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铭不禁问:“是何病活不久?”
白珉叹道:“老爷提了一句肺痨,当夜只有马夫驾车,是老爷自己去的,我也不清楚详情,青楼女子命苦,什么病老爷都见过,他未多言,小人也未深问。”
九思跟着道:“适才那伙计说莲星姑娘已经过世了,但看他言辞不详,似乎莲星姑娘过世的有何隐情,正要问人却跑了。”
“怎会这样快?”白珉大惊。
龚铭也道:“即便人真的病重过世了,若单纯来谢恩,何不大大方方的?怎么还自己逃了?裴少卿,此事要不要查一查?府里还未问完,不若我带人走一趟?”
醉欢楼乃风月地,看起来和白敬之之死风马牛不相及,但这伙计来的凑巧,裴晏便也道:“要查,府中线索太少,任何异常都不可轻放,那龚侍郎便走一趟罢。”
言毕裴晏招来冯骥,吩咐他与龚铭一行同去,龚铭不置可否,很快带着人离了白府。
这时裴晏方看向姜离道:“请薛姑娘借一步说话,除了白太医留下的医书医案,有些证供还要再问问姑娘。”
姜离心中疑窦甚多,自从善如流跟着裴晏入正堂。
回春堂一楼正厅为案发之地,西厢为白敬之收藏医书经文之地,此刻房中摆着数卷证供卷宗,因搜查之故,前后窗棂大开,院里的大理寺衙差和岳柏恩几人皆能瞧见他们言谈,一派公事公办之象。
刚进房门,姜离便压低声音道:“今晨我去了太医署,衙门内议论纷纷,从一个叫苏长淮的医师口中得知,白敬之一开始并不打算离开长安再也不回来,是从上月中旬才打定主意典卖宅邸遣散奴仆”
裴晏在放着卷宗的书案之前站定,也轻了声道:“这一点岳柏恩早间提过,但问证之后,白府上下都说上月府中并无异样。”
姜离便问:“宁珏如何?他当真什么也没瞧见?”
裴晏朝外看了一眼,见岳柏恩又和白珉说起了治丧之事,遂道:“宁珏说他昨夜酉时入府,但先往前院白敬之书房去了一趟。昨夜已是他第三次入白府,他在白敬之书房发现了一卷医治肾厥之疾的案卷,但他看不懂其上医理,也未来得及抄录。”
“肾厥之疾?淮安郡王?”姜离惊疑难定,“那案卷眼下在何处?”
裴晏沉声道:“确是巧合,我本打算借由搜查之故找出那案卷,却不想今晨再来白府时,白珉已带着下人整理了白敬之遗物,且他主动提起将白敬之这么多年的医书记录交给太医署作研医之用。奈何白敬之书房中箱笼不少,我粗查一番,未找出宁珏说的卷宗。”
“明白了,你的身份在此,不可能当着他们专门去找那案卷,交给我便是。”姜离神色凝重起来,“若真有肾厥之疾的案卷,那白敬之定记着淮安郡王之病,就看他案卷之上如何写了,我已答应助岳柏恩修撰医经,如今他又请我筛看医书,倒也便宜,但光有医案卷宗还是不够的。”
“给程秋实上坟之人已经找到,明日便可到长安,此人是肃王府旧人,程秋实‘病亡’没几日他便被赶出了肃王府,他或许知道内情。”
裴晏一言落定,姜离眸光清亮起来,“太好了,有了人证,再找其他证据就明确多了,如今紧要的还是先查明白敬之之死”
姜离说着看向正厅,厅内狼藉几乎没动,地上血迹干涸成了猩黑的一滩。
她瞳孔缩了缩,“本还在想如何留住他……他死的太突然了,还刚好碰上了宁珏,这总给人怪异之感,宁珏可曾提过跟踪之事?”
