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颔首,“大夫们也有擅长,也有流派,我便想让你看看,这些人治病的法子可有什么说法。稍后,我还打算请金永仁也来看看,毕竟长安城中,厉害的大夫都在太医署,若此人隐藏在太医署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珏听了片刻,这时道:“且我们调查下来发现,这无量道十分势利,那些贩夫走卒之辈,他们利用完了就不管了,许多人都已经病死,但这些在朝为官的,他们却一直给‘仙丹’‘圣水’,以此来稳住这些人,有些朝官得了重病但没对外说过,无量道却也知道了,说不定那看病的大夫,真就是太医署的人。”
一想到太医署或许藏了邪道之徒助纣为虐,姜离立刻警觉起来,但她细细看完两份证供,还是摇头道:“光看这些病情陈述无用,可有‘仙丹’让我看看?看医道流派,一看汤液辩证依何药理配伍,二看施针诸术有无代表绝学,病患的自述看不出准确流派。”
这么说着,姜离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梁天源”三字上,“这位梁大人眼下怎样了?”
宁珏疑惑道:“你知道此人?”
宁珏不解姜离为何有此问,裴晏却十分明白,这梁天源在七年之前任天牢狱丞,魏阶和虞清苓一家当初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裴晏道:“如今已经病危,他的病难愈,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还在拜那无量天尊,但目前来看,他算是颇为核心的信徒,对这神尊深信不疑,还见过那无量圣主。”
姜离忙问,“真有无量圣主?”
裴晏颔首,“如今的无量道信奉的神仙是无量天尊,但于人间还供奉着一个无量圣主,这圣主说是天尊转世,来这一世是为了修行,所有信徒皆奉那圣主为尊,据梁天源交代,他的肺痨就是靠着这圣主亲自施法才好转的。”
姜离匪夷所思,“那这圣主是何种模样?在何处见的?”
“他自然没有见过真颜,至于拜见之处他也不知,说是先在城南上了一辆马车,上马车没多久就睡着了,再醒来,那无量圣主就坐在屏风之后,那圣主亲自赐下仙丹,他服用之后果然病情大好,由此开始日日焚香侍奉。”
“平日里这些信徒很难见到圣主,而无量道也无需他们提供金银,只偶尔听圣主吩咐,这位圣主可洞悉人间一切善恶,他们只需利用职权,行些方便之事便可,但当我们问他们为圣主做了什么事之时,便没几个人愿说了。”
裴晏说完,宁珏道:“这些人意志坚定,这个梁天源昨日便已经开始绝食,不像装的,那宋安明则一头撞在了牢室墙壁上,也是半死不活,偏偏这人在工部,工部又为太子殿下主管,如今那邪道的脏水又泼到了太子身上。”
说至此,宁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看着姜离欲言又止。
姜离猜到了几分,迎着他目光问:“宁娘娘这两日可安好?”
“阿姐、阿姐病了,这两日闭门养身”
说着话,宁珏万分作难起来,再看一眼裴晏,他道:“师兄也不是外人,我有话便直说了,薛泠,你为何始终不死心呢?真的不必再查下去了。”
裴晏听得剑眉拧起,姜离则道:“看来宁娘娘已经把利害关系说与你听了,你自己也觉得不必再查下去了吗?”
“我不知什么利害关系,我只知阿姐见了你之后便病倒了,她令我转告,让你到此为止不要犯险,免得害了自己也害了薛氏”
宁珏答得利落,姜离目光锐利道:“那你没有问她何以有此言吗?”
宁珏目光一晃,姜离接着道:“还是说,你已经猜到了一二,但你不敢置信,也不敢再查到底?”
“你……”宁珏变了脸色,显然姜离猜中了。
宁瑶的异样分明,再加上素玉和景和宫其他侍婢之言,宁珏这样聪敏之人,怎可能猜不到一二内情?但他是宁家人,亦自小将太子当做长辈与榜样尊敬,他怎敢想到太子身上?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何以比我还执着?”宁珏表情焦灼起来,又道:“我阿姐是好心,我也不想让你涉险,但你为何非要查呢?这到底与你无关啊。”
姜离定定看着宁珏,只问:“你这做舅舅的,不再为李翊求真相了吗?”
前几日宁珏如何斩钉截铁,今日,他便如何的痛苦纠结。
他不敢面对姜离明锐的目光,只梗着脖子道:“真相很重要,可、可是我不能只想着真相……且我还是不明白,薛泠,你难道不怕牵累薛氏吗?如果我说这事与你无关了,你别再多管了,你会就此再也不提此事吗?”
