:“幼时有损与成年后受伤多有不同。”
方青晔不由唏嘘,“那只能看这孩子的命数了。”
直等到午时十安一行方才归来,同行的还有袁氏武卫,于大讲堂回禀。
“公子,袁将军,我们寅时到的山崖之下,顺着崖底的溪流一路往北搜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亮也没有找到范林夫妻的尸首,后来我们又往山上搜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找到,小人怀疑他们的尸体要么沉入了沼泽之中,要么便在半山崖的木林之中,但山势太高,崖底范围颇大,我们这十多人短时内只怕难寻,便先一步回来报信了。”
十安话音落定,袁氏武卫道:“若是召集书院学子和所有杂役一并下山搜索,或许能在一两日内摸排完,否则便只能调兵来了。”
裴晏看向袁兴武,“袁将军如何看?”
袁兴武叹了口气,“无论是死在半山崖还是尸体入了沼泽都不重要了,当初是袁焱几个有错在先,今日回了长安,我也会向陛下负荆请罪。”
裴晏便对十安道:“早间来了人传陛下口谕,命我今日带着付宗源回长安复命,因此组织书院之人搜山是来不及了,袁将军若不再追究,大理寺也不再去搜索那二人尸体了,先回长安见圣上要紧。”
十安有些意外,裴晏又道:“袁焱的尸体袁将军带回,你们将付怀瑾的尸骨收敛起来,再带上所有证供,我们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出发。”
九思与十安领命而去,袁兴武也令侍从去敛袁焱遗体,方青晔陪在一旁,叹道:“虽说一切皆因当年之事而起,但两个孩子在书院遇害,我们也需担责,如今……”
“方院监无需自愧,此事成如今的局面,我无话可说,院监就更无需如此,老先生尚在病中,这事既然已经了了,我们也就不打扰了。”
袁兴武虽为武将,却是十分通情理,方青晔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付大人那边”
“怀瑾毕竟是他的亲生孩子,敏德如今尚在执念,不过院监不必担心,他也快自顾不暇了,想来也不会问罪书院,此事说到底和书院也无干系。”
袁兴武此言既出,连裴晏几人都不禁另眼相待,宁珏这时上前道:“师兄放心去便可,这里我会照应,若明日孔昱升清醒过来指认了纵火的凶手,我立刻便能将其捉拿归案,说不定都不用师兄再来!”
裴晏瞥他一眼,“我会尽快回来。”
再“尽快”也得明日傍晚才能上山,宁珏志在必得道:“师兄就等着看吧!”
裴晏摇了摇头,只去文华阁与方老先生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