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莲星用了药,瞧着好转了些,还用了饭食,但第二天傍晚宁珏又来了。见莲星病的更重,宁珏又独自问了莲星片刻,宝砚说等他和另一个侍婢回到后院时,宁珏已经走了,他们进屋时莲星已气若游丝,一句完整话都没说出来便咽了气。”
“本来他还不敢确信,可没想到莲星死了没多久,她口唇便溢出血沫来,嘴唇也青紫,更可怕的是,当时有血滴在地上,那屋子里老鼠乱窜,他们喊人的功夫,有老鼠舔了地上的血,没一会儿便躺倒在地,一看便知莲星之血有毒。宝砚受过莲星恩惠,当时本想报官,可醉欢楼的东家不想惹事,当天半夜里便把莲星的遗体送出城外下葬了。”
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听得瞪大眸子,宜阳公主忍不住道:“宁珏才去拱卫司多久,他那性子,哪里会为了审出几句证供便对姑娘家用毒呢?何况若是他第一次便用了毒,那白太医二十九晚上怎会诊不出来呢?”
龚铭道:“按理是如此,但江湖上毒术极多,有的毒无色无味,要毒发后才瞧得出来,那夜若不是老鼠死了,他们还想不到莲星中了毒。宁珏行走江湖多年,不难排除他知道些刁钻毒术,并且”
犹豫一刹,龚铭接着道:“并且那宝砚还说,白太医当晚去后,很快诊出莲星受过惊吓,待得知莲星与宁珏前日单独见过,且莲星很可能和冯家的案子有关后,当时白太医神情便有了变化,也是如此,他后来匆匆离去。”
龚铭重叹一声,干脆道:“宝砚的意思是说,白太医不一定没看出来,或许他看出来了,但得知和宁珏有关便不曾说破,他即将辞官回乡,自不想牵扯进是非中。而第二日宁珏再来时问起了莲星房中的药是何人所开,当时宝砚说白太医去过……这一点对宁珏极为不利,甚至可能是他的作案动机。”
庆阳眉头紧拧,“你是说,宁珏给那青楼姑娘下了毒,得知白太医去给那姑娘治过病,因猜到白太医洞悉了他下毒之行,所以害了白太医灭口?!”
龚铭苦着脸道:“是啊殿下,这很容易推演出来不是吗?”
“可是,可是宁珏不至于下毒啊……”
庆阳公主和长安城中的世家小辈们多有来往,自是相信宁珏品行,宜阳公主也道:“别说宁珏不可能杀害白太医,便是对那姑娘他也不至如此。”
宝砚来的突然,龚铭也没想到去醉欢楼这一趟,竟查出如此重要的证据。
他无奈道:“两位殿下信任宁珏,可这几件事连起来,在旁人眼底又是另一番因果了。如今已有宝砚和醉欢楼一众人证,他们此前虽并无给莲星姑娘伸冤之意,可如今两衙门同查白太医之死,所有异常都要一并查个明白的,稍后还得禀告给陛下才好。”
“莲星的墓穴在何处?”裴晏利落发问,“宝砚虽说莲星是中了毒而死,可毕竟没有大夫确认过,先确定莲星到底是不是毒发而亡才好。”
龚铭唇角微搐,“她的墓穴我倒是问了个地址,就在城外赵家村墓园里,裴少卿是打算掘坟验尸吗?”
“在查明莲星死因之前,一切指证皆不足信。”裴晏颔首,又吩咐冯骥,“立刻去醉欢楼把宝砚和醉欢楼掌柜带上,让他们给我们带路。”
龚铭不禁道:“但、但若真是什么江湖奇毒,如今已验不出来了呢?”
姜离在旁站了半晌,也没想到事情有了这般变故,宁珏本无作案动机,连景德帝都有心相护,可如今平白多出来一个“杀人灭口”,他的处境可谓急转直下。
她不由上前道:“两位大人若是信我,我可以帮衙门验尸,若真是江湖上的毒药,那应该没有我不知的。”
所有人都看向姜离,龚铭也恍然道:“对啊,薛姑娘可是鼎鼎大名的江湖圣手,她可以帮我们”
裴晏看向姜离,“事不宜迟,立刻出城。”
短短数日,姜离怎么也没想到又要往城外墓园而来。
赵家村墓园在长安城外西南,赶到墓园找到莲星之墓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平头百姓的墓地少有专人打理,齐膝的荒草铺径,无名碧树交杂,莲星的矮坟黄泥簇新,歪歪斜斜地立在一株歪脖子杉树之下。
醉欢楼的掌柜名叫余骞,年近不惑,通身锦服金玉,到了墓碑之前,他擦着额汗道:“两位大人,就是这里了,当日出事之后,我们的确看到了那死老鼠,但……但我们都不是大夫,也瞧不出什么古怪,她这病本就呕血的不是吗?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这才没有声张,我们这样的地方也是见惯了这些事”
余骞有些心虚地为自己之行找补,裴晏冷喝道:“见惯了这些事?你们醉欢楼难不成多的是姑娘中毒殒命?”
