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又扫了一遍医方,“这五方用药确是对疟疫之症”
“这第一方,北柴胡、黄芩片、姜半夏、党参,炙甘草、黄连片、瓜蒌、连翘、当归、生石膏等十五味药,乃是小柴胡汤与生石膏汤合用之方①,对症发热寒战、身目俱黄、肝痛肺热、胆痛诸病,乃中度温疟用药,若加针灸阳陵泉、丘墟、足三里等穴位效用更佳。”
姜离言辞沉定,展跃因浅痛药理,听得格外认真。
她又道:“这第二方,北柴胡、黄芩片、姜半夏、党参等九味药未变,但加了桂枝、白芍、金银花三味,同样配生石膏、生姜、大枣,乃是柴胡桂枝汤加生石膏汤合用①,在第一方基础上还可改善昏迷不醒,持续高热,气血亏损之症。”
“第三方加了茵陈、麸炒枳实两味①,与第二方区别不大,多改善了肠胃不适,还可补肝通阳。”
姜离说至此目泽微冷,语声也格外沉重,“这第四方用药大改,有附子黑顺片、茯苓、麸炒白术、麸炒苍术、龙骨、生石膏、猪苓等十七味药,乃真武汤、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苓甘五味姜辛汤、葶苈大枣泻肺汤合五苓散①之方,主温阳祛毒之效,此刻的病患发烧之状已缓,但病邪入侵肺与心,不仅心脉衰弱,肺脏多生肿大,呼吸极受制,乃疟疫并发之症,此刻才到了致命之时”
“而这第五方,有姜半夏、党参、茯苓、白术 、枳实、生石膏等十五味药材,乃茯苓饮合五苓散加夏膏豆归草汤之方①,此刻患者当已无发热,但胃肠受损,多有呃逆、心悸、盗汗,心脉衰微之状。”
姜离一边说展跃一边点头,待姜离话语落定,他道:“姑娘说的不错,其实后来私下里我也拿了方子找别的大夫看过,其他大夫也说这用药并无错,我到底不懂医理,这两年心中焦灼却不知如何探查,也是因大夫们的话……”
裴晏听得古怪道:“全然无错?”
姜离摇头,“不,只是展先生记下的这些药无错。这些药材是当年治疫常见用药,但一个医方中配伍剂量、药材品质皆对药效影响极大,好比附子、半夏还需炮制祛毒,若毒未除尽,便等同服毒,更要紧的是,从这方子用药顺序来看,患者的病况似乎在减轻,不像是越来越危重之人的医方,尤其这最后一道医方,明显用药谨慎许多。”
展跃忙道:“姑娘说的不错,那会否就是炮制药材上出了差错呢?”
姜离沉思片刻,又问:“先生与夫人可记得孩子的死状?”
此问很是残忍,但姜离不得不问,于氏哽咽道:“当时是半夜唤我们过去的,程大夫白着脸,永儿身上都快凉了,两个孩子是永儿先断的气,我只看他嘴唇和面色皆是青紫,眼睛里血丝满布,分明瘦了许多,但四肢和胸腹处有些发肿,程大夫当时说孩子五脏被病邪所侵皆亏损过盛,又提了什么肺瘘、痰饮之名,说数症齐发才救不回来了。”
姜离又问道:“说孩子此前出现过呕吐等症,是何时?”
于氏看向展跃,展跃道:“呕吐最多的时候是在冬月初,冬月中旬与下旬,虽是食难下咽,但吃下去之后不怎么吐了。”
姜离便道:“附子中毒最明显的症状是呕吐、腹泻、腹痛”
展跃闻言忙道:“那不像,两个孩子病中便溺颇为不易,病逝之前甚至两日不曾出恭,程大夫为此还试了许多药膳法子,会不会是饮食的问题呢?”
姜离道:“若只看孩子死时模样,更像是心肺有损、窒息衰亡,即便是中毒,也更像是慢性毒药,因此还不能完全排除附子、半夏之毒”
此言还是太过保守笼统,展跃夫妻欲问又止,心底自是焦灼,姜离明白他们着急,却也不知如何解释。
裴晏便安抚道:“你们别急,如今寻了你们回来便是为了查个明白,薛姑娘身为医家,不可能只凭推断便下定论,这药方先留在薛姑娘处,你们再想想有何处不妥,想到了随时来禀,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先回去歇下吧。”
事发已有六年,姜离又不曾亲眼所见,自不可能贸然论断,展跃夫妻二人等了多年,也不急在朝夕之间,便从善如流告退而去。
二人刚走,裴晏便道:“想到了什么?”