裴晏沉声道:“昨夜我与他在牢中见了片刻,他未提跟踪之事,晚些时候我回衙门再问他……”
微微一顿,裴晏道:“他被牵扯进来,也是我私心之故。”
姜离闻言回头,想了想还是道:“起先我不赞成你让宁珏知道淮安郡王之事,是怕他走漏风声,后来我明白了你的用心,便觉如此更好,你不必为此负疚,一开始起了利用之心的是我。”
姜离起初便有结交宁珏之意,后来也非平白点出宣城郡王隐疾,更猜到了宁瑶会让她给宣城郡王看诊,即便裴晏不动,她也要想法子让宁珏为她所用,“宁珏一心记着皇太孙之仇,没有你,他也会为此冒险,将来待他知晓内情,他怪我便是了。”
裴晏听得凝眸,“怪你怪我有何分别?更何况……”
更何况如今宁珏对姜离颇为热切,届时还真不知如何收场,裴晏心底做此想,却也不打算说破,“罢了,尽快为他洗清冤屈便可。”
见裴晏言语不详,姜离虽有些纳闷,但如今不是闲话之时,便道:“近日我会常去太医署行走,白敬之半生交际皆在太医署中,说不定有其他线索,我总感觉他的死不是普通的寻仇泄恨,永茂堂那边可有消息了?”
裴晏道:“昨夜便问到了缘故,说永茂堂的东家染病在床,因上月送了礼来,便未来赴宴。”
姜离正若有所思,外头岳柏恩与白珉说完了话朝上房而来。
裴晏和姜离双双面色一肃,裴晏扬声道:“姑娘若是想到别的异样,随时来寻大理寺相告便可。”
姜离配合地应是,岳柏恩这时到了书房门口,“裴少卿尽可放心,当夜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薛姑娘还来的最晚,定不会有问题的。”
裴晏颔首,又道:“如今证据寥寥,大理寺要从白敬之遇害前数日行踪入手,这期间他去了太医署多趟,岳大人也多回忆回忆。”
岳柏恩应是,“大人放心,我也想早日知道敬之因何被害。”
说着岳柏恩看向姜离,“薛姑娘,去前院看看敬之留下的医书案卷?”
姜离与裴晏暂别,应是而出。
离开回春堂,姜离问起治丧诸事。
岳柏恩道:“如今天气转暖,若要回乡,遗体都难保存完好,白氏在长安城外也是有墓园的,我本想把嫂夫人她们接回长安,可白珉说敬之的心愿是回乡,如论如何是要送他回族地,如今先停灵,等案子了了他们再扶棺启程。”
姜离道:“好,那先去给白太医上柱香罢。”
灵堂就设在回春堂西南,岳柏恩唏嘘道:“也真是多谢姑娘有此心了,这些年敬之常年外任,长安城中出了被他治过病的人家,已没有几家交好的了。”
姜离眉眼晦明:“白太医为何常年在外呢?”
岳柏恩迟疑道:“几年前长安出了些事端,他虽到了太医丞之位,但没了追名求利之心,哎,他如今已经过世,就不多说了。”
岳柏恩年近不惑,已入太医署多年,当年皇太孙出事时,他只是最低阶的侍御医,忙于城中疟疫未受牵连,再加上他与魏阶并无深交,自是替白敬之周全。
姜离不多问,至灵堂院中,满院缟素高悬,两个年轻小仆正身着丧服于灵棺前烧纸哭丧。白敬之尸体已被装殓妥当,春末夏初的午后,棺椁四周放满冰盆,使得灵堂内寒气森森。
姜离上了三炷香,这才随岳柏恩往前院而去。
一路穿廊而过,待至前院,便见白珉正在西厢外指挥下人们搬抬箱笼。
“白管事这是在做什么?”