余骞闻言忙道:“不不不,大人误会了,小人的意思是……楼里的姑娘命苦,多有身子不好的,病重而亡的小人也是见过的,大人息怒。”
事从紧急,裴晏也懒得对余骞发难,立刻命人掘坟。
见随行的衙差一拥而上,这余骞冷汗盈额道:“就、就算是中了毒……但也有可能是莲星自己想不开,她患病这事也、也说来话长”
余骞显然不敢明着指证宁珏毒害莲星,便先把替宁家脱罪之语说在前头。
裴晏看向他,“怎么说?”
余骞气弱道:“莲星已经患病两年了,起初只是咳喘严重,去岁年中才严重了些,到了去岁年底,被诊出了痨病,当时她已经经常咳出血丝了。大夫说痨病染人,我们楼中也已经够义气了,没把她赶出去只把她安顿在了后院之中,年后冯家……哎,冯公子出了事之后,她大受打击,病的也越发严重,当时她便寻死觅活的。万一,小人是说万一,她也有可能是自戕的,也说不好的……”
裴晏若有所思,龚铭听出了余骞之意,道:“她不是已经卧病在床许久了吗?她能去何处买毒药?你也别害怕,这些事是衙门查证,你只需按你知道的实话实说便可。”
姜离在旁看着余骞,“她和冯筝来往很多?”
余骞还不知她身份,见她气态不凡,恭敬道:“不错,我们醉欢楼虽比不上登仙极乐楼气派,可也是长安城一等一的风月地。冯公子自夫人仙去之后,这一年多常来我们楼中消遣,有时是陪着段公子……咳,有时候也陪着其他贵人来,莲星一手琴技很得冯公子喜欢,他便时常照顾莲星生意,来的多了二人便也算半个知己,莲星私心里还想着冯公子把她赎出去做妾呢,说来也真是心比天高了,没得这病都不可能,更莫要说后来还成了病秧子。”
余骞没想到惹上这等事,心底多有怨气,话语便刺耳了些,眼见一众衙差已经将新坟掘了开,他又面皮一抖,悚然后退了半步,口中低低道:“莲星你别怪我,我可从没想着害你啊……”
无人理会他之作态,姜离和裴晏都往坟边走,没多时,新木棺盖在泥土中露了出来,莲星刚下葬五日,棺盖仍是完好,众人干脆将棺椁起了出来。
棺椁落地,九思上前将棺盖起开,刚开条缝隙,一股恶臭刺鼻溢出,四周站的衙差纷纷掩着鼻子后退,姜离见状口含苏合香丸,在面上系一方面巾,又拿出一双羊皮护手戴上,这才往恶臭难闻的棺椁走去。
往棺内一看,一具面目青紫肿胀的女尸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里头,正是莲星,她身着一袭殷红纱裙,虽已难看出本来面目,但观其骨相,生前也定是清秀美人。
余骞气虚道:“她去的急,没来得及置办寿衣……”
此时已非追究细枝末节之时,姜离倾身在棺口验尸,便见尸体开始腐烂,青绿尸水浸染莲星下半身衣裙,密密麻麻的尸虫正在其口鼻与颈部蠕动,但奇怪的是,尸体颈边与身侧还堆着一片已死去的尸虫。
龚铭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死者,莲星的遗体不算最可怖的,但见姜离身为薛氏大小姐,竟无半点避讳嫌弃之心,还是分外诧异,目光一转,又见裴晏站在姜离身侧不远处,目光轻柔中又有些沉郁,直看的龚铭眉头扬了扬。
半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忽然缓缓直起了身子,面巾之上的眼瞳一片晦暗。
裴晏见之心底一沉,龚铭等不及道:“如何?姑娘可辨出来了?”
姜离默了默,“莲星姑娘的确是中毒而亡。”
此言一出,余骞一脸郁闷,一旁的宝砚则面露悲色,龚铭忙道:“是什么毒?”
姜离目光扫过众人, 又垂眸看向棺椁之中,“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一种名叫‘月中霜’的剧毒”
“‘月中霜’?怎不曾听过?”龚铭一脸纳闷,待看向裴晏,却见裴晏面色也骤然凝重了起来,他不由道:“可是江湖中人所制?”
