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冷笑,“不管他有何图谋,也不管太子妃这一胎是男是女、生不生的下来,他宁珏今夜既被抓个正着,那谋害白敬之的凶手便只能是他”
汪仲琦一默,“在下明白。”
肃王府的车架走远,薛琦瞟看着片刻间老了几岁的宁胥远,心底滋味格外陈杂。
宁氏与薛氏不睦,他乐见宁氏卷入波澜之中,可东宫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又实在不愿见太子受牵连,于是半真半假道:“宁兄不必担忧,若不是宁珏所为,任是谁都不得颠倒黑白”
宁胥远所想与薛琦也相差无几,便应道:“借中丞大人吉言了。”
言毕,宁胥远看向裴晏和龚铭,又拱手道:“犬子的声名与清白,便靠两位了,老朽先谢过两位”
宁胥远已年过花甲,见他躬身作揖,裴晏忙虚扶一把,“尚书大人安心,我与龚侍郎定然不敢轻慢。”
裴晏与宁珏交好乃是众所周知之事,宁胥远对他自是放心,龚铭见状也安抚几句,待把宁、薛二人送走,裴晏便道:“龚侍郎打算如何查?”
龚铭叹道:“裴少卿不必客气,若非陛下之意,我实在不想接这差事,这样吧,刑部协助大理寺,但一应章程也由刑部与大理寺同定。”
龚铭不敢违抗圣令,也不愿卷入东宫与肃王之争,但差事要办好,便也得防着裴晏包庇之行,裴晏心知肚明,欣然应下,“既如此,先同回白府罢。”
回白府已近子时,金永仁和岳柏恩尚在,姜离已离去。
府里上下采证完毕,九思禀告道:“公子,龚侍郎,我们已经问完了,除了先前宾客们说的,府里今日没出过什么异样,白太医也并无仇家,和宁家更是从无往来,他们也不明白为何宁公子会 出现在白氏”
回春堂前,白府下人静默地站了一片,除了白珉,其他人皆满面惶恐。
裴晏看向宋亦安,“宋仵作,可有别的发现?”
宋亦安摇头,“尸体上的伤痕很简单,大人离开之后,小人又仔细验了一遍,且如今白太医过世已有两个时辰,按理有别的伤痕也该开始显现了,可适才小人用了些秘法勘验,白太医身上的淤痕还是很少”
十安这时近前道:“公子,屋后与房顶我们也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别的踪迹。”
裴晏眉头拧起,龚铭也觉得古怪,“奇了,难道真是什么武林高手?”
龚铭说着看向裴晏,在长安世家子弟之中,也只有裴晏自幼习武,身法高绝,但裴晏道:“但若是武艺高强之人,为何用这般笨拙的法子杀人呢?”
回春堂一楼仍是狼藉,龚铭纳闷道:“那就说不通了。”
白珉哭肿了眼睛,这时近前道:“凶手就是宁公子,两位大人,请你们替老爷做主,宁公子是被抓了现形的,小人实在不知有何好查?”
龚铭看一眼裴晏,道:“你放心,此事陛下已经知晓,宁珏已经被关入大理寺监牢,但他如今不认杀人之行,我们也未找到确凿证据,你们虽说抓到了他,可也没有亲眼看到他杀人不是?”
白珉很是不忿,还要辩驳,裴晏道:“今日夜宴是何时定下的?”
见他发问,白珉定了定神,“上月二十五便定下了。”
“今日第一个来的是何人?从头说一遍”
裴晏令下,白珉道:“夜宴定于酉时二刻,今日第一个来的是岳大人,他和我们老爷交好,老爷打算告病还乡时,太常寺和太医署都不知该提拔何人去太医丞之位,还是老爷推举了岳大人,岳大人也是医药世家出身,自小醉心医道,还投身修撰医经,以求造福地方、传于后世,他今日申时二刻便到了,为的便是请教老爷一个小儿病喘症医方,他一来,二人在望舒阁中小坐了片刻,大抵两刻钟之后,便是金大人和周太医一并来了……”
“他们之后,是梁太医和余太医,大家都是同僚,到了之后也就这岳大人主持编撰医经之事畅谈起来,近酉时时分,付将军和钱将军前后脚到了,寒暄之后,两位将军落座饮茶,其他太医和老爷的故旧也就着医道说话,当时还有三位客人未至,其中一位便是薛姑娘,岳大人见状,便说他去正门处等着,也是这时,采买香蜡的回来了。”
白珉深深一叹,“那之后的事,大人便知道了。”
裴晏这时问道:“有三位宾客未至?当时除了薛姑娘还有谁?”
