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在旁道:“其他人证如钱继礼之流,虽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用药上只有程秋实一人明确知道剂量与毒性轻重,他一死,用毒剂量上便无人说的清。”
宁珏坦然道:“那岂不是正好?如今陛下并未对肃王心软,只等大理寺和刑部查清楚,把一干人等全部按律处置了便可。”
姜离一默,道:“确是如此,不过他们一个存心下毒,一个施针有误,即便都伤害了太孙殿下,但罪责应有主次之分才是。”
宁珏有些动容,“你放心,当年广安伯府已付出了代价,肃王如今想脱罪绝不可能,我们宁氏,还有东宫,都会想法子令陛下严惩肃王的,本来谋害太孙便是诛三族的大罪,只要两方都严惩,便也算替太孙殿下报仇了。”
宁珏显然误会了姜离之意,而如今并无实证,姜离连广安伯并未误诊的假设都难启口,一旁裴晏道:“行了,你也知道经过了,自去当差罢。”
宁珏笑道:“师兄你别说,如今我在拱卫司还是负责追查那莲星姑娘的案子,我非得查清楚那月中霜哪来的不可”
此事姜离和裴晏皆在挂怀,裴晏忙问:“可有进展了?”
宁珏道:“这两日查到了几个莲星的旧交,皆是青楼女子,我们还在走访呢,罢了,天色不早了,我也得先回拱卫司去。”
宁珏说完便要走,可待转身走出两步,又回身问:“薛泠,你后日可有空闲?”
姜离愣住,“后日只怕要给陛下复诊,何事?”
宁珏尴尬地抓了抓脑袋,“那就罢了,无事,无事”
他轻咳一声告辞而去,姜离扬了扬眉头,一转身,便见裴晏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见她看来,裴晏忍着性子道:“看来宁氏和薛氏如今已化敌为友了。”
这话意味深长,姜离眨了眨眼,先正色道:“我适才忽然想到了肃王今日最后一句话。”
裴晏略一回忆,立时肃容,“你是说”
姜离颔首,“若肃王减轻剂量之事为真,而我义父施针不曾出错,那会否像肃王说的那般,皇宫之中还有其他人也想让小殿下出事?”
因肃王之案,已入夏的长安城却是一派风声鹤唳的肃杀之象。
至四月二十七这日,褫夺肃王亲王封号的御令在早朝上宣读,其王妃、其子皆被贬为庶人,终生圈进王府替肃王忏悔恕罪,肃王府上下但凡涉入几桩命案与贪腐案者,多被判了斩刑和流放,对肃王本人的处置,景德帝迟迟未下决心。
与此同时,段氏被褫夺国公爵位,段冕和府中涉案者同被下狱,勋国公虽未直接卷入谋害皇太孙之案,但因与肃王过从甚密,在几桩贪腐案上也被牵连,爵位从国公将至县公,除吏部世袭罔替,亦除了吏部主事之权。
宫中的殷贤妃求情不成,被降为婕妤移居清秋殿。
连日来姜离只两次出入太极殿与东宫看诊,其余时候皆留在府中。
天气炎热起来,又近端午,是简娴每一年最为平静之时,她一边为简娴治病,一边征用了府中厨房院一处偏房,又令薛泰采买百十斤生附子,勤勤恳恳地制起药材来,府中众人不知她何有此行,但想到神医们也多自己炼药,便也不足为奇。
姜离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只在府中围着药炉锅灶打转,但凭下人们来报,也能想象外头是怎样一片兵荒马乱。
肃王落败十分迅速,除了谋害李翊之罪被坐实令景德帝厌弃之外,太子一脉在期间亦出了不少力。薛琦每日下值回府都一脸的喜气洋洋,连对姚氏和薛沁都宠爱了许多,当然,如今在薛府举足轻重者为姜离。
至五月初六过了端午节后,一条白绫被悄无声息地送入了肃王府。
至此,肃王之案暂时落下帷幕。
三法司忙的脚不沾地,仍剩下颇多细枝末节还需收尾。
肃王虽是墙倒众人推,可到底是帝王亲生之子,他的死对景德帝的打击并不小,连着好几日宫墙之内阴云密布,长安坊市间的繁华热闹也仿佛收敛了许多。
至五月初十这日,姜离再入东宫为薛兰时请平安脉。
“其实没想到父皇会狠下心来。”
“消息传来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在我跟前,连他都黯然沉默了一会儿,那李昀也是个不安生的,说临死之前都在鬼哭狼嚎的喊冤枉……”
薛兰时抚着小腹,有些恹恹地说着,姜离道:“肃王手上的人命只怕还不止此番牵扯出来的几人,按律法,便是斩刑也得行好几回了,陛下是明君。”
薛兰时失笑,“你这孩子,是不是信了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了?姑姑告诉你,自古以来这话便是对寻常百姓说的,父皇若有心保下李昀多的是法子,可他年岁见长,脾性也愈发古怪,心也是越发硬的,我甚至都不觉他是为了王法,自然,惩治李昀是好事,但仔细想来又令人有些……罢了,总归对咱们来说是好的。”
姜离指尖下是薛兰时跳动的脉搏,她绝不会同情肃王,但此刻经薛兰时一言,心头莫名凉了一瞬,她忙道:“姑姑不必担心,陛下只有对手上染血之人才会如此,姑姑如今怀有身孕,陛下看重姑姑还来不及。”
薛兰时强笑一下,“那是自然。”
薛兰时身子有过虚寒亏损,如今月份越大,身上不适之处也不少,姜离细细开好方子,薛兰时看也不看便让秋雯去药藏局拿药。
这时姜离迟疑道:“肃王临死之前还在喊冤……他虽已认罪,但当年下毒的细节却并未理清,再加上他半月前最后见陛下之时说的话,只怕陛下心底还有疙瘩。”
薛兰时拧眉道:“他人都死了,也无需如何理清了,无论罪责轻重,反正拿性命来赔了。莫说陛下,便是宁瑶都觉得如此已是不易,前几日还去皇陵住了两日。”
见姜离忧心忡忡的,薛兰时叮咛道:“你这孩子可别再去掺和这些事了,此事了了,我们和宁氏的关系有所缓和,可说到底难一条心,等将来太子殿下登基,更是……万一她们拿你作筏子,你可要着了道。”
薛兰时似觉晦气,语气颇为严肃,姜离面上应下,心底疑云却越来越重。
初回长安之时,她是连薛氏一并怀疑在内的,而若李昀之言是真的,那薛兰时会否在当年之事上推波助澜呢?