“‘月中霜’出自蜀中,是用蜀中一种雪色毒蛾与砒霜等毒药炼制而成,本为奶白毒液,需松子大小的才可致命。其毒无味,若用量少是慢性剧毒,中毒后多有腹痛与心悸之状,若不在四五内解毒,最终会五脏衰竭而亡。若用量足够,中毒后半炷香的功夫便会身亡,其毒发之状似中风大厥,常被下给本就患病之人,中毒者濒死之时其脉象与形容皆给人病发暴亡之感,以此做到不露痕迹……”
顿了顿,姜离继续道:“但此毒另一药性是剧毒溶于五脏而不化,被谋害之人的尸体腐烂之后连骸骨也会带有剧毒,此番应是刚好撞见了莲星呕血,其所呕之血毒死老鼠才露了踪迹,如今她已身亡五日,尸身上的尸虫也有部分中毒而亡。”
她字字铮然说完,龚铭惊道:“这样的毒一个病重的青楼女子怎可能买到?只能是有人下毒毒害了她,且此人多是江湖中人。若是宁珏用毒,许是前后用了两次,本是想用毒逼供的,却不想莲星病重,根本承受不住……裴少卿,到了这一步,不管宁珏说什么,我都只能如实禀告给陛下了……”
此毒来源特殊,宁珏便正好是江湖中人,再加上他与莲星两次单独相处皆有醉欢楼一众人为证,其作案动机便更难推脱了。
裴晏也未想到竟是“月中霜”,只能道:“自然,大理寺与刑部皆不敢欺君罔上,时辰不早,龚侍郎若要面圣可要快些。”
龚铭看了一眼昏暗下来的天色,“那此地大理寺善后罢,既然这莲星姑娘死的古怪,这尸首是否不能再下葬?”
裴晏道:“可连同棺椁送回长安义庄,待查明内情后再重新下葬。”
龚铭也觉有理,遂将后事交给大理寺,自己领着刑部衙差快马而去。
他们一走,裴晏先命人将莲星的棺椁合上准备运走,后又走向正净手的姜离,压低声道:“可能断出中毒剂量与中毒之机?”
姜离擦着手摇头,“莲星本就已经病入膏肓,很难断到底是何时中毒的,除非……有给莲星诊病的医案。”
裴晏看向余骞,“白敬之给莲星诊病之时,可留下了医案?”
余骞缩着肩背摇头,“不曾,白太医只留了药方,莲星死后,她的东西都被烧了,那药方也不在了。”
裴晏看向宝砚,宝砚也摇头道:“小人不识字,也不认得药方,买药是去外头铺子里买的。”
裴晏便道:“此前的医方和医案也没了?”
余骞苦哈哈道:“本来就不多,莲星不喜药之苦,起先用过汤药,见效用不佳后便不怎么用药了,反而喜欢求神拜佛。”
裴晏面色寒峻起来,“求神拜佛?”
余骞道:“是啊,早先还能动弹之时常去城外上香呢。”
“看来这几件案子,都得好好问问宁珏了。”裴晏凤眸轻眯起来,又看向身边姜离道:“宁珏刚走莲星便死了,你随我同去见宁珏。”
龚铭已先一步去面圣,裴晏不知景德帝有何反应,便当机立断留下冯骥和十安运送遗体及善后,自己和姜离先回长安。
路上快马加鞭,回大理寺已是夜幕初临。
九思执灯在前,一行人直奔地牢而去。
宁珏所在的明牢虽能得见天光,可蹲大牢的滋味实不好受,眼看头顶狭窄的气窗昏暗下来,宁珏一脸颓唐地靠坐在木板床一角,不远处点起灯火,就在宁珏打算第七次喊狱卒过来探问进展之时,繁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宁珏猛地蹿起来,“师兄?”
他扒着牢栅朝外看,很快欣然道:“师兄终于来咦,你怎么也来了?!”
话未说完,宁珏惊喜之色更甚,因他除了看到裴晏,还看到了裴晏身后跟着的秀美身影,这一下他双眸瞪大,笑意也不自禁地溢了满眼。
裴晏走到跟前,待狱卒打开牢门,又摆了摆手令其远退。
九思挂好灯盏,也站去外头守着。
“薛泠,你怎么也来了?你来看我?我如今可是嫌犯,你这么一来也太过扎眼了,是你请师兄带你来的?”