白珉便道:“除了薛姑娘,还有两位老爷和我们老爷交好多年,一位是长安城同济堂的东家沈元朴沈老爷,还有一位是永茂堂的钱继礼钱老爷,我们白氏也算是世代医家,因此世交之中要么是做大夫的,要么便是做药材的,这两位老爷都是长安城有名的药行东家,想来大人也是知道的。”
同济堂和永茂堂多有盛名,裴晏自然知晓,龚铭更是道:“这两家是皇商啊,永茂堂,这是茂安钱氏”
龚铭欲言又止,连他也知晓,茂安钱氏与段国公夫人家中乃是姻亲,茂安钱氏本就是药材世家,后来得了段国公府和肃王府助力,短短十多年间跃为第一大皇商。
裴晏道:“这两家为何失约?”
白珉不解道:“沈家午时之前是送了礼来的,说他家老爷南下进货,本该前日回来,可船走到檀州时遇上大雨涨水,路上耽误了,硬没回得来,这才失约了,至于永茂堂,府中没收到消息,也不知为何没来……”
裴晏略作沉吟,正待再问,外头忽有大理寺衙差快步而来,“大人,拱卫司来人了。”
裴晏和龚铭一惊,待转身一看,果然见姚璋带着陆承泽等人快步入了回春堂院门,裴晏这时上前道:“姚指挥使这是何意?”
姚璋道:“裴少卿不必意外,我是奉陛下之命而来的,案子还是你们办,我们来只为核查。一来,宁珏是拱卫司中人,他出了这等乱子拱卫司不可能不管不问;二来,白太医死的古怪,我们如今在查的案子裴少卿也是知道的,万一他是为邪魔歪道所害呢?而我正知道有一武艺非凡的魔教中人在长安城中……”
裴晏剑眉拧起,古怪道:“你是说那沧浪阁主?”
第190章 死的安详
眼看着拱卫司众人在回春堂四散开来, 龚铭凑到裴晏身边道:“裴少卿,拱卫司此番是何意?今日长安城不太平,再加上此前秦家的案子,难不成真是那沧浪阁回长安作乱?可这和白太医也没有关系啊。”
龚铭说着缩缩肩背, 只觉这事不简单, 可千万别牵扯上他才好。
裴晏面无表情地看着府中乱象, “姚指挥使心中执念颇深,只要不曾误事便好。”
龚铭愣了愣反应过来,不禁道:“可……可若不是沧浪阁, 难道长安真兴起了什么邪魔歪道来?”
他所问也正是裴晏担心之处,只是眼下邪教案子由拱卫司主查,他也不便时时探问。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姚璋有些失望地回到裴晏身边, “这几月长安城乱子不少,任何祸端都可能是邪道所为,裴少卿也别怪我们多事, 今夜虽未找到证据, 但在查明白太医遇害案前, 拱卫司也会关注此案”
裴晏问:“其他地方仍无线索?”
姚璋凉声道:“近日有些方向, 但排查下来所获不多, 我们也不耽误你们办差了, 今夜就先告辞了。”
姚璋说着拱手而去,眼看着他们十多人风风火火来, 又行云流水而去,九思眉头拧着一团道:“拱卫司还真是霸道,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裴晏无心追究, 只继续问白珉,“白太医和永茂堂来往可多?”