姜离沉默地看着他,半晌,道:“你是李翊的舅舅,你说的话当然有用,但可惜,我做这些本也不是为了帮你帮宁氏,这一点一开始我就说过。”
见宁珏又迷惑又焦灼,姜离也不忍相逼,便扯了扯唇道:“我知道你们姐弟的难处,你放心吧,你今日的话我听进去了。”
宁珏胸口似梗了硬铁,面对姜离沉沉目光,他面上火辣辣的,便再度撇开视线,“听进去了就好,就让这事尘埃落定吧。”
说完这话,他再待不下去,撂下一句“我先回衙门”便拔足而去。
只等他的脚步声远去,姜离才转身对上裴晏疑问的目光,她定了定神,这才将前日见郑文薇和宁瑶之事道来,待说完一切,裴晏似闻晴天霹雳。
“你是说……是太子?!”
见他惊震难言,姜离涩然道:“现在你明白了,宁珏就算不知全部,也一定猜到了些,而他姐姐如此更已是表明态度,郑文薇那里,我也无法逼迫她。”
裴晏面若沉水,刹那间心念百转,很快道:“天兰香为西凉国供品,因十分珍奇难得,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若那蘅芜香真是天兰香,那便是最好的证据。若陛下犹疑,还可开棺查郑文汐当年的陪葬品,只要有这些铁证,再拿东宫众人审问,不难审出当年细节,人证物证,总能查个滴水不漏。眼下郑文薇不愿配合,那我们就先查出其他物证,只要令她相信此事把握极大,她自会交出证据。”
裴晏说完便朝外走,“我在周瓒府外布了人,我这就让”
“慢着”姜离一把捉住了裴晏的手腕。
裴晏驻足看她,姜离艰难地叹出口气,放开他道:“你不怕吗?用自己的人去查,若此事未成,太子仍是储君,你不怕裴氏受牵累吗?”
裴晏看懂了她的煎熬,定声道:“不怕,就算怕,这些事也需要你我去做不是吗?你都不怕,我又如何能怕?”
姜离摇头,“你我不同,这是我的责任,但旧案与你无关。”
“你师父当年为祖母”
姜离打断他,“师父是医家,为老夫人看诊是应当的,不是什么大恩大德,你不必拿这话哄我。”
郑文薇一席话令姜离不甘失望之余,亦深深地明白了此事之险,姜离不愿逼郑文薇,甚至不愿迫宁瑶,既如此,更不会心安理得让裴晏涉险。
裴晏当然明白,见姜离满眸忧切,他颔首道:“你说的不错,这是哄你的话,那你可愿听我的真心话?”
姜离心腔莫名急跳起来,然而不等她开口,裴晏道:“为了你,我也不会在此刻独善其身。”
裴晏这两句话说的笃定又温柔,他脉脉看着姜离,漆黑的瞳底似藏深流,平日里静不可闻,此刻风起浪澜,有些难抑地涌动起来。
姜离怔住,不知从何时起,她与裴晏之间似隔一道朦朦胧胧的纱幔,那些她无暇深思的,无心求索的,似都隐藏在纱幔之后。
只要裴晏仍然藏着,她便能做到不想不问,只为了广安伯府四十三口的冤屈,一往无前,可裴晏此刻这话,便似将那纱幔扯了下来,回长安以来,相助相伴之种种,皆浮现眼前,她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姜离哑声问:“为了我,真值得这样冒险吗?”
“值得。”裴晏仍然笃定,“当年我来晚了,如今,回长安的千里路你都走过来了,这最后一步,我岂能因避祸畏险而后退?”
回长安的千里路
姜离心头忽然酸涩一片,又问:“若牵累了裴氏呢?”
裴晏眼角漫出丝笑意,豁然道:“比这危险的事我也早就做过了,我甚至早做好了让裴氏消失在长安的准备,姜离,你不必为我担忧,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姜离听着这话,动容中又生出一丝茫然,什么更危险的事?什么样的事能让裴氏消失在长安城中?
她正要问,门外传来脚步声,九思在门口道:“姑娘,东宫来人了,说要请姑娘立刻入东宫看诊”
姜离与裴晏互视一眼,皆是惊讶。
姜离走到门口,“为何人诊病?”
“大小姐,是郑良媛”
站在院门处的是景仪宫的内侍。
他恭敬道:“她今晨起来便觉不适,禀明了太子妃娘娘,说想请您入宫看诊,娘娘这便遣了小人出来,适才走到宫门外看到了薛氏的马车,一问您的车夫,说您来了大理寺,小人这才赶了过来。”
竟是郑文薇要见她!姜离心头大震,忙看向裴晏,裴晏近前来,低声道:“这个时候传你只怕是有事,若她拿证据威胁于你,万不可答应。”
四目相对,裴晏温柔的眸子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姜离点点头,转身跟着内侍往东宫去。
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到了承香殿。
待入凝香馆,便见香雪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郑文薇则板着脸站在西窗前,见姜离来了,她转身盯着姜离,以一种深究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
“看来娘娘并没有不适,娘娘有何吩咐?”