他一看姜离神色便知有话不能当着展跃夫妻说,这才屏退二人,果然,姜离立刻道:“我虽说不能完全排除,但程秋实若是在试药,那便不可能如此简单。当年东宫内会诊的太医有五六人,附子之毒若下的明显,连最低等的医工都能发现。而若是毒性轻微慢慢害人,那势必要服用月余带毒之药,如此,又如何确保这几位太医一次都发现不了?何况东宫用药之时,还有宫女太监一同试药,李翊中毒,他们也会生中毒之状,这太过显眼了。”
裴晏面色凝重起来,忽然道:“你如此分析,我倒是想到了月中霜的毒性,若有一种毒只对病患有用,对正常人效用甚微,方才可瞒天过海,只是月中霜难以化解,死者死后也易露馅……”
姜离道:“道理不错,但这样的毒天下少有。”
话音落下,姜离又看了两遍医方,“这方子用药的确不见古怪,但只有药方还不够,那佛珠内的异物我研磨了这几日,仍然无解,但我前日去太医署,倒是得知当年疟疫爆发之时,白敬之负药监之责,所有送入宫中的药材皆要过他之手”
姜离沉叹一口气,“几乎可以确定用药上定然出了岔子,可偏偏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线索,按展夫人的描述,肃王府的两个孩子更可能死于呼吸或心脉衰微,与当年李翊之死也有相似之处,待我再好好想想罢。”
裴晏应好,“你安心,肃王府和钱氏这几日皆不平静,即便最终查不出那佛珠之异,也有别的法子举证”
裴晏此言乃是宽慰,更何况姜离是医家,当年数人之死也多与医道有关,她容不得自己对此稀里糊涂。
但听裴晏之言,她一下想到了虞梓桐今日来意,忙将虞梓桐所说道来。
“为霜霓赎身?”裴晏蹙眉,“宝砚确是有异,他近日凭白得了数百两银子,定是有人让他来白府磕头,借此将莲星之死引到宁珏身上”
姜离总算有些惊喜,“确定了?”
裴晏应是,“但尚未拿人。”
姜离心跳的快起来,“我明白,宝砚只是棋子,要足够指证那幕后之人了才能动手,如今证据还极不足够……”
见姜离面生懊恼,裴晏便问:“你日前去了景和宫?”
姜离一愣,“你如何知道?”
裴晏语气轻缓了些,“今日午时在太极殿面圣时,正好遇到了淑妃娘娘,她来探望陛下时提起的。”
“淑妃娘娘?”姜离心底咯噔一下。
裴晏道:“听说太子妃入宫给贵妃娘娘请安之时,也去了淑妃宫里。”
姜离一想便知薛兰时目的为何,见裴晏一错不错看着自己,她眸光闪了闪道:“李瑾挂念宁珏,忽然发了病,宁娘娘便向太子开口请我入宫,我给李瑾看病之事也算到了明面,我还去了含光殿”
裴晏自知含光殿是什么地方,即刻忧心起来。
姜离唏嘘道:“未想到六年多了,那含光殿并无分毫大变,李翊的物件都未变动过,李瑾本就有不足之症,多年来饱受期望也颇为不易,我没忍住试探了两句,但宁娘娘显然不够信任我,未曾袒露什么,我这薛氏身份在此,徐徐图之吧。”
窗外已是夜色深重,姜离将医方放入袖中,道:“罢了,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回府去想想这些医方用药之事,耽误不得了”
裴晏也看向窗外,见夜空如墨,遂应好陪她往院门去。
待走出上房,便见初夏时节,这宅中花木愈发繁茂葱茏,姜离视线缓扫一圈,忽然道:“奇怪,我此前第一次过来,便觉这这宅子颇为亲切……”
裴晏眼睫轻敛,“是吗?这府中建制在长安城十分常见。”
姜离扬眉,“我可未见过别家相似。”
话虽如此,正事当前,姜离也懒得深究,她径直出门上马车,又掀帘对站在门口送行之人道:“我尽快给你好消息”
待裴晏应声,她落下帘络,长恭马鞭起落之间,马车疾驰而去。
裴晏站在门口望着马车远去,不多时,问九思道:“薛兰时和淑妃此前关系如何?”
