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薇道:“那是自然,你适才说你把我们送到那落云崖?可落云崖距离行宫还不够远,我如何肯定已经安全?”
姜离无奈,“可我还得回行宫去,我不能送你们整夜。”
郑文薇默了默,“那至少也要送到龙脊山后山半山。”
她一脸坚决,姜离拧眉片刻,终是道:“好,我答应你,但眼下我要看看那香膏到底是否有毒”
郑文薇犹豫片刻,撂下一句“你稍等”便往内室走去。
此番不过片刻,郑文薇拿着自己的丝巾走了出来,她用丝巾沾了一点儿香膏,递给姜离探看。
便见那香膏呈浅黄之色,虽放置多年,因香盒密封保存,并未变质,姜离拿着丝巾细细嗅闻观察,没多时,她恍然道,“竟是蟾酥毒”
郑文薇没听清,“什么毒?”
姜离不打算说尽,只道:“请娘娘备好此物,但千万莫露了破绽,等到了行宫,一切安排我会与娘娘商议,毕竟我现在还需为娘娘看诊。”
交代完一切,姜离又不放心地问:“宁娘娘这几日如何?”
郑文薇冷哼道:“还称病呢。”
姜离心中有些不安,“若是一直称病倒也算好。”
距离祭天大典只剩三日,郑文薇定声道:“就算她想问我什么,我咬死不认便是,是成是败,就在此一搏了。”
从东宫出来,姜离也有些心潮难定,正要往朱雀门去,却见数十禁军护送着几个着朱袍袈裟的和尚往承天门去,和尚之后,几十个灰袍工匠拉着十来辆木板车,每一辆板车上都放着巨大的木板箱笼,一行人浩浩荡荡,声势极大。
怀夕惊道:“这是做什么?”
姜离倒是知道,“陛下的万寿楼除了给陛下贺寿,里头每一层都要供奉在相国寺开过光的菩萨像,这应是来送菩萨像的”
等队伍入了承天门,主仆二人才往外走,待上了马车,怀夕纳闷道:“既是陛下的万寿楼,为何还要供奉菩萨像?那是陛下大?还是菩萨大?”
姜离听得失笑,“万寿楼耗资巨大,若只给陛下过一次寿岂非浪费?往后每年年节庆典都要在此处,供奉菩萨也是常有的事。”
马车辚辚走动起来,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南,正要往东行时,又一番嘈杂的呼喊吸引了姜离的注意。
她掀开车帘看去,便见不远处的御街上,几辆装饰华美的花车正在缓行,花车之上纱帘帷幔四垂,丝竹仙音袅袅,车头之上,几位戴着面纱穿着纱裙的年轻女子正在窈窕起舞,花车两侧护卫颇多,跟在花车四周的百姓们欢呼不断。
怀夕睁大眼睛,“那又是什么?”
姜离道:“是选花魁的花车游行,如今只怕剩下最后三人了,这般游行之后,便是最终决选”
怀夕第一次见,姜离索性不急着走,让怀夕在车窗处看了个够。
待回薛府,姜离便准备起祭天大典之行来,为自己准备尚在其次,更紧要的还是确保所谋无虞,她与虞清苓去龙脊山采药三次,对山势还算熟悉,翌日又往芙蓉巷与曲尚义商议详细,待确定前后关节再无隐患后,方才彻底放下心来。
转眼至二十五这日,天色还未大亮姜离的车架便等在了承天门外。
晨光破晓时,由一千披坚执锐的禁军开道,天子銮驾浩浩荡荡行出宫门,淑妃与太子的仪仗紧随其后,队伍最末,文武百官的车架也一起跟了上来。
此番祭天共有五千禁军与两千帝王羽林卫随护,姜离的马车行在队伍中间,前后皆是旌旗如云望不到头。
皇陵位于长安西北方向的龙脊山上,传言是大周龙脉所在,与另一处皇家猎场落霞山紧挨着,此去要走一日,如今七月末白昼变短,这一路上便几乎没有停歇,至黄昏时分,队伍方到了龙脊山山脚下。
皇陵行宫在半山之上,甫一上行,便见山道阔达坚实,两侧皆是高耸入云的松柏伫立,一股肃穆庄严之意溢于言表。
等队伍停在行宫外时已是夜幕初临,五千禁军在行宫外的林地里安营起帐,只两千帝王羽林卫入行宫护卫帝王周全。
姜离下得马车,随引路的侍从入行宫正门,与薛琦简单说了两句话后,又往女眷所住的行宫西偏殿而去。
姜离头次来此,一路行来,便见这祭宫依山而建,殿阁连绵,平日里留守在此的宫人只有百数,如今为了祭天大典,太子已提前调动近千宫婢太监,夜色之中,行宫内灯火如昼,举目望去,恍若世外集镇。
姜离因是薛氏大小姐,被安排在了独立的厢房之中,厢房内布置的简单素雅,十分附和祭宫之风,她刚歇片刻,同样安顿下来的虞梓桐和付云慈匆匆而来。
姜离心怀明晚要事,但也乐得好友相聚,但二人刚一进门,她便看出虞梓桐面色不对,“这是怎么了?路上出什么事了?”