见姜离看着红漆木箱,白珉近前道:“让姑娘见笑了,自外头知道老爷要辞官还乡,上月初起,无论是被老爷救治过的病患,还是和白氏交好的故旧,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饯行之礼,珍奇文玩书画医经皆有,老爷不敢辜负盛情,本是吩咐装箱到时一并带走的,可东西还没收完便出了事……”
他满面苦涩,又指着东厢道:“老爷的书房在对面,大人和姑娘请跟我来。”
姜离在木箱上一扫而过,先往白敬之书房而去。
“回春堂虽也存了不少医经,但那多是老爷制药试药之处,所藏医书多为药经,老爷平日诊疗所留的卷宗和研习医道所用的古籍医经多数还是在此处。”
随着白珉之言,姜离进了东厢门,只见其内布置朴素,宝阁与书架林立,只西窗下设案几坐榻。此刻书架上多有空落,北面棋布放着七八个箱笼,箱笼不远处的长案上又堆了不少卷宗,纸页多有泛黄,一看便是年代久远的旧物。
岳柏恩道:“姑娘瞧,这些是敬之毕生心血,尤其这几年他常在地方治疫诊病,每年都要带回两大车案卷,除了呈报给太医署的公文,有各地诊疗见闻,亦有他钻研医道所得,适才我粗粗看了些,有些记载十分宝贵,但这样多文卷没个两日功夫是筛选不完的。”
姜离视线逡巡一圈,心道莫说裴晏了,便是她也难在这样多案卷中找出宁珏所言之物,她便挽起袖口道:“正好这两日无事,我帮大人筛看便可,这几年我在江南行走也见了不少疑难之症……”
翻看医案记录并不难,难得是此处医书与医案记载千百册,姜离又不敢将意图表现的太过明显,如此一来自要花上不少功夫。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姜离已帮着清点出不少可用书卷,却是未见与肾厥之疾有关的诊疗记载,白珉命人送来茶点,又不时来照看片刻,闲话才知昨夜整理白敬之遗物之时,书册多被重新装箱,那份案卷早不知打乱去了何处。
姜离不急这一时片刻,可眼看着日头西斜,外头忽有个小厮快步而来。
“珉叔,公主殿下来了”
白珉一惊,姜离也有些意外,那小厮又补充道:“两位公主殿下都来了!”
“没想到薛姑娘也在。”
宜阳公主见到姜离有些讶异,庆阳公主看了一眼岳柏恩和不远处的大理寺衙差,道:“如何?今日大理寺和刑部可找到证据了?”
岳柏恩拱手道:“回殿下的话,似乎还没确凿线索。”
一旁白珉不住看向北面,这时道:“裴少卿来了”
裴晏也没想到今日两位公主会来,得了消息急匆匆往前院而来,待见了礼,裴晏才道:“两位殿下怎会过来?”
庆阳公主看向宜阳公主,宜阳公主叹道:“白太医前些年一直给槿儿治病,此番我只知道他要辞官回乡养病了,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今日庆阳姐姐正好来我府上做客,得到消息的时候我们都不敢信”
宜阳公主话音刚落,庆阳公主问道:“当真是宁珏?”
裴晏道:“案发之时宁珏的确潜入了白府,但他不认罪,目前也未找到他的作案动机,我们还在查”
庆阳公主扬眉,“他好端端潜入白府做什么?你们可查到什么了?怎么只有你一人,不是说刑部派了龚铭与你们一起查吗?”
“龚侍郎去查别的线索了,大理寺今日尚在采证,这半日走访了白府附近大小街巷与民坊,还未发现昨夜有其他可疑之人出现。”
宜阳公主忧心道:“这也奇了怪了,宁珏行事是冲动了些,可他和白太医无冤无仇,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手?”