不等姜离进门,宁珏便似开屏的雀鸟一般喜滋滋激动起来。
裴晏在他身侧站定,道:“莲星死了。”
“谁?”宁珏面上笑意一滞。
“因你用毒逼供,莲星死了,白敬之给莲星看诊过,发现了你用毒逼供之行,你为了不暴露害人暴行杀了白敬之灭口”
裴晏语气格外冷肃,他一口气说完,宁珏甚至没反应过来。
待他又想了一想,不仅顾不上看姜离了,和煦的面庞也寸寸碎裂开来。
怒气涌上他眉眼,他匪夷所思道:“师兄在说什么?那莲星是我查邪教案子的嫌疑之人,她虽重病,又如何会死?我给她五日功夫让她考虑清楚,这不我还没去醉欢楼就惹上了白敬之这事,怎么什么脏水都泼给我啊”
“莲星确是死了,我刚给她验了尸。”
姜离冷静地开口,待宁珏不敢置信地看过来,她又将今日所见一并道来。
她越说宁珏呼吸越急促,等她说完前后因果,宁珏已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看得出来病得不轻,但怎么会死呢?!醉欢楼的伙计呢?让他来与我对峙,我不怕对峙”
他气得咬牙切齿,裴晏道:“醉欢楼的掌柜和伙计今日给我们带的路,此刻人还未回来,晚些时候我自然还要审他们,但这前后两名死者都刚好撞在你手里,你不觉得古怪吗?当日你第二次离开醉欢楼时,跟那宝砚一起回后院的还有两个婢女,他们三人一起看着莲星咽气的,也不存在那伙计诬陷于你。”
宁珏胸膛剧烈起伏,“那万一是醉欢楼其他人害的她呢?”
“那后院还住着其他人,有旁人作证,你离开之后,没有人单独进过莲星的屋子。并且,莲星乃是中毒而亡,她中的是月中霜。”裴晏冷冰冰道。
“月中霜?!”宁珏陡然瞪眸,“这怎么可能?那东西炼制十分复杂,从前只在蜀中出现,我从未听闻长安城中有此毒”
裴晏道:“此前段霈死时,我们已经查遍了长安大大小小的药铺和黑市,也未见过此毒,由此可推断,莲星所中的月中霜乃是江湖中人私携而来,而你行走江湖多年,极可能备有月中霜,再加上醉欢楼的人证,此刻龚铭已经去面圣了。”
宁珏如遭雷击,“所以……所以他怀疑我害白敬之是为了杀人灭口?我、我堂堂宁家公子,我何至于以毒逼供一个姑娘家?”
“朝堂之上大抵会说你初入拱卫司,急于建功立业,用些手段也是寻常,只是你低估了毒药之力,也不知莲星已经病入膏肓。”
不等宁珏回辩,裴晏又道:“你不若说说为何单独两次与莲星说话,前前后后到底发生过什么,尤其是第二次,你离开醉欢楼之时,莲星到底有没有中毒之状?”
宁珏这片刻已快被气昏头,此时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昨夜我便给师兄说,拱卫司为了查冯家和潘家沾邪教之事在四处查探,我这些日子便在跟冯家的线索,冯家那天尊画像是冯筝私藏,他父亲和府中奴仆并不知情,我仔仔细细走访了所有和他来往较多之人,最终发现了这个莲星”
“自去岁他夫人死后,冯筝消沉了好一阵子,这期间不能和段霈撕破脸,便常常陪着段霈入风月之地,就在这期间他和醉欢楼的莲星有了交集。到后来,只要去醉欢楼,他必定点莲星作陪,再往后,他会自己去找莲星消遣,据醉欢楼的人说,光是去岁七八月上,就去那里留宿了十多次。”
宁珏深吸口气,沉沉道:“有此来往,莲星自知道冯筝不少事,我头次去找她之时,便是看她病恹恹的,又一副担惊受怕之象,这才独自一人问她,都算不上审,言辞间最多说了说冯筝如今的惨状,想让她莫要侥幸。可即便如此,第一次她只认了和冯筝之情,我打探的邪道之事她是一问三不知,后来我看她咳个不停要断了气似的,便先放了她一马,当时我直言说后面还会去找她。”
“第二次便是三十那日了,我傍晚去的,她见到我便很是害怕,我自然愈发怀疑她,可那天她也不知怎么了,只一个劲儿的哭,又说她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什么也不知道,我哪里会信,且我还得知白敬之去给她看过病。”
宁珏说着也觉自己莽撞了些,一时悔不当初道:“我应该多带几个人的,我所问无外乎都是冯筝之事,可她铁了心还是不说。末了她忽然道,说给她几日想想,又问我冯筝近况,我说冯筝已疯无可治,如今因邪道之事暂留性命,多半会秋后问斩,她彼时道若她想通了,还想再见冯筝一面,我是答应了她的……我给她五日时间考虑,走的时候她虽是虚弱,可没什么吐血咽气之状,怎么可能会死呢?”
“你走后半炷香的功夫便有人去了莲星房中,开门便见莲星已至弥留之际,按她们的说法只能是你下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