白珉哑声道:“早些年来往多,当年我们老爷在太医署除了行医问药,还负责过一阵子每年各地皇商往太医署售送药材之事,一来二去,和这些药商多了来往,近几年老爷外任居多,走动少了些,但今夜是老爷的践行宴,自然都要送去请帖的。”
裴晏了然,又看向回春堂,“此案疑点甚多,大理寺和刑部还需详查,你们老爷的尸首可停放在府中,但案子未查清之前不得下葬。”
白珉又悲哭起来,“大人放心,小人明白的,府中有年前的存冰,自会好生照应老爷的遗体,案子未查明老爷也难入土为安啊……”
凶器已被取下,白珉指挥下人将西跨院布置成灵堂,又临时采买丧服为白敬之装殓遗体,一片忙乱之间,裴晏拿起凶器走入回春堂。
龚铭在后道:“这把匕首看起来也无甚奇怪的,外头随便找一家兵器铺子都能打制,凶手一定是做足了万全准备而来”
随着龚铭之语,裴晏仔细打量屋内狼藉,很快道:“今日永茂堂并未前来赴宴,去查一查,看看他们府上东家是不是也被耽误了。”
龚铭眨了眨眼,“裴少卿,今夜时辰已晚,看起来也找不出什么线索了……”
裴晏正等着他开口,闻言便道:“确是晚了,龚侍郎可先走一步,白府我会留人守着,明日再来细细查问。”
龚铭松了口气,当即带着随从告辞,等他一走,九思近前道:“公子,这事”
见白府上下已聚去了灵堂之中,阵阵悲哭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凄清,裴晏当机立断道:“今夜你带人留下守着,我先去见宁珏。”
一回大理寺,冯骥立刻迎了上来,“大人,宁公子已经关入了地牢之中,一直在问大人何时回来,这会儿已经问了三次了”
裴晏直奔地牢,入了甬道,一路往东侧可见天光的明牢而去,刚走到牢门之外,牢室内靠坐在墙角的宁珏听到动静猛地抬起了头。
见是裴晏回来,他猝然跳起来,“师兄”
“守着周围,任何人不得靠近。”
裴晏交代一句,这才进了牢房,宁珏满脸焦急,见外头一众守卫和狱卒走远了才忙不迭开口,“师兄,真的不是我杀的白敬之,这你应该相信吧!我今夜不过是去看看他这夜宴有什么玄机,我根本想不到有人要杀他”
裴晏镇定地看着他,“我自然相信,别慌,把你所见再说一遍。”
有裴晏此言,宁珏的心也慢慢沉定下来,他深吸口气,道:“其实我在白府说的是大差不差的,我确是酉时去的白府,一开始也真是藏在梧桐树上的,只不过……只不过我在此期间,往白敬之的前院去了一趟”
裴晏拧眉,“去前院?”
宁珏咬牙颔首,“不错,我想去他书房。”
见裴晏目光严肃,宁珏苦涩道:“这些日子拱卫司一直在追查邪教的线索,与潘家和冯家有来往的人家我们都筛查了一遍,他们常去的酒肆庙宇,甚至寻欢作乐之地我们也都跑遍了,可花了这么多功夫,也没有查到什么有利线索,那我自然记挂着白敬之这边的事,毕竟和皇太孙有关……”
裴晏狭眸,“你不是第一次去白府。”
此言乃是陈述,宁珏气虚道:“没错,今夜是第三次,上月二十七和初二晚上我都去过,那回春堂其实我也探过,奈何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初二那天晚上,我入白府,看到白敬之在整理他这些年常用的医经和和他治病医病的记载,生生理了三大箱子书册卷宗,我当时便想,那里头会不会有淮安郡王的诊疗记录?”
