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针完已近子时, 柳元嘉昏昏入睡,只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呓语,柳明程心疼不已,送姜离出门时也颇为感激, “多亏贤侄女在此, 真是多谢你了。”
“我是医家, 侯爷不必言谢,时辰已晚不必送了。”
姜离客气两句,带着怀夕朝外行去, 刚走出听泉轩,姜离停下脚步,面色也倏地冷了下来,怀夕提着医箱, 迷惑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侧身回头,清凌凌的眸子分明被灯火映着,却黑洞洞尽是沉郁, “这个柳元嘉, 说起来当年与我和兄长还算同窗”
怀夕有些莫名, “所以呢?姑娘当年与他可熟悉?”
姜离摇头, “我是女儿家, 只与云慈和桐儿几个交好, 兄长身患癔疾,也只有虞大哥待他真心, 仔细照料,这么多年过去了……”
怀夕还是不解, “您怎么忽然提起了此事?”
姜离死死盯着柳明程的房门,“你说过了这么多年, 麟州书院的那些学生与夫子,还记得当年范长佑之事吗?”
怀夕想了想,认真道:“这应要分情况,与范长佑交好者只怕会心有遗憾,想起来都会唏嘘,与范长佑交情不深者,只怕会把他的事当做书院逸闻说给新来的学子夫子们听,至于那些心中有愧有怖之人,只怕平日里是提都不敢提一句,只会在私下里议起,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心生恐惧。”
连怀夕都明白的道理,姜离怎可能想不明白?
她秀眸微狭,“裴少卿去了何处?”
怀夕往北面伸脖探看,“应该去了藏书楼吧,适才您施针之时,九思从学舍回来,而后裴大人吩咐了两句,提到了‘藏书楼’三字。”
姜离心下一定先往文华阁去,到了院中,便见上房灯火已灭,西厢中方青晔和张伯正守着,见姜离来了,二人疾步迎出,张伯道:“姑娘放心,按您的交代喂了药,眼下药能喝下去就是人不见醒,有时眼睫轻颤着,仿佛快醒了,可一会儿又没了动静。”
姜离进门给孔昱升请脉,片刻后道:“脉象已稍见好转,看明日是否能醒吧,老先生今日如何?”
张伯叹道:“老先生得知凶手找到,先是松了一口气,后又得知了麟州书院的事,又唏嘘了半晌,我们谁也没想到那陶景华竟是那孩子的父亲,哎,听说他们二人跳崖了,老先生用了药,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先歇下了。”
方青晔也道:“叔父活了七十多年,见过的人和事极多,但若今日这般事端他也是头一次见,我告知详情之时,生怕他受不住,但还算有惊无险地挺过去了,如今他也就牵挂孔昱升和藏书楼那场火了,适才鹤臣来过,说他那火灾已有了线索,但具体是什么并未直言。”
姜离心中微动,遂起身告辞,“既如此,我过去瞧瞧。”
走到一半,她又回身看向张伯,“敢问张伯,今日可有人来探望孔昱升?”
张伯颔首,“有呀,薛公子和虞公子便来过。”
“只有他们二人?”
张伯道:“胡修文、张庆杰他们也来过,不过他在老太爷这里养病,有些人怕见老太爷,也是不敢来打扰的。”
姜离缓缓点头,这才往藏书楼去。
昨夜一场大火,藏书楼白日里只做了初步整饬,如今楼上楼下仍是一片狼藉。
姜离走到藏书楼外之时,便见裴晏正带着宁珏和九思几人在东窗之外的灰烬堆中翻找着什么,姜离徐步近前,“发现了什么?”
裴晏道:“我怀疑昨夜他们在火场中找到的铁制之物乃是水囊的囊嘴。”
“水囊?!”姜离眼皮一跳,又反应极快道:“会不会有人用水囊装能引燃木楼的桐油烈酒之类的东西放火?”
裴晏颔首,“我正有此想,我已让人去暗查这几日各处的日常用度。”
姜离近前来,“孔昱升今夜还是难醒来,明日我再为他施针。”
宁珏在旁道:“虽说我们已经有了推断,可如今那水囊已经消逝无踪,囊嘴也已经烧化了,如何能做为证物去指证凶手呢?并且,到如今我们还是不解孔昱升为何会被人放火谋害,这场火起的迅猛,藏书楼又全是木制,若非师兄在,葛教头一个人多半也不敢冲进去,到时候这孔昱升必死无疑。”
姜离道:“孔昱升还未醒,若他醒来,只怕他自己也能有些猜测。”
宁珏便道:“那便只能看你了,柳元嘉如何了?”
