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道:“我们已来两刻钟,刚问明案发经过, 尚在查证,稍后我入宫禀告便是。”
龚铭苦笑起来,“实在没有和大理寺抢差事的意思,只是既是陛下的口谕,那我也不能敷衍了事,大理寺该如何勘察便如何勘察,但人我要带走。”
裴晏剑眉紧拧起来,正要说话,仵作宋亦安匆匆而来,“大人,小人来迟了。”
这片刻功夫,白敬之尸体所在已被铅白画出,裴晏先将油灯放下,又看向堂外道,“仵作验尸,给今日来赴宴的宾客都录一份证供,再把府中上下一同召来,看看今夜还有无别的异常”
说完这些,裴晏看向龚铭,“龚侍郎想来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龚铭心知到了御前也需得陈情,若是一问三不知,这差事便算办砸了,便应了声好,退开两步,似监工一般看着大理寺众人忙碌。
在院中设长榻屏风,又将白敬之尸体移来,宋亦安正验尸时,九思自屋后返回,“公子,后院已勘探清楚了,发现了十几处脚印,但”
众目睽睽之下,九思欲言又止起来,裴晏看向他,“直言。”
九思瞟了一眼宁珏,“但都是宁公子的脚印,没有发现第二人。”
宁珏在堂外被一众衙差看着,本就恼怒,此时色变道:“这怎么可能?!眼下黑灯瞎火的,你们到底勘察清楚了没有?或者,或者是那凶手武艺高强,是什么绝顶高手呢?会否越墙而走了呢?房顶,檐上,你们可都查清楚了?”
九思道:“房檐屋顶都查了,没有其他痕迹。”
白珉看看裴晏,再看看龚铭,哑声道:“不可能是绝顶高手,若是什么绝顶高手,屋子里又怎么会这样凌乱?宁公子,你就不要再狡辩了”
“我不是狡辩!真是见了鬼了!”
宁珏气的面红耳赤,这时宋亦安验完了尸首,进堂中道:“大人,白太医身上致命伤只有背后一处,前额为钝器击打伤,未曾伤骨,身上未见外伤,淤伤都甚少。”
裴晏听着禀告,又仔仔细细看向屋内狼藉,“按白珉证供,凶手在他一来一去之间杀人,按宁珏陈情,凶手则是在他入屋之前便已经逃脱”
裴晏说完看向白珉,“白敬之近日可与人结仇?”
白珉苦声道:“我家老爷这些年来多去地方治疫传道,每年在长安也就两月,哪里会与人结仇呢?更何况他如今已经病退,眼看着就要离开长安了”
说着,他怨恨地看向宁珏,“小人实在不明白宁公子与老爷有何仇怨。”
“我”宁珏瞠目,“我都说了我不是凶手!敢做不敢当那是懦夫行径,我若真有杀人那日,我也没什么不敢认的!我的确私闯民宅了,可杀人的冤枉我可不受!”
“私闯民宅判不了死罪,宁公子当然能认,杀人可就不一样了,宁公子莫要以为有东宫为你做主,便能杀人不偿命了”
白珉豁出去似的,话说的极狠,宁珏梗着脖子道:“好大的胆子!你攀扯上东宫是何居心?!”
“行了。”裴晏出声打断,又道:“宁珏私闯民宅,确为如今嫌疑最大者,有这么多人为证,白氏不必担心衙门徇私,如今陛下已知此事,更会明断。”
宁珏气得不轻,白珉听见这话方才略放了心。
这时十安进门道:“公子,宾客们的口供问完了,除了白管事的证供,其他望舒阁的婢仆多可互相作证,他们也可证明今日来的宾客都没有作案条件。”
十安说完,金永仁近前来,道:“裴大人,龚侍郎,我们十多人来了之后再也没出水阁过,自然不可能是我们,更何况……”
更何况宁珏不是已经被抓到现行了吗?
