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没一会儿,御令自内宫而出,拱卫司指挥使姚璋和大理寺少卿裴晏也一同被宣了进来,于此同时,负责拆凌云楼的匠作坊少监李策也自万寿楼匆匆而来。
乌泱泱数十人围着凌云楼,不远处的凉亭中,姜离正在给李瑾起针,“好了,没事了,照着我的方子用上汤药,再睡一觉便什么事都没了。”
李瑾靠在宁瑶怀里,此刻面上汗意半消,只闭着眸子,身上轻颤未止。
于世忠担心道:“怎么会来这里玩呢?”
凌云楼重建,入七月才彻底拆完,因周围颇多殿阁房舍,这施工之地皆以栅栏围了起来,每日只工匠与负责看守的禁军们出入。
宁瑶道:“他养身子歇了好些日子了,这两日才开始来崇文馆进学,我今日来接他,就多和李夫子说了两句课业上的话,他便一溜烟没影了,起初那路口围着,我们都没想到他进来了,待听到喊叫声,便已经来不及了。”
不远处路口的围栏被推开,自是宁瑶几人情急下所为。
于世忠叹道:“陛下还在太极殿问政,一听出了这样的事,十分担心小殿下,娘娘快把小殿下带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裴大人和姚指挥使便是。”
素玉闻言一把将李瑾抱起来,宁瑶忧心地看着那夯土堆道:“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出现人骨呢?这可是”
这可是宁阳公主进学安寝之地。
于世忠摇头道:“老奴也不明白,只能查了,娘娘放心吧,有了消息老奴第一时间派人去景和宫,这会儿太子殿下也不在,您看看,若不成的话,把钦天监的人叫来给小殿下驱一驱邪煞?”
已是七月初十,距离祭天大典不足半月,李霂昨日去往皇陵督工,今日傍晚才能回宫。
宁瑶婉拒道:“先不必了,人多瑾儿更难安神,我先带他回去。”
宁瑶带着李瑾先一步离去,姜离和郑文薇则暂时留了下来,于世忠见状本想将二人也劝回去,不料远处已响起了轻呼声。
“将军!找到了!又找到了两块儿”
裴晏虽奉命而来,但大理寺差役并无入宫闱之权,眼下在夯土堆里搜查骨头的是章牧之手下的羽林卫。
前后两炷香功夫,土堆旁的草席上已经搜出了二十多块人骨,有大有小,看颜色便多颇有年头,姜离早就奇怪此事,闻声连忙靠近了些。
于世忠念在她得景德帝看重,便也不曾阻止。
裴晏这时道:“薛姑娘正好在此,可能看出什么?”
“死者是成年女子。”姜离指着其中一块儿骨头道:“这块儿骨头乃人之曲骨,男子曲骨下角尖锐,女子曲骨下角宽大,眼下只能看出这些。”
李策来了半晌,这时道:“地基初七才开始挖,就挖了东南一面的,昨天晚上挖到了二更时分,当时天已经黑了,杂工们只顾着移土,压根没注意里头有什么人骨,这地基填的深,石块就不少,只怕是将这些东西都当做石块了,这土堆垒的高,只怕半夜里自己往下滑了,这才将人骨露了出来,不巧被小殿下看到了。”
凌云楼已被拆尽,十多步之外的旧址处,被挖出了一个两丈见方的深坑,乃是要将所有旧地基的木料石料尽数掘出,重打新楼地基。
李策有些歉疚,接着道:“这楼修了二十多年了吧,这地基更是填了丈余深,这么深的坑,只能是当年修楼之时埋进去的”
于世忠眼皮一跳,“这怎么可能?当年修楼的差事是内府与工部一起主持的,连老奴也费了不少心思,若当时埋进了一个活人,老奴怎可能不知?”
于世忠是内府大总管,便是李策也要给几分薄面,他悻悻道:“那我便不知道了,坊间某些地方修筑楼台之时,有一种‘打生桩’的说法,会不会是那些工匠所为?”
于世忠哭笑不得,“小郡王,这是宫里,陛下最忌讳那些伤天害理的玄事了,更何况,薛姑娘说这是成年女子,那便极可能是宫女了,宫里多一人少一人都有记录,就这么少了一个宫女,这怎么可能呢?”
李策闻言更是迷惑,“可真就埋了个人啊于总管!”
于世忠面色凝重起来,“裴少卿,你如何看?”
裴晏道:“先搜尽所有人骨,再令仵作前来验骨”
话音刚落,李策想起来一事,“哎,不对,我忽然想起来,几年之前凌云楼被雷击着了火,当时修复这楼时,东南侧的地基是重新挖开过的,可对?”
于世忠还未答话,裴晏已道:“确有此事,是六年前的正月下旬,凌云阁楼顶被雷击中起火,后来将作监花了不少功夫,又夯实了地基重新修补楼阁,但不知当时挖了多深,经过又是如何?”