见裴晏面露不赞同,宁珏愈发心虚,“我反正无事,便想自己查一查,前次小郡王也是这般翻墙跃户才发现那潘家卷入邪教之行,我想着,白敬之如果心里有鬼,那我正大光明的查也没用啊……”
“先说今夜”
毕竟出了人命官司,裴晏还是以查案为重。
宁珏便道:“哦对,我去了白敬之前院,摸到了他书房之中,看到了那几个箱子,还打开了一个没上锁的箱子,只是当时屋内黑灯瞎火的,我只有点燃火折子的功夫,如果我没看错,白敬之有一本治疗肾厥之疾的卷宗就在那箱子里”
“肾厥之疾?”裴晏都惊讶起来。
宁珏重重点头,“是啊师兄,你说有这么巧合吗?白敬之擅小儿病和妇人病,肾厥之疾可非他所长,我当时一看便觉得古怪,但我不懂医术啊,打开之后,也只看他似乎在研究此病,还换了不少医方和针灸之策,我正想着有没有法子抄录下来,外头便来了人,说什么客人要到了,我只以为白敬之要带客人来书房,吓得我立刻从后窗跳了出来,等我原路返回到回春堂时,正好看见白敬之带着管事从水阁出来。”
“那管事抱着个箱笼,我也不知是做什么的,且我还知道白敬之这一日请了不少客人,我心生怀疑,便如先前所言那边伏在了梧桐树梢上,之后那管事独自出来,白敬之留在了二楼,又一会儿,我瞧着那灯火到了一楼,可白敬之久久不出门,正心生好奇之时,听见屋内有人说话,我便跃下了墙头,正好看到有人拿剑指着他。”
宁珏不停歇地说完,急促地喘了口气,“后来灯灭了,那人影也瞧不清了,屋内起了打斗之声,这时那管事回来了,听见这动静忙去喊人,我瞧他不知何时回来,心想白敬之不能死啊,便闯了进去……”
说至此,宁珏狠狠一挥拳,“我也没想到白敬之真死了,那凶手还逃的如此之快,这下好了,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师兄,你去了白府?可查到什么线索了?凶手溜得太快,我都怀疑白敬之屋子里是不是有密道。”
“若有密道,十安他们早已找出来了。”裴晏先否定,又沉声道:“你从北面入了白府,又去了白敬之书房,后来你亲眼看着白敬之入回春堂,那么凶手若要入楼中杀人,只能是在你去书房这片刻提前躲进了回春堂”
“不错!正是如此!甚至,甚至在我进白府之时,凶手就已经躲进去了,这半晚上我也在复盘,思来想去,只有这两种可能”
宁珏出身高门世家,肆意妄为了二十载,万没想到会载这样大一个跟头,再想到由此生出的麻烦,他心急如焚道:“师兄,太子怎么说?高晖才出了乱子,如今我也成了阶下囚,若非太子妃有孕这事让陛下心软,只怕我得被打进天牢。”
裴晏道:“太子今夜不曾多说什么。”
“那我父亲呢?我姐姐呢?这可怎么好,小殿下还得找薛泠看病呢,我在白敬之房中看到那卷宗,是想着抄录下来拿给薛泠看呢,她一定看得懂……”
宁珏想到什么说什么,又道:“那凶手逃的真的很快,一定不是寻常武卫,多半是江湖中人,肃王身边也养了几个武林剑客的,莫非是他派人下的手?”
“如今一切推测都为时过早,白敬之近年来多外任,也无仇怨,很难把其他人与凶手关联起来,你且想想,可还有别的遗漏之处?”
裴晏沉郁的目光有若实质,逼着宁珏镇定下来。
宁珏咬着牙来回踱步,某一刻,他轻吸口凉气道:“若说古怪,我觉得白敬之死前的模样有些怪,我闯进屋时,他还未彻底断气,但他的表情不像受到惊吓,也不像恐惧死亡,反而……反而像松了口气,有些安详,好像凶手杀死他对他反而是一种解脱……”
裴晏也听得奇怪,“人在濒死之时,求生的本能也多会陷入恐惧。”
“是啊,可白敬之真的没有,他的姿势正朝着门口,他是看到我进门的,可他没有向我求救,反而是解脱地咽了气”
宁珏说着心底古怪之感愈盛,见裴晏听得认真,他又谨慎道:“不过当时屋内光线昏暗,地上也凌乱,我眼下的记忆不一定准确。”
白敬之断气太快,那濒死的神容也只两息功夫,裴晏心中明白,又问:“而后你刚跳出窗户便被捉住了?”
裴晏问的十分平静,宁珏却顷刻涨红了脸,为自己辩白道:“不,不是,我是出了窗子,想跃上房顶看看能否瞧见凶手踪影,上了房顶才被捉住”
说至此,宁珏也觉晦气至极,“真是见了鬼了,我也没想到那钱世杰和孙冕的武功如此厉害,我当时一心想着凶手,都不曾看见来了那么多人,我本问心无愧,若是早早逃了也没这么多麻烦了”
宁珏面上青白交加,比起被冤枉成杀人凶手,因武艺落败被人当场捉拿更让他屈辱,“钱世杰他们有两人,我是双拳难敌四手,且我看白敬之死了,心知大事不妙,六识也有些乱,这才被他们找到了机会,若是平日我怎么也能与他们战上个有来有回。”
见裴晏对自己的找补不为所动,宁珏恼的直抓脑袋,“也是巧极了,白敬之刚好请了这么两个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