金永仁话未说尽,意思却分明,宁珏气不打一处来,裴晏看向众人道:“时辰已晚,诸位留下也多有不便,既无作案嫌疑,可先各自回府。但诸位皆为重要人证,明日起,若有需要查问之处,大理寺会登门拜访。”
裴晏说完,与姜离目光一触即分后,又看向龚铭,“龚侍郎,大理寺之人留下继续问证,我先与你一同入宫面圣。”
白珉一听此言又跪地道:“大人,我们老爷死的冤枉,宁公子虽是皇亲国戚,可、可也不能草菅人命一走了之,夫人小姐虽不在长安,但老奴也算半个白家人,便是拼死也要为老爷在天之灵求个说法”
宁珏听得气白了脸,裴晏再次安抚道:“有陛下亲自过问此事,朝堂内外无人敢包庇嫌犯,你们尽管放心。”
面圣之令不得耽误,眼看着裴晏和龚铭带着宁珏离开,白珉和其他白府下人又拥着屏风后的遗体呜咽悲哭起来,十安和九思见状也未阻止,只唤仆从们详细采证。
眼见大理寺众人守卫森严,金永仁和岳柏恩对视一瞬,还未全然缓过神来。
金永仁到底稳重些,对其他人道:“夜色已深,我和柏恩留下帮忙,诸位先走一步罢,此等变故非我们所愿,敬之死的惨烈,只盼衙门早日查个水落石出,府里后事我和柏恩多照应,诸位不必担心,待治丧日再来吊唁罢。”
今日来的多为白敬之同僚,虽有交情,但如今命案当前,也没几个人愿意多惹麻烦,此言一出,其他人从善如流告辞,只那两位将军和姜离没动。
金永仁便道:“多亏付将军和钱将军身手敏捷,只是不知此事会如何查下去。”
见姜离不认识这二人,金永仁道:“薛姑娘,这两位将军乃敬之早年病患,后来两家多有走动,这些年敬之常在地方当差,他们在长安对白氏多有照应。”
这二人皆过而立之龄,钱世杰在御林军当差,付冕则在神策军中供职,二人皆是官家子弟出身,自幼习武,后更拜入江湖名门,非寻常武将可比,因此适才宁珏才未逃脱。
姜离点头示意,又唏嘘道:“可惜我连白太医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这话一出,白珉跪在榻边悲痛更甚,“宁家公子到底与老爷有何仇怨啊,为何要致老爷于死地,老爷就要离开长安了,为何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他哭嚎着,其他仆从也跟着落泪,姜离自不信宁珏是凶手,便近前道:“近日白太医可有何异样吗?”
白珉抹了一把眼泪,“没有啊,近日老爷去过太医署几次,其他时间要么安排宅邸田产与遣散仆从事宜,要么就是去辞别故旧,哪有什么异常呢?”
说至此,白珉望着十来个仆从道:“老爷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府中旧仆跟了老爷多年,但凡带不走的都重金遣散,放眼长安城,没有比老爷更厚道的主家了,为什么,宁公子为什么要害老爷啊,金大人,岳大人,两位将军,求你们一定要给老爷讨个公道啊。”
白珉说着又磕起头来,金永仁几人互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凝重。
岳柏恩往正北方向的夜空看一眼,“等等吧,敬之能不能有这个公道,等裴少卿回来之后就知道了……”
夜色已深,裴晏与龚铭到太极殿外时,殿内一片灯火通明。
刚入殿门,便见堂中已站了不少人,姚璋侍立在景德帝身边,肃王一脸的幸灾乐祸,太子则黑沉着脸,兵部尚书宁胥远佝偻着背脊一脸担忧,薛琦也惴惴不安地立在侧。在几人身后,还站着几位六部老臣,显然,这场面已超出了一位太医之死该有的震动。
待裴晏禀明经过,景德帝喜怒难辨的面上出现了几分阴郁,“所以,不是你宁珏杀了人,而是你宁珏……刚好撞见了杀人现场?”
宁珏自进殿便未敢起身,此刻白着脸道:“陛下明鉴,微臣当真冤枉,微臣确有潜入白府之行,可杀人的当真不是微臣,微臣和白敬之毫无仇怨,为何杀人呢?”
景德帝冷冷道:“那你又为何潜入白府呢?”