李策看向自己身边随从,“你速回衙门一趟问问清楚!”
随从应声而去,于世忠道:“那一次老奴记得,当日楼被烧了一小半,为了不令楼塌了,将作监确实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姜离一直站在外围看着,这时一转头,却见郑文薇若有所思,她轻声问:“娘娘,怎么了?”
郑文薇回过神来,连忙摇头,于世忠见这里实在太乱,只好开口道:“姑娘,娘娘,两位也先回去歇着吧,这地儿脏污不吉,不好多留。”
有裴晏在此,姜离倒也安心,便与郑文薇一同返回东宫。
刚过通训门,郑文薇轻声道:“当年凌云楼被天雷击中,乃是景德三十四年的正月中,我记得,那时太孙殿下刚下葬,我姐姐也刚过世,宫里死气沉沉的,遇见了再开心的事,也无人敢笑出声来,那楼起火时还传出了好些不利国运的话,不过很快便被压了下来。”
姜离蹙眉道:“无论是第一次修,还是当年补,都无法想象怎么会埋了人进去。”
郑文薇道:“万一不是宫女呢?万一是外头进来的人呢?”
姜离想不通,只道:“等消息吧,娘娘若想起了旧事,若想有个人听听,也可来寻我,三日之后,我再来为娘娘看诊。”
前方便是岔道,姜离言辞直白,郑文薇却不敢接话,只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消失在去往景仪宫的廊道之上。
第219章 大结局(二)
这日傍晚时分, 太子李霂自朱雀门回了宫,禁中往嘉福门去时,只见来来往往的禁军守卫比前日离开之时更多了些,他微讶道:“出何事了?”
王进福和常英跟在他身边, 正待细问时, 嘉福门外, 一个面熟的小太监快步跑了出来。
这小太监正是王进福的小徒儿,王进福忙问道:“板儿,今日内宫可是出事了?”
板儿近前行礼, 后道:“启禀殿下!是出了一点岔子,小人等了半日,就等着殿下回来禀告呢,小殿下今日在崇文馆进学之后, 在凌云楼处受了惊吓,薛姑娘诊治之后,小殿下这会儿还病着呢。”
李霂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 “怎会受了惊?”
板儿恭敬道:“凌云楼这两日拆干净了, 开始挖地基了, 但不知怎么挖出来一具骸骨, 小殿下刚好瞧”
“见”字未出, 板儿猛地住口, 因走在最前的太子倏地顿足,而后转头, 用一种阴冷的目光看着他,他问道:“你说什么?!”
板儿吓了一跳, 王进福在旁道:“殿下,回去再说!”
李霂胸膛起伏两下, 转身便往嘉福门内疾行。
直等回了嘉德殿,板儿才细细将今日变故道来,“……动静闹得很大,陛下也知道了,不过薛姑娘当时就在东宫,她去给殿下看诊过,应无大碍。”
“你说大理寺和拱卫司都来了?!”
李霂不接李瑾受惊之话,关注的反而是大理寺和拱卫司,板儿点头道:“是,都来了,从午时开始一直在搜骨头,这会儿还在那搜呢,搜完了要让仵作验骨,午间薛姑娘在时,已经看出来那骨头乃是个成年女子的”
李霂入定似的僵坐住,面色青白,两道浓眉也扭结在了一起。
王进福面上也现慌张之色,他先遣走板儿,又吩咐常英在外守好,见无外人靠近的可能,才近前道:“殿下不必担心,这么多年了,一定不会留下痕迹。”
李霂阴恻恻道:“你不是说这法子很稳妥吗?!”
王进福压着声道:“当年无人能想到陛下有朝一日会拆凌云阁啊,您也知道,那是长公主的旧居,小人当真想不到啊,先前只说要拆楼重建,却也没说挖多深,小人……小人以为定是挖不出来的”
李霂猛一锤桌面,眼见指尖抖个不停,他双手交握成拳,奋力地攥住自己。
但即便使足全力,手背青筋毕露,心底深处涌出的恐惧仍令他额上冷汗淋漓,良久,他摇着头道:“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
王进福强自安抚道:“殿下莫急,不一定有殿下想的那么危险!都这么多年了!小人还能想别的办法”
“李昀府上那两个孩子也死了多年了,还是被验出来了!本宫不能冒险!”
李霂两腮绷紧,面皮抽动,某一刻,他猝然抬头,“去把常英叫来,再速速传定西侯父子入宫”
王进福一愣,继而骇然起来,“殿下何意?殿下三思啊!”