感叹一句,宜阳公主又问:“灵堂在何处?本宫先去上柱香罢。”
宜阳公主身份贵重,她亲自前来祭拜,可见极看重白敬之,白府上下也感恩戴德。
裴晏抬手做请,“在东北方向,两位殿下这边请”
一路往灵堂院行,宜阳公主二人与裴晏在前,姜离几个则跟在后,待裴晏道明姜离因何出现在此,庆阳公主不禁道:“没想到白太医和薛姑娘倒有了交情,你二人这也算得上是忘年交了,有薛姑娘这般小神医帮忙,算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说着话到了灵堂院,宜阳公主近前进香,庆阳公主只停在院中打量灵堂,她今日虽作陪而来,可她与白敬之并无深交,自也不会纡尊降贵。
宜阳公主上了香,望着四处高悬的缟素灵幡,眼底生出两分哀恸来,“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这些年也未听说他与旁人有怨,何人会下这样的毒手?他素来是不争不抢的性子,如今都病退了,总不是衙门里的仇怨。”
庆阳公主纳闷道:“宁珏就没交代为何来白府?真是奇了。本宫也不觉他是心狠手辣之人,听说白太医是被一击致命,足见凶手恨极了他”
“他只说是事出有因,但暂且不能告知。”
裴晏答得谨慎,庆阳公主听得愈发古怪,正要再问,外头九思快步而来,“公子,龚侍郎回来了”
话音刚落,龚铭带着冯骥等人快步进了院子。
他回府便知两位公主在此,进门后立刻拱手行礼,庆阳公主摆手道:“龚侍郎不必多礼,说你去查线索了,可查到什么?凶手当不是宁珏吧?”
庆阳公主问的随意,龚铭唇角微动两下,却未说出话来,他自进门便沉着脸,眼下语塞之状更引得众人起疑。
庆阳公主眉梢轻扬,看看裴晏,再看看宜阳公主,奇怪道:“怎么?还不能告诉本宫与宜阳?莫非要我们回避?”
“微臣不敢”
龚铭连忙开口,但四字落定,他仍是欲言又止之态。
然而庆阳公主与宜阳公主都紧盯着他,几番犹豫后,他心一横道:“凶手,或、或许真是宁公子……”
此言一出不啻于水入油锅,不等众人发问,龚铭看向裴晏,“裴少卿,那莲星姑娘的确死的古怪,且她死前所见最后一人,正是宁珏!”
第193章 同心同契
“莲星是何人?为何与宁珏有关?”
庆阳公主性情直率, 她如此一问,裴晏也从震惊中回神,“回禀殿下,莲星是醉欢楼的妓子, 六日之前, 白太医去给她瞧过病。”
不等庆阳公主应声, 裴晏看着龚铭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龚铭拧着眉头道:“我们到醉欢楼之后见到了那个宝砚,看我们去了他吓得不轻,后来我们打探起莲星, 得知她在五日之前就已经过世了,也就是上月三十,在白太医去给她诊病的第二日”
裴晏又紧声问:“为何她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人是宁珏?”
龚铭道:“这阵子拱卫司不是在查那邪魔歪道的案子吗?宁珏也领了一队人马追查,后来似是从冯家查到了醉欢楼, 说那位叫莲星的姑娘早先和冯筝多有来往,上月二十八晚上,宁珏本要带这位姑娘回拱卫司, 可看她病恹恹的卧病在床, 便没下令羁押, 只独自审了莲星半日。”
“莲星患病已久, 起先还不是痨病, 是今年冯家出事后她才猛地病重起来, 年后被醉欢楼东家安排在了醉欢楼后院一处偏房之中,只这个宝砚在照顾。当日宁珏走后, 宝砚说他一进屋子莲星便开始吐血,她怕极了, 显然是被宁珏吓狠了。宝砚当时便想请大夫,莲星却不让他请, 就这么耽误了,宝砚今日说,他怀疑宁珏为了逼供给莲星用了毒。”
裴晏立刻道:“这不可能。”
龚铭无奈摊手,“适才刚听闻时我也不信,但这是二十八晚上的事了,到了二十九,眼看着莲星不行了,醉欢楼的东家才打发人来求白太医,白太医夜里的确去了一趟,进门看了脉象,又问了最近一年的病况,只言她病的太重,只能看天命,最后留下两张药方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