提起柳元嘉,姜离欲言又止地看了裴晏一瞬,道:“那荆棘毒并不致命,明日便会见好。”
宁珏叹了口气,“可惜范林夫妻了,就这么葬身山崖之下了。”
他说着话,不自禁打了个哈欠,裴晏便道:“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下吧,你也上山两日了,明天天亮之后,速回长安去。”
宁珏瞥一眼姜离,“别赶我走嘛师兄,薛泠你也累了,不然我送你回去歇着吧,这黑灯瞎火的,要找什么也不易,我看大家忙了一夜,都去歇下好了。”
付怀瑾几人的命案既已得破,裴晏一颗心也松活两分,见满地灰烬脏污,他便也大发慈悲命众人暂且歇着,一番交代之后,几人方往幽篁馆走。
没走两步,宁珏瞅着裴晏肩头道:“师兄,你的伤如何了?”
这么一问姜离也看向裴晏肩头,裴晏定然道:“已无大碍。”
宁珏轻啧一声,“没想到十安真会医术?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找到范林二人的尸首,非要我说,我倒觉付怀瑾四人死的理所应当,范家一家被他们害惨了,若是我,我也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四家子谁都别好过!”
裴晏眉头微肃,端然道:“这里不是江湖上,收收你的性子。”
宁珏轻咳,“我知道我知道,对了,说麟州有那凶神,还有什么拿活人祭祀的说法,这事可要拱卫司去查?”
裴晏道:“今日一早我已派人送信回长安,大理寺会派人去麟州走一趟,快的话大半月便会有消息,若如今还在坊间为祸,只怕便需你们的人南下一趟了。”
宁珏耸耸肩,“我倒没什么,就是那姚璋,从前知道此人厉害,又得陛下爱重,如今同在一个衙门了,才知此人真是半点儿也不好相与,亏得我是宁家人,否则真要被他治的死死的,此前薛泠提过的那家人我们顺着周遭线索查尽了,只在相国寺山脚下的小镇上找到一个给那位程大嫂看过病的庸医,可他硬是不认什么供奉神像的事,我们去的那一天,他还因为差点治死了人被亲属们上门泼闹,也不像是什么邪教之徒。”
提起此事,裴晏与姜离心头又浮起一层阴霾,眼看着到了幽篁馆之外,宁珏道:“师兄,今夜十安不在,你的伤如何办?”
裴晏这时道:“九思帮忙换药便可。”
宁珏还有些担心,姜离却已大步朝西厢而去,宁珏欲言又止一瞬,“不是,师兄,薛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裴晏苦笑一刹,“许是太累了,你也去歇着吧。”
裴晏说着也往上房而去,宁珏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也自去歇下。
西厢之中,怀夕刚进门也轻声道:“奴婢想的和宁公子想的一样,范家一家子皆是无辜,可怜范长佑,也可怜了范林夫妻爱子心切,他们二人也是伉俪情深,就这么葬身山崖了,那付宗源也不知会不会死刑……”
姜离正在更衣,摇头,“难。”
怀夕顿时瘪嘴,“那我更要为他们叫屈了!这朝廷法度有什么天理,害了那一家子的恶人反倒能活命!”
见她气鼓鼓的,姜离向她招手,待到了近前,姜离又倾身在她耳畔轻语一句,话音刚落,怀夕大喜起来,“当真吗姑娘?太好了!”
翌日清晨,裴晏起身时天色尚蒙蒙亮。
他推窗往西厢看去,见门窗紧闭着便放下心来梳洗,一旁九思见状道:“公子,您是不是以为薛姑娘还未起身?”
裴晏脚步一顿,“难道不是?”
九思抓了抓脑袋道:“她们一炷香功夫之前已经起身了,这会儿,薛姑娘好像去看柳元嘉了。”
“柳元嘉?”裴晏愕然,他目光一转看向东厢,“去把宁珏喊起来!”
同一时间的听泉轩中,神志不清的柳元嘉已经清醒,这会儿一边看姜离给他扎针,一边有气无力地与柳明程回忆着昨夜的动乱,“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那贼人若是把我也拽下去,我可真是活不成了”
柳明程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这会儿眼下青黑地在旁候着,“说什么呢,父亲怎会让那贼人把你也拽下去?”
柳元嘉人虽清醒,身上棘刺伤口和柴刀之伤却是痛极,姜离每扎一下,他便要痛哼一声,姜离便也道:“柳公子不必害怕,你昨夜受惊后又中毒,此刻脑海里多半全是昨夜惊险的记忆,会尤其恐惧,但其实你不妨多‘胡思乱想’一番,反而会冲淡恐惧,昨日那范林二人也是巧了,刚好到了石刻崖,若是上青云崖,我看还稳妥些。”
柳元嘉对姜离多有感激,态度也颇为和善,闻言他眼皮跳了跳,“姑娘有所不知,那青云崖其实也很险……”
姜离微讶,“怎会?北面是点将台,东面是武库,西面……西面倒是只有围墙,但我前次去时,听见崖边并无风声呼号,想来山势颇缓。”
柳元嘉忙道:“那里可不缓,那西崖之下虽不是百丈深渊,可最近的坡地也有□□丈高呢,便是武林高手跌下也得重伤。”
姜离最后一针扎下去,又问:“咦,难道那里也出过事?”