姜离欠了欠身近前来,话音刚落,身后的香雪退到了门外,郑文薇则警惕地看向跟着姜离的怀夕。
姜离心知她有话要说,便道:“她就像我妹妹一样,娘娘有话直说。”
郑文薇定声道:“你前日说的‘不死不休’,可是当真?”
姜离眼瞳微缩,“当然”
郑文薇眯起眼睛,“你到底是何人?死的是李翊,连李翊的母亲都不会追究到底,你却要不死不休?!”
姜离自然不会回答,见她不语,郑文薇深吸口气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想问你,既然你都能不死不休了,不知你愿不愿多冒一层风险?”
姜离拧眉,“你这是何意?”
郑文薇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那份证据我可以给你,但在此之前,你要帮我离开这里,若我能重获自由,天高海阔,那无论你要揭发谁都随你!”
姜离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我帮你逃出宫?!”
“不错,不仅逃出去,还要保我周全离开,等我确定自己安全了,我才会把证据给你,当然,我不知你有多少势力,你若要强抢,那我必定拼死毁掉!”
郑文薇掷地有声,面上也现出两分疯狂,“难道我就应该一辈子留在这里?当初我家族落败,不是我们姐妹自己想来争这荣华富贵的!若主子是个仁德之人也就罢了,偏偏连自己的亲子都可痛杀,这样的人,揭发他我要受连累,或许还会丢掉性命,可若不揭发他,难道我当真能虚与委蛇一辈子吗?!”
姜离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但同时,脑海中亦有个声音在叫喊这是眼下最快的机会!
她唇角紧抿,脑子迅速转动,眨眼之间,她应道:“我答应你!”
郑文薇不曾想她答应的如此之快,惊道:“当真答应?你能做到?你如何做到?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那东西我虽带在身上,可我要毁掉也十分简单!”
姜离沉声道:“若要耍花样,我何不现在就揭发一切?”
郑文薇眼底仍有戒备,可这也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急切道:“那你如何打算?”
姜离道:“逃出东宫几乎不可能,内宫与禁中层层守卫,即便出了宫,还有城门各处守卫,想要追踪也十分简单,根本不够时间让你走远”
郑文薇不快道:“不可能?那你答应什么?”
“从东宫出逃不可能,但八日之后就有个极好的机会。”
“八日之后……”郑文薇轻喃一句,忽然道:“你是说祭天大典?!”
姜离点头,“太子妃不会随太子去,宁娘娘如今只怕也没有这个闲情,她已经对外称病了,你如今得太子看重,还有位份在,太子带你同去最好不过,但这个前提是你这几日不露分毫破绽,并求太子带你同行,届时到了皇陵行宫,剩下的交给我安排。”
郑文薇紧张起来,“太子忙于祭礼安排,已经多日没有来我这里了,我、我如今看到他便觉恐惧,我没有把握……”
“若不能离开皇宫,那我便爱莫能助,没有你的证据,我也会找到别的证据。”
见姜离语气坚决,郑文薇焦灼地来回踱步起来,片刻之后,她豁出去似的道:“我试试!若求准了,我便想法子递消息给你,你最好现在就开始计划,你记住,我一定会在确保自己安全之后才会把东西给你,但凡我被抓了回来治罪,我会立刻供出你来!”
郑文薇咬牙切齿的,不等姜离反应,又道:“哦还有,我要带上香雪!”
要帮两个人逃脱难度自然升级,但她如此,姜离反而更信她会守承诺,她沉思片刻,“若是两个人,那你们便只能隐信埋名了,时间太短,我难布完美之局,只能安排人护送你们离开,我建议先不回永州,先去北方为好”
永州在江南,她二人若逃脱成功,太子定要下令追捕,永州便是第一目标。
郑文薇倒不着急,“我明白,北方就北方,隐姓埋名我也不怕,我本就打算换个身份过活,还有……我虽不愿同你冒险,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揭发成功的,你若成了,这世上便没有这个太子了,那我自然安全无忧。”
郑文薇能下定决心,自也想清楚了前后因果,姜离心绪复杂道:“好,那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应下这样的险事,姜离能依仗的只有裴晏和曲尚义,她忙不迭出宫去,刚出第二道仪门,远处嘉德殿方向的太子几人遥遥看到了她。
王进福道:“殿下,是薛大小姐。”
李霂驻足,略显阴沉的目光落在姜离的背影上,直看着她消失在朱墙碧瓦之后,他方才收回视线往嘉德殿去。
刚进殿门,王进福便道:“她回长安所有给人治病的医案都给周太医送去了,这两日应当会有结果,若真是按殿下的猜测,那她的身份真说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