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夕见她面色有异,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纳闷道:“也不知是不是来了多次,总觉得这院子愈发亲近可人,像许久之前就见过似的……”
怀夕眨了眨眼,没瞧出什么特别之处,还待再问,韩老伯已领着展跃夫妻快步而来。
“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有何要问的?”
姜离道:“昨夜你们提过永儿回魂生光之事,但只有你们表叔瞧见,你们仔细说说,当时是何时?你们去时那墓穴何种模样?”
展跃和于氏面面相觑一瞬,展跃道:“那是景德三十五年八月,永儿过世快两年了,表叔看到生光回魂,是那日夜幕初临之时,因墓园到我家中还有半个时辰路程,他来我家喊了人,我们再去,便已是二更天了,当时墓穴被挖开,永儿……棺椁已经腐烂,顶上的木板黄土都已经被盗墓贼移开,只永儿的尸骨袒露在外”
姜离闻言又问:“那几日可是日日晴天?”
展跃有些意外,“姑娘如何知晓?那几日正值中秋,秋老虎十分骇人,日日暴晒。”
姜离继续问:“盗墓贼盗墓之时,应该不是当夜吧?”
“不错,从墓穴土质来看,永儿的坟应该被挖开一两天了,里头的黄土都被晒干了。”展跃答完,有些迟疑道:“怎么了薛姑娘,为何问这个?”
姜离瞳底光彩明灭,很快看着两人问道:“倘若想要查明永儿之死,需得掘坟验骨,你们可愿意?”
展跃和于氏皆是心惊,此前墓穴便已被破坏过一次,令二人痛彻心扉,如今怎还要再开墓穴?二人对视一眼,展跃正不知如何是好,反是于氏一咬牙先定了决心,“姑娘,我们愿意,无论如何不能让永儿死不瞑目。”
见于氏如此,展跃也重重点头,“不错,这是最紧要的。”
姜离颔首,“好,你们先在此等消息,我去见裴少卿。”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见时辰不早,姜离也不耽误,与几人辞别之后径直出门,又吩咐长恭道:“去大理寺,快”
长恭马鞭急落,一路风驰电掣,至顺义门外时天色已经黑透。
她入禁中直奔大理寺衙门,到了衙门外一问,却听值守说裴晏一个多时辰之前被传召入宫,此刻并不在衙中。
怀夕一时作难,“姑娘,怎么办?这么久了,说不定裴大人已经出宫回府了。”
姜离摇头,“他被传入宫怕也是因宁珏的案子,如今情势紧急,他不可能兀自回宫,在这里等等吧。”
裴晏不在,姜离也不好入衙中候着,便立在禁中宫墙之下,目光不时往北面甬道看去。
足足两炷香的时辰之后,一队人马自北面而来,怀夕目力更佳,激动道:“姑娘,是裴大人”
裴晏老远便见衙门之外站着二人,他心下一惊快步迎来,“怎会在此?”
姜离心中着急,已等不及入衙内说话,当下便道:“我猜到那两个孩子当年如何过世了,但未曾验尸还无法肯定,我适才去秉笔巷见了展跃夫妻,他们是愿意开棺验骨的,因此我想自己去商州一趟”
“去开棺验骨?”裴晏很是意外。
见姜离点头,裴晏却有些不赞同,“去商州来回少说得两日,宋亦安尚可信任,让他去便可。”
姜离摇头,“不,此事至关重要,非我亲自去不可。”
裴晏眉心拧蹙着,似有何为难之处,姜离看得分明,“我带着长恭和怀夕走一趟,再让展先生随我快马回去,你不必同行”
裴晏 片刻前被传召入宫,正是因白敬之的案子,他道:“今日朱雀门前又生了一场动乱,陛下令我五日之内交出凶手,否则便要将宁珏当做凶犯打入天牢。片刻前太子与肃王当堂争执,他二人也盯紧了刑部与大理寺,我实不好在此时离开长安。”
他解释一番,又低下声气,“让宋亦安去吧,他是可信之人,该如何验骨,你尽数交代给他便好”
裴晏语气轻似夜风,仔细一听,似乎还带了两分请求意味,二人所站之处虽光线昏暗,但姜离也看得出裴晏眼底多有担忧,她唇角轻抿起来,心底那股子情急的焦灼之感亦莫名平静了些。