宁珏落在身侧的拳头紧攥,一双眸子也急速转动起来,然而景德帝盯着他半晌,他也难给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显然是有何难以企口之由。
景德帝面露失望,一旁的肃王这时遗憾道:“游之,你前些年一心向往江湖行侠,如今刚回长安半年,本以为你已改了性子,可没想到父皇这般看重你还让你进了拱卫司,你却闯出这样大的祸事,白太医虽已经辞官,可他救人无数,不说在长安,这些年在地方都多有美名,你怎敢如此大胆?”
他如此言辞,太子也不甘示弱,“二弟慎言,宁珏行事无状,可他既喊冤,那此案必有内情,如今大理寺与刑部还未给他定罪,二弟如何断言就是他杀了人?”
肃王嘲弄道:“那他为何夜闯白府呢?”
见肃王如此,宁珏愈发气红了眼,“陛下,微臣夜闯白府确有原由,只是眼下还不能说明,白太医死的突然,焉知不是他有别的仇家?万一是旁人要他死呢?”
肃王眼风轻斜而来,“言语不详,视为狡辩,明明被在场十多人抓个正着,大理寺也说房前屋后只有你一人的踪迹,如今在父皇跟前还敢狡辩?!”
宁珏自是不服,但他尚未开口,宁胥远已跪了下来,“请陛下明鉴,宁氏忠君报国,微臣以宁氏一族担保,宁珏再如何纨绔也做不出杀人之事,请陛下明查。”
看着年迈的父亲伏地扣头,宁珏面上也生出两分悔痛来。
这厢裴晏上前半步道:“陛下,此案眼下来看,宁珏的嫌疑的确很大,但杀人尚需动机,即便宁珏真是凶手也还需深查,请陛下将此案交给大理寺,大理寺一定查个明明白白,给陛下一个交代”
肃王似笑非笑地看向裴晏,“众所周知,鹤臣你与宁珏乃是同门师兄,这案子交给大理寺只怕不合适”
裴晏一默,“陛下,为求公正,大理寺可与刑部同查。”
肃王还要再说,景德帝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也罢,近日乱子太多,此事就交给大理寺与刑部,半月之内,朕要知道白敬之到底因何而死。”
裴晏和龚铭一同领命,肃王犹豫一瞬到底不再多言,见太子面黑如锅底,他心底多有快意,面上诚恳道:“父皇尚在病中,千万以龙体为要,这些事出的频繁,父皇若连日气恼难免伤身,皇兄和宁尚书都知道错了。”
短短月余,先有高晖流放,如今宁珏也成了杀人凶手,一个高氏,一个宁家,太子的左膀右臂先后沦为阶下之囚,即便不致命,可接二连三的出事,景德帝再如何宽容,也会对太子心生不满,更遑论父子二人早有嫌隙。
太子后槽牙狠咬,此时上前半步道:“父皇龙体为要,是儿子管教不力让父皇烦忧了,不过,近日也不是没有喜事”
肃王听得一愣,高家和宁家接连犯错,还能有喜事?
连景德帝也有些奇怪,“喜事?”
太子扯出笑来,“太子妃已有孕近三月,恭喜父皇要添孙儿了。”
此言一出,殿内猝然一静,便是宁珏都惊得瞪大了眼睛,薛兰时十多年难有身孕,怎么如今还能再孕?此念一出,宁珏立刻想到了姜离
几乎是同时,殿内其他人也想到了姜离,薛兰时求子多年,如今薛氏大小姐才回来半年便有了喜讯,除了姜离,还能是谁的功劳?