姜离正暗忖着,殿外忽然响起一道沉重脚步声
“娘娘!出事了!承香殿出事了!”
随着话音明夏急奔而入,薛兰时蹙眉道:“何事这般惊慌?!本宫不是说过,为了小皇孙也不得在殿内高声喧哗吗?”
明夏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吓得面白如纸,又手足无措道:“是郑良媛,郑良媛出事了,她……好多血,娘娘,她流了好多血”
薛兰时猛地坐起身来,“你说什么?!”
第211章 意外小产
“主子, 坚持住啊,太医就快来了!”
“殿下呢!太子殿下怎么还没来啊”
姜离和薛兰时赶到承香殿时,刚进西侧凝香馆的院门,便听到了侍婢的哭喊声。
四五个着锦衣宫裙的年轻女子围在上房之外, 一见薛兰时来了, 立刻面色大变地跪地行礼, 她们也是被太子宠幸过的侍妾,并无位份,如今也都住在承香殿中。
薛兰时没工夫理会她们, 径直往上房行去。
五丈见方的轩室内布置华丽,帷幕四垂,猩红的黼黻亦铺了满地,甫一入门, 先有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下一刻,众人看到了东暖阁绣床上卷缩着的清丽女子, 正是良媛郑文薇, 她身着一袭杏色兰纹宫裙, 此时正神识不清地痛吟着, 而令众人触目惊心的, 是她下半身几乎被鲜血染透的血色裙裾。
“太子妃娘娘!求太子妃娘娘救命, 我家主子快不成了”
郑文薇面白如纸,满头冷汗, 虚虚睁着眸子,已是半昏迷之状, 榻边只有个十四五岁的宫婢照拂,薛兰时惊疑不定地看着郑文薇, “生了何事?怎会如此?”
话音未落,姜离已快步走到了绣床跟前,她挽起袖子给郑文薇问脉,眨眼功夫,她面色大变,像不敢置信,她又多诊了一息。
薛兰时望着满榻血色未曾近前,只问道:“泠儿,如何?”
姜离还未答话,院中又响起脚步声,房门之外的侍妾们乌泱泱又跪了一地。
“拜见太子殿下,拜见侧妃娘娘”
薛兰时回头,便见太子李霂急匆匆而来,大抵得到消息之时人在景和宫,连宁瑶也一并跟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
一进门,李霂也震惊地喝问。
薛兰时福身道:“臣妾得了消息立刻赶了过来,也不知郑妹妹是怎么回事”
“姑姑,立刻派人去药藏局开当归四逆补血汤的方子,再加干姜与艾草,立刻煎好送来!要快!不然郑娘娘有性命之危”
焦灼间姜离先开了口,薛兰时略一犹豫,忙命门外跟来的内侍按吩咐前去。
太子见薛泠在此心底稍安,上前两步,“泠儿,她这是”
“郑娘娘是小产血崩,可有银针?”
榻前的宫婢哭着起身,“有银针的,奴婢这就去取。”
“小产?你是说阿薇有了身孕?!”