“啊?”九思一头雾水,“小人没听说她们来往多啊,不是都说薛兰时十分会察言观色,从来以高贵妃马首是瞻嘛……”
裴晏脑海中浮现出姜离片刻前的模样,锐利的眸子危险地轻眯了起来。
“阿嚏”
马车在长街上飞驰,姜离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尖,口中还在默念程秋实开的药方。
怀夕转身帘络掖严实,道:“虽看着入了夏,但夜里还是凉,姑娘穿单薄了。”
姜离只摇了摇头,口中仍念念有词,怀夕心知她在苦思,便也不敢打扰,一路上主仆二人无话,只等回了薛府,姜离才紧锁着眉头往盈月楼而去。
怀夕跟在后道:“姑娘不必着急,越急越想不出来。”
姜离又摇头,“如今我只担心是我从未见过之物,若我听都未听过,又如何探明白那是什么,只凭大理寺找到的人证物证或许能为宁珏洗清冤屈,但一定无法证明当年皇太孙被‘误诊’之阴谋。”
怀夕也明白这个道理,却是不知如何帮上忙,待回盈月楼,姜离无心用晚膳,令吉祥二人歇下之后,带着怀夕直上二楼。
二楼尚是漆黑,姜离行在前,怀夕执灯在后,姜离步伐疾快,踏入闺房的一刹,满室黑暗短暂地致盲了一刹,可也就是这一刹,一抹细微的光亮在窗边一闪而逝。
姜离一愣,眨眼再看,身后怀夕手中的灯火却洒了过来。
她连忙道:“熄灯。”
怀夕有些愕然,但还是利落地灭了灯烛。
呼吸之间,闺房内又陷入黑暗,但如此一来,窗边那抹幽光也愈发明显。
姜离定睛再看,这时怀夕也瞧见了那异处,“姑娘,那是什么,这个季节便有萤火虫了?”
片刻的怔愣后,姜离带着一种奇异的震惊朝窗边案几走去,还未走到近前,姜离便看到了她午后下楼之时留下的一应器物。
那抹幽光,正十分微弱地盛放在青瓷盏之中。
心念电闪之间,姜离猛地驻足,她先仔仔细细看那青瓷盏,又忽然目光一移看向半掩的窗口。
窗口、青瓷盏,青瓷盏、窗口。
如此来回数次后,姜离陡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第204章 害了裴家
“姑娘, 这真能行吗?”
翌日正午时分,初夏的日头火一般灼人,盈月楼二楼窗沿外,姜离正将盛有白色晶末的青瓷盏放在阳光下暴晒
她一脸严肃地盯着瓷盏, “等傍晚时分就知道了。”
怀夕看看青瓷盏, 再看看姜离, 虽有满心不确定,却也只能选择相信自家姑娘。
佛珠内取出的晶末并不多,午后还有热风徐来, 姜离和怀夕不敢大意,眼睛都不敢离瓷盏太久,如此半日未下楼的等着,直至日头西斜, 炽光退去,姜离方才小心翼翼地将瓷盏收了回来。
天边霞光万丈,天色还未昏黑, 绣房深处, 怀夕已打开了空置的衣柜门扇, 姜离捧着青瓷盏, 小心翼翼地和怀夕一起矮身走了进去
二人站好, 怀夕将门扇一合。
逼仄的衣柜内陷入黑暗, 下一刻,怀夕惊叫道:“天啊, 姑娘说的是真的!”
姜离盯着瓷盏内的幽光,气息也有些紧促。
“我要去秉笔巷!”
她捧着瓷盏出柜门, 带着怀夕到府门口时,正撞上薛沁母女送薛琦出府。
自从薛澈急急离开长安, 薛沁母女不比先前招摇,近些日子与姜离照面不多,此刻见她也要出府,薛沁阴阳怪气道:“长姐整日外出,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姜离不理会,只福了福身问薛琦,“这个时辰了,父亲要去衙门?”
薛琦苦着脸道:“陛下有诏,是为了宁珏的事,一个时辰之前,朱雀门外又有人为白敬之请命,禁军去驱赶时和人群生了争执,混乱之间不知怎么有人血溅当场了,虽性命是保住了,但差一点就又闹出了人命,陛下大为震怒。”
姜离听得一阵心紧,薛琦却没功夫耽误了,出门上马车疾驰而去。
薛琦一走,姜离也上马车直奔城南,马车上,怀夕道:“前两日才闹了一场,后来被禁军劝回去了,还没生出什么事端,如今差点闹出人命来,这是何意?”
“若再出人命,宁珏就罪孽深重了,自然是肃王的手笔。”
姜离说完眼底也浮起忧色,不住地催促长恭策马行快些,两炷香的功夫之后,马车到了秉笔巷裴宅之外。
姜离自己叫门,开门的老伯见是她来有些意外。
姜离强笑一下,“打扰了,我有几句话想问问展先生和展夫人,还没来得及知会裴少卿,不知能否”
“姑娘请进来吧。”守在此的老伯姓韩,他笑着道:“若是旁人老奴是不敢放的,但世子一早就有交代,姑娘进来便是”
姜离第一次自己来访,还有些吃不准能否见到人,不料韩老伯如此亲切,直令她微微松了口气。
“请姑娘入厅中落座,老奴先去备茶水了。”
姜离闻言忙道:“事从紧急,您不必麻烦了,烦请您请展先生和展夫人来,我问两句话就走”
韩老伯闻言便知确是着急,便道:“那姑娘稍后,老奴这就去喊人。”
他快步而走,姜离便站在前院中庭等候,此刻晚霞漫天,目之所及的白墙碧瓦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光,姜离越看,心底越有种怪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