“你所言当真?”景德帝到底展颜。
太子也笑道:“不敢欺瞒父皇,泠儿前几日已诊出了喜脉,只是太子妃身子弱,这才未敢张扬,这几日调理下来胎像已稳了。”
于世忠眼珠儿一转,连忙道:“恭喜陛下,陛下要有小皇孙了。”
皇室添丁不仅是喜事,更是事关国运的吉兆,景德帝眼生笑意,面容也慈爱几分,“好,确是喜事,让太子妃好好安胎,朕重重有赏,至于宁珏”
景德帝目光斜睨过来,“先关入大理寺以待后查罢。”
太子谢恩,薛琦面露晴色,宁珏和宁胥远也未想到薛兰时在这时有了身孕,若在别的时候,他父子二人还要为宁瑶忧心,可如今宁珏身负命案,东宫也被牵连,薛兰时这有孕便来的十分讨巧了,父子二人皆暗暗松了口气。
东宫本已陷入危局,却在顷刻间峰回路转,肃王看看景德帝,再看看太子,使足全身力气才道出一句“恭喜皇兄”。
第189章 邪魔歪道
从太极殿出来, 宁珏先一步被押送回大理寺看押。
众人眼看着他满身委屈不甘地被带走,神色皆是复杂,肃王叹息道:“鹤臣,龚侍郎, 这案子如今虽是分明, 但父皇要你们查个仔细, 那你们也得尽心,半月之后,再如何给宁珏喊冤只怕父皇也不会轻饶。”
裴晏面无表情地应是, 龚铭道:“王爷放心,大理寺和刑部同审,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薛琦纳闷道:“这好端端的,宁珏竟会对白敬之起杀心, 这全无道理啊,伤人性命总也得有个缘故吧。”
肃王扬眉道:“薛中丞此言差矣,多少人命案子都是那看起来最不可能之人下的死手, 宁珏和白敬之看着不相干, 但他既能出现在白太医府上, 便说明还有许多事是我们不知晓的, 他自己不也说不清楚吗?”
太子神容温文道:“真是让二弟操心了, 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相信大理寺和刑部便可。”
比起肃王言辞机锋,太子则显得镇定的多, 但从小到大,肃王最厌恶的便是太子这幅尽在掌握的优越之感, 他冷声道:“皇兄说的也对,如今皇嫂有孕在身, 她年岁大了,身体又不好,皇兄也只能将心思放在替皇嫂安胎之上,万一出个岔子……”
他似笑非笑地一顿,“那父皇便要失望了。”
此言太过刺耳,但太子不为所动道:“二弟尽管安心,二弟年纪也大了,也得紧着子嗣才好,免得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传的沸沸扬扬。”
肃王眼底浮起几分薄怒,但当着多人,再如何生气也不好发作,只得道:“这就不劳皇兄忧心了。”
太子不置可否,看了眼天色,径直摆驾东宫。
他一走,其余众人方出宫而去,一路到了朱雀门外,肃王当先上了自己的车架。
肃王府的马车仆从早已等候多时,肃王掀帘落座,车室之中早有人相候。
“王爷,确是真的,宁珏当真被白府十多宾客抓了个正着,白敬之背后中刀已经死透了,白府上下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如今大理寺留了人在白府查证,金永仁和岳柏恩留着帮忙善后,哦,对了,薛家那位大小姐今日也在宾客名单之中。”
说话的乃是汪仲琦,先前段霈被害,段国公府一心为段霈报仇,却不想反而牵扯出段霈贪赃渎职之罪,继而令段国公府元气大伤,后来段国公告病多日,汪仲琦留在国公府无益,便到了肃王身边,今日白敬之死的突然,他们得到消息之时也震惊得很,后来肃王入宫面圣,他便在外打探消息。
马车走动起来,肃王蹙眉道:“薛家大小姐?这倒也是巧了,这姑娘不可小觑,她这才回来多久,薛兰时竟有孕了”
汪仲琦一惊,“什么?可是当真?”
肃王不快道:“片刻前太子刚禀明父皇,他是拿此事保宁珏,怎敢作假?适才宁珏在父皇面前喊冤,但问他为何出现在白敬之府上,他却答不上来,父皇对他本就仁爱,再加上得知薛兰时有孕,便网开一面了。只让大理寺和刑部一同查探内情,他如今虽被抓了个正着,但还缺关键证据和行凶动机。”
汪仲琦低声道:“太子妃此时有孕不是好消息,今次宁珏出现的也确是古怪,也不知是不是有其他图谋,按他的性子,白敬之就算罪大恶极,他也不会动用私刑。”
说至此,汪仲琦愈发压着声问:“王爷,难道说和当年之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