她语气轻快了些,“你如此担心做什么?此去商州皆是官道,有怀夕在,还能遇见盗匪不成?再不济还有展先生,我瞧他也并未荒废武艺。”
裴晏有理有据道:“你如今身份不同,贸然离开长安数日,当以何种理由?更何况此案牵连甚广,你若涉入太深少不得要引起怀疑。”
姜离坦然道:“我会告诉薛琦我此行是为了帮宁珏,事情到了这一步,或许便是最后一搏,不管会不会引起怀疑,我都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姜离言辞切切,裴晏知她心意已决,自己也两难起来,“肃王如今已有了防备,此行或会遇阻,除非我与你”
“不可”
姜离干脆地打断裴晏。
她盯着裴晏的眼睛,“你留在长安是应当,无论是肃王,还是醉欢楼之事都需有人坐镇追查,如今这两件案子要破解之处甚多,哪怕我找到了尸骨上的证据,也只算查明了旧事,尚不够为宁珏洗冤。”
裴晏自明此理,但他仍迟疑着。
姜离莞然道:“我能再回长安这点儿难处算什么?你这些年少在江湖上行走,便也不知外头乱象,我可没那般不堪一击。”
姜离死里逃生,又在江湖上打响名号,期间艰危苦痛不足道也,如今回了长安这锦绣堆里反是安逸了许多。
她神色泰然,想着裴晏这下应放心了吧,可不料裴晏听见此言,目光反而沉重了几分,直看的姜离心底分外怪异起来。
“让十安和九思随你去。”
默然片刻,裴晏总算赞成。
姜离想了想,道:“你身边两亲信都不见了,难道不奇怪吗?就让十安跟着吧,他正好去过一趟还可带路,那杨培虽不曾配合,但此行若来得及,我还想去杨家一趟,两个孩子的死因最好都探个明白,今夜准备一番,明日卯时便出发。”
裴晏欲言又止,“去了商州再去陇州,少说也得四五日”
“四五日而已。”姜离见裴晏这担忧模样有些诧异,又道:“轻车简从反而不引人瞩目,你这是怎么了?”
裴晏一默,“你回长安之后,还未出行过远路。”
姜离道:“那可不是,上个月我还去城外上香耽搁了三日,不也没事吗?”
姜离言辞含糊,因她一旦明说去了明华山,裴晏不用想便知高晖之事出自她之手,她心中发虚,视线也闪了闪。
而裴晏听闻此言,唇角微动,颇有些欲言又止之意。
在他开口之前,姜离一锤定音道:“就这般定了,展先生那边你着人知会一声,明日卯时在城门口见。”
姜离说完自要回府,裴晏看了眼天色,送她出顺义门。
大理寺衙门距顺义门不过百步之距,二人并肩而行,裴晏不知在想什么,虽是无话,那股子低沉怪异的气韵却是分明。
姜离道:“莫不是今日入宫还有何事?”
禁中甬道里光线昏黑,远处衙前的风灯将二人的影子拉的纤长,裴晏看着二人剪影,忽然语声沉沉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了六年前”
“什么?”姜离脚步微缓。
裴晏望着高高的宫阙楼头道:“六年前长安疫病初定,我于冬月回师门之时有过犹豫,当时心里不知怎么有些不宁”
姜离不知他要说什么,心腔却跳的紧促了些。
裴晏继续道:“那时你每日给皇后娘娘看诊,申时入宫,酉时过半出宫,魏氏的仆从等候在广运门以西,你从广运门出来,自禁中出朱雀门,路上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姜离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停下脚步,诧异地望着他。
她怎么不记得当年遇见过他?合着他在偷偷注视她不成?
裴晏的视线落在她白净的面颊上,“那时我不会想到,魏氏会出那样的灾祸。”
姜离喉头滞涩起来,强笑一下,“你这是怎么了?当年……当年就算你人在长安,那样大的祸乱,岂是你一人之力可更改?”
“如果我在长安,你至少不会在登仙极乐楼出事。”裴晏站在原地,笔挺的身量在这暗光之中像一把封鞘的剑,“这是我此生第二件憾事。”
姜离心疑道:“第二件?”