太子惊声发问,薛兰时和宁瑶也意外的说不出话来。
“不错,从这情形来看,多半已近三月。”姜离撂下一言,又先放下两侧床帏隔绝众人视线,待这时,方才掀开郑文薇裙摆仔细去看。
她下半身的锦榻已被染红大片,姜离小心翼翼地退下其月白绢裤,赫然瞧见那绢裤上除了血迹还沾着几块儿猩红,她有心替郑文薇擦一擦血迹,可忽然,郑文薇左大腿后侧的一抹淤青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蹙了蹙眉,又一寸寸看过染血的锦榻和衣裙,很快,她目光古怪地看向了郑文薇痛苦的神容,迟疑了一瞬,她道:“眼下郑娘娘脉芤虚无力,两寸且短,唇淡红,舌苔白滑,舌质夹青乌,乃是肾气大损,气虚血亏之象,臣女要先为郑娘娘施针止血,血止住了,郑娘娘方才能保住性命。”
说话间宫婢已取来银针,姜离利落地褪去郑文薇足上白袜,取穴隐白、足三里、内关,落针后,又取人中、合谷、太冲数处,郑文薇痛到极处,昏昏沉沉之间满脸泪珠,口中呐呐有声,姜离倾身细听,依稀间似听到了个“姐”字。
“阿薇怎会有身孕?兰时,你也不知此事?”
帷帐不远处,太子实在太过震惊,他这些年来本就子嗣单薄,如今郑文薇甚得他宠爱,有了孩子乃是正合他意,可没想到他连知道都未知道,孩子便没了,想到郑文薇似躺在血泊之中,他心底怒火只能朝薛兰时而去。
薛兰时也处在震骇之中,她千防万防就怕郑文薇有孕,如今郑文薇偷偷摸摸有了,可还未让她烦恼,孩子先掉了……她一时都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气恼,“殿下,臣妾连日来为了养胎一直少操心宫内事,并且,若有了身孕,郑妹妹自己不是应该第一个知晓吗?每月林太医都要带人来请平安脉的,臣妾过问过两次,可也没见郑妹妹和药藏局的人来回报什么好消息啊,香雪,这到底怎么回事?!”
伺候郑文薇的宫婢名叫香雪,她闻言立刻跪倒:“回禀娘娘,主子她月事一直不畅,早前也常有月事未至之时,因此近两月我们也没放在心上。”
李霂又道:“那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会忽然小产?!”
香雪闻言面色微变,迟疑地看了一眼薛兰时,又垂着眼帘不敢多言,李霂见状猛地拧眉,“怎么回事?当着本宫还敢隐瞒?!”
香雪瑟瑟地缩着肩膀,哽咽道:“本来好好的,是……是主子用了今日御膳房送来的莲子乳鸽羹,刚吃完半个时辰不到就肚子痛了。”
“起初主子以为是闹肚子,可没一会儿,主子腹中绞痛更甚还见了红,那时主子又以为是月事来了,奴婢正要去找月事带,可谁知那血竟越流越多,就半炷香的功夫不到,连主子裙子都染红了,主子人也痛得跌滚在榻上,奴婢吓坏了,忙才让她们去喊人。”
香雪越说越替郑文薇委屈,又道:“那莲子乳鸽羹本是给太子妃娘娘做的,主子午间喜欢百合驼羹的,可御膳房的人说、说太子妃娘娘吩咐了,主子没资格用驼羹,用太子妃娘娘剩下的乳鸽羹便好,也算是沾了娘娘的光”
床帐之内,姜离听得眉头拧起,薛兰时也面色大变,“什么?本宫何时说过这话?!你家主子有孕而不自知,现在小产了,还想赖在本宫身上不成?本宫都不知你家主子有孕,你休要在此含沙射影!来人,去御膳房把所有宫人都召来”
薛兰时自不想被泼半点儿脏水,可明夏站在她身边却登时白了脸。
她立刻跪下地来,“娘娘且慢,是奴婢让送的,近日宫里不安生,各处都不敢铺张招摇,那驼峰羹一盏价值百金,听闻连陛下那里都不是日日有的,奴婢便想着,娘娘用的羹汤每次都用不完,若能给各处娘娘送去分食岂不正好?也不知怎么他们把话传成了这样,是奴婢疏忽托大了娘娘”
明夏话说得好听,可这一切还是源于郑文薇抢那宋师傅惹得明夏记恨,而那驼羹金贵,明夏自然觉得她郑文薇不配享用。
薛兰时自然明白明夏之意,却也没想到刚好遇上了郑文薇小产,她恙做怒容,“你好大的胆子,就算有此心,就敢自己吩咐?”
明夏哭腔道:“娘娘连日来身上不爽快,奴婢不敢拿这些杂事惹娘娘烦心。”
李霂的目光在薛兰时和明夏之间徘徊,很快,又往床榻方向看去,见姜离的身影在帷帐之后忙碌,他一颗心稍安。
薛兰时这时无奈道:“殿下,明夏您是知道的,这些年来粗心了些,却是对臣妾忠心耿耿,这分食之意也是为了东宫好,近日父皇……何况臣妾真的不知郑妹妹有了身孕,若臣妾真有那份恶心,也不至于如此蠢笨……”
“来人”
李霂话落,亲信大太监王进福立刻进了房门,“殿下?”
李霂吩咐道:“去膳房走一趟,看看今日是怎么回事。”
王进福领命而去,李霂便焦急地在外踱步,“泠儿,如何了?”
“人还未清醒,得等退针用药之后才能见好。”
李霂重叹一声,只得耐着性子等候,薛兰时站在门口,看看李霂,再看看满脸担忧的宁瑶,只觉一股气憋在心口分外难受。
又足足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房外才有内侍疾步而来,正是姜离吩咐的汤药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