李霂惶恐的眼底现出两分疯狂,“不用三思了,本宫已经三思很多年了,自那日之后,本宫一直在想常英的话,趁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二日清晨,九思来薛府,将前夜验骨的消息禀给了姜离。
“公子忙了半晚上,知道姑娘一定牵挂此事,便让小人前来禀告一声,是宋亦安和刑部仵作一起验的,得出的结论是,死者年纪在双十上下,身量五尺左右,未曾生育,死因是颈骨折断,初步判断是被扼颈而死。”
顿了顿,九思又道:“昨夜搜出了两百多块骨头,基本算是搜尽了,待拼好骸骨之后,发觉此人还有一个特征,她的左脚有六趾,宋亦安二人推算遇害时间,乃是在六七年前,将作监也来了人,说当年修补凌云阁时,东南角新打的地基的确挖了丈余深,当时没想到凌云阁会被拆,是想着这楼怎么也还得坚持个一二十年的。”
“左脚六趾?”姜离心中微动,“可确定?”
九思颔首,“确定,但脚趾这种特征,平日不露在人前,只有关系十分亲近之人才能知晓,死者这年纪,很有可能是宫女,但昨天晚上于公公在内府仔细查过,说六七年前压根就没有失踪的宫人。那便可能是宫外女子入宫后死在了宫里,那时是正月,再加上皇太孙殿下之事,宫内祭典不少,亦不时有女眷入后宫拜会,但时隔多年,要查清这些记录要花费不少功夫,因牵扯内闱,暂时交给了拱卫司和于公公探查。”
“当年修楼的工匠可还在?他们可记得详情?”
九思摇头,“大部分不在了,只有将作监的几个监理在,但他们当年没发现什么异样,当年修补此楼前后月余,那地基的坑也挖了快十日才填好,这中间若有人偷偷埋了人,其他人还真不一定能发现,因此只能靠他们排查了。”
姜离若有所思道:“敢在宫里埋人,那一定是在停工之后,多半是在深夜,深夜还能在宫中留宿的女眷应该不多。”
九思颔首,“公子也是此意,于公公他们应能排查出来。”
姜离闻言也松了口气,“那就最好了,也幸而要拆楼,否则此事还发现不了,你家公子如今在做什么?”
九思苦着脸道:“公子要办许多差事呢,邪道的案子未清,如今抓的人越来越多了,连我们也得一同审,再加上公子有心替沈家翻案,当年涉案之人也得暗查,哦还有近日那孩子被拐的案子,金吾卫探查下来,发现或许是连环案。”
姜离惊讶道:“连环案?!”
九思颔首,“对啊,公子核查积案,发现过去的几年每隔六七年便会有孩子被拐,每年孩子被拐的案子虽不少,但这连环案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些孩子被拐之时多有疾病在身,或聋或哑或盲,甚至还有跛的瘸的,本来就恨惨了,还被拐的无影无踪。”
姜离心底滑过一丝怪异,“不像正常的拐子。”
九思应是,“公子也如此想,所以近日还得和金吾卫还有京畿衙门一同协查,反正事情不少……”
说至此,九思又笑呵呵道:“姑娘若有何疑问,去衙门找公子问便好,姑娘每次去了衙门,公子都要欢喜两分。”
姜离轻挑眉头,还未说话,九思一拱手道:“衙门还有事,那小人就不多留了!”
九思拔足便走,姜离愣了片刻,吩咐吉祥道:“去把泰叔请来。”
薛泰来的很快,姜离开门见山道:“敢问泰叔,当初……当初我被拐走之时,可有口吃之疾?”
薛泰面色一变,“大小姐何有此问?当年大小姐才三岁,平日里出门不多,也少见人,说话确实没那么利落,但也不算口吃啊。”
姜离松了口气,解释道:“没什么,近日长安城拐子专门拐患病的孩子,奇怪的很,我想到了我当年被拐,便问问你当年的情形。”
薛泰失笑,“大小姐别想了,如今回了府,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见薛泰全不在意,姜离便也不再深究。
待薛泰离去,怀夕轻声道:“姑娘莫非怀疑当年?”
厅内只主仆二人,姜离便道:“当年我遇见薛泠之时,她便患有口吃,如今听到这案子,便令我想起她来,怕她也是受害者。”
怀夕莞然,“哪有这样巧合?后来薛泠在济病坊好好的呢。”
姜离一想也是,正打算拿了药箱去给简娴诊脉,吉祥快步走来门口,“大小姐,虞姑娘来访”
姜离轻咦一声,待迎去门口,便见虞梓桐一脸愁容地进了院门。
姜离敏锐道:“出了何事了?”
待二人进了门落座,虞梓桐将袖子往胳膊上一挽,“你看看”
袖口挽起,虞梓桐整个小臂都露了出来,但令姜离惊讶的是,那胜雪肌肤上此刻正有片片红斑疱疹,看起来触目惊心。
姜离忙起身细看,“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