“第一件是当年沈家含冤,我求母亲未成,沈伯母自戕在了天牢之外,待师兄遁走江湖,其后种种一发不可收拾”
姜离明白过来,不由道:“但你当年尚且年幼,你母亲也是为了裴氏。”
微微一顿,她又道:“沈家的旧案并非没有方向,哪怕此番了了义父之冤,我也会在长安城多留些时日探一探沈家的冤屈。”
裴晏深深看着姜离,颔首道:“好,如此再好不过。”
只等上了马车,姜离纳闷道:“真是奇怪,今日裴晏总像有什么话要说,又不太好说出车口”
怀夕道:“连奴婢都瞧的出裴大人很不放心。”
姜离默然片刻,摇头道:“不止如此,我说出城上香小住了几日,本以为他要追问两句,可他却一点儿都不问,早先我因兄长之事对他有些芥蒂,但如今已说开了,他却从来不问我这几年是如何过来的,这岂不怪异?”
怀夕歪头想了想,“是啊,若是奴婢,奴婢定会细问,适才裴大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沈家的旧事,他不会知道咱们的来处了吧?”
姜离一阵头皮发麻,“这如何可能?”
言及此,她摇了摇头道:“罢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等此事了断了再议罢。”
回薛府已是二更天,姜离直奔前院向薛琦道明翌日打算,一听她要出门几日,薛琦立刻站了起来,“为了宁珏?你这孩子,为了他何至于此?”
姜离道:“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他。”
“是为了东宫?”薛琦恍然大悟,又感叹道:“你小小年纪都知道为薛氏为东宫筹谋了,为父实在欣慰至极”
姜离:“……”
姜离心觉好笑,自然不做反驳。
又听薛琦唏嘘道:“今日太子和肃王殿下又在太极殿吵起来了,比前几日更激烈,两个年近不惑的天之骄子,与坊间百姓也无差别,当着陛下的面,我们谁都不好开口相劝,偏偏陛下也不知怎么,就看着二人越争越难听,连为父都听不下去……”
薛琦语气沧桑起来,“且为父看着那场景,忽然就有些不祥之感。”
姜离不解地看着他,薛琦道:“坊间都最忌讳兄弟阋墙之祸,更何况是天家?这一下让为父想到了当年的三王之乱,当年陛下若能手下留情”
他瞟眼姜离,蓦地缄默下来,姜离眼珠儿转了转,“女儿倒是听说过,但不知三王之乱因何而起的,何以让父亲想到了?”
今时不同往日,薛琦想到如今家中竟只有姜离能出力,便也直言道:“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年三王之乱是肃亲王李骞领头,根源是陛下登基日久,看不惯封王们拥兵自重想要削藩,只是陛下手段雷霆,肃亲王太慌了,慌忙之下,便选择了最不该走的路,他同豫章王玉清河王一拍即合,这才有了后来的乱局,哪怕那内乱平定之后的那几年,也牵连了不少人,连那昭亲王都未能幸免”
昭亲王正是高阳郡主之父,裴晏的外祖父,姜离眼皮一跳,忍不住问道:“昭亲王怎会受牵连?他不是病逝的吗?”
薛琦似笑非笑一瞬,“哪有那么多病逝?昭亲王与肃亲王幼时一同长大,哪能清清白白?他们府上倒也罢了,就是害了裴家。”
姜离心腔揪紧,面上紧张都未藏住,薛琦瞥她一眼,“你与裴鹤臣多有交集,他如今在陛下跟前多受爱重,但他父亲就可惜了,那样的人物,连为父都不堪比之,但就那么折在了岭南……”
似意识到不可多言,薛琦止了话头,待姜离从前院出来,心底便似压了重石一般憋闷,回了盈月楼,姜离方打起精神准备翌日行装。
第二日天色还未亮,姜离带上长恭与怀夕,直奔城南明德门而去。
第205章 验骨访证
姜离至明德门时正值卯时过半。
初夏的晨光熹微, 灰青色的天边几颗星子将灭欲灭。
城门内外早已排起了入城出城的队伍,姜离的马车隐在人群之中,悄无声息地出了长安城。
城外半里处的长亭边,裴晏带着十安等人正在相候。
马车停驻, 姜离掀帘看着裴晏道:“你怎么来了?”
裴晏披着月白斗篷近前来, “十安商州和陇州都去过多回, 展夫人也想一同回去,展跃骑马,展夫人便与你同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