柳元嘉一愣,“那里,不、不算……”
柳元嘉言辞磕绊,更是选择了隐瞒,姜离正要再问,裴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人已经醒了?”
他大步而入,见柳元嘉果真醒了,径直问:“既然醒了,便说说昨夜你是如何被范林带出北门的吧。”
柳元嘉眼眶微缩一下,“我,我被他骗了”
裴晏继续问:“如何被骗?”
“他、他是用……是用方院监做借口,说方院监有事请我帮忙,就在碑林处,我在书院数年,当初那碑林有些古碑还是我家捐赠的,我信了,便随他同去了……”
柳元嘉眸光簇闪,显然并未说真话,裴晏还要再问,外头宁珏高声道:“师兄!孔昱升醒了,快来”
姜离蹭地起身,柳元嘉也下意识抬了抬肩膀,奈何这一动牵扯伤处,直疼的他龇牙咧嘴,姜离余光扫过他紧张之状,这才跟了出去。
第167章 或将疯傻
入文华阁时天色已大亮, 姜离与裴晏疾步入西厢,进门便见方青晔和张伯在唤孔昱升名字,见他二人来了,张伯忙让开路, “薛姑娘, 他醒了!”
姜离近前, 便见孔昱升果然睁开了眸子,喉间也“嗬嗬”有声,但因他喉腔灼烧严重, 此刻难出声,更一张嘴便疼的额上冒汗。
姜离倾身为他请脉,方青晔在旁着急道:“这孩子醒了动也动不得,说也说不了话, 就眼珠儿能动,我问什么,他像是听不明白似的, 给不出任何回应, 薛姑娘,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那大火真的伤了他智识?”
孔昱升盖着锦被, 因面部被灼伤, 此刻白棉斜斜绕过后脑将其右脸包裹了住, 除了一双会动的眼珠子,只有他露在外的右手能轻微活动, 然而其右臂也被烧伤,此刻同样裹着厚厚的白棉。
姜离问脉片刻, 又倾身检查其口鼻眼耳等处,很快拧眉道:“情况有些不妙, 怀夕,去拿针来”
张伯和方青晔对视一眼,裴晏和宁珏也忧心起来。
方青晔着急道:“薛姑娘,到底怎么个不妙法?他身上的烧伤严重之地都在四肢,这怎么也不会伤到脑袋,更不会致命啊!”
姜离摇头:“他的烧伤可治,但院监莫要小瞧那些浓烟,前夜大火,他被困楼中至少一炷香的时辰,已吸入了大量浓烟。院监可听闻每到冬日都有人因烧炭火而丧命?那火炭的烟气尚能夺命,藏书楼内的浓烟火灰更是如此,那些浓烟带着火毒外邪入侵,致使其肺失宜降,气机不畅,待外邪入心入脑,便会伤其智识。”
方青晔惊道:“倒是听说过,那如今怎么是好呢?”
姜离盯着孔昱升轻颤的眼睫,“其脉细数无力,又见惊动如豆,再看其此刻外感有失之状,火邪入脑已是肯定之事了”
方青晔微骇,“可还能救?!”
姜离深吸口气,神色万分凝重起来,“极难,今日和明日乃是他最关键的两日,若救过来了往后如常习文进学,若没有救过来,那他往后便可能成为痴儿甚至是疯子,连起居也难自理。”
“痴儿疯子?!”连张伯都吓了一跳,“那他那满腹才学岂不是……”
张伯痛心不已,方青晔忙问道:“那姑娘有几分把握?”
姜离一默,“只有两分。”
方青晔眼前一黑,正要说话,孔昱升不知怎么身子忽然颤动起来,又看得众人心惊肉跳,姜离连忙将他肩头按住,又吩咐怀夕,“针囊”
方青晔紧张道:“他这是怎么了?”
姜离沉声道:“他神志已失,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外界之声,这是在无端挣扎,便如同疯症之人忽然发起了疯一样”
方青晔心急如焚,恳求道:“请姑娘救他,他今岁才至弱冠之年,若是就此毁了这辈子实在是可惜。”
怀夕递上银针,姜离道:“我此刻施针要用师父所传秘法,请诸位回避吧。”
方青晔和张伯不觉有他应声而出,裴晏看了看姜离,也转身出了房门,宁珏最后一个出来,待合上门近前道:“师兄,施针也有秘法?”
裴晏颔首,“自然。”
宁珏缓缓点头,这时不知想到什么,轻哼道:“也是,不过薛泠这秘法,和那些故弄玄虚之辈可不同”
裴晏敏锐道:“你所谓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