虞梓桐摇头,“不是路上出事,是我那园子,我昨夜本想去找你说,可眼看着今晨要出发了,不想扰你,便硬生生等到了现在”
姜离心头一跳,请二人落座道:“怎么回事?挖了柳林了?”
虞梓桐点头,“起先说挖柳林,父亲并不甘愿,那道士之言父亲也不信,但这几日下来,父亲终是被我说动,前日开始挖的,挖到昨天傍晚时出了事”
虞梓桐一路舟车劳顿本就疲惫,此刻面色苍白,更显惊惶,“府里的护卫把那几颗死掉的柳树挖了出来,起先没发现异常,可我想着你怀疑那井水有问题,便让他们挖的深了些,就在昨天傍晚,他们挖到了泥水,泥水也就罢了,还、还挖到了骨头!”
“骨头?!”姜离大惊,“什么样的骨头?”
虞梓桐苦着脸道:“巴掌大的一块儿骨头,起先我还当是什么野兽,可、可管家见的多,他说定是人骨,不仅是人骨,还是小孩子的骨头!”
姜离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付云慈,付云慈也吓白了脸。
虞梓桐接着道:“但是都天黑了,若是报官,只怕闹得不小,我想着今日要来行宫,便让先管家别挖了,将那地方遮起来,一切等我们回去之后才说,薛泠,怎么会挖出人骨呢?那地方难道真有邪煞?”
姜离心跳的快了些,“孩子的骨头,这令我想到了近日长安城中有小孩子被拐……报官是一定要的,等回去之后立刻报官,这宅子你们才买了不到一月,与你们定无干系,等官府探查之后再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梓桐快哭了,“我真该信邪的,这宅子这么几年没卖出去,一定是有缘故的,这下好了,银子花了还扯上了人命官司”
遇上这样的事,任是谁都觉焦心,但如今已到祭宫,姜离也猜不到为何有孩童骨头,便只能和付云慈安抚虞梓桐,行宫只待三日,只能回长安再探。
祭宫内规矩森严,亦人多眼杂,她二人不好多留,没多时便回了自己房中。
她们一走,怀夕难以置信道:“好好的宅子怎会出现小孩骨头?有人害了小孩子埋在自己府里?还是自家的小孩没了,就在自家下葬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令人不寒而栗,姜离心生不祥的预感,但如今鞭长莫及,只道:“只能回长安再看了,先过明晚那一关吧。”
晚膳之后,各处熄灯歇下,某一刻,后窗之外忽然响起轻轻敲击之声。
怀夕敏锐地凑上前,一打开窗棂,便见九思猫在外。
看到屋内主仆二人,他咧嘴一笑,轻声道:“姑娘,公子让小人来传话,说行宫布置与此前安排的并无差异,只是今次似乎更严密了些,宫婢与太监也多了些,明晚出行宫的时间差只怕没有半炷香,需得速战速决。”
姜离安了心,“只要布防没变即可。”
九思便道:“姑娘放心,明晚我和十安会盯着各处,保准让你们平安出去。”
这一夜姜离睡得不甚安稳,翌日清晨,早早便被外头的号角声和马蹄声吵醒,出门一问,才知是祭猎的队伍已经开始集结了。
皇室祭天之所以带女眷同行,乃是因周氏先祖信奉女娲神,每年都要以桑蚕礼祭奠女娲赏赐丰衣足食,景德帝与文武百官前去狩猎,淑妃则要带着一众女眷纺织,所得雪色绢布也是明日祭天所用之物
早膳之后,女眷齐聚祭宫前殿,一同参与纺织祭布,就在这里,姜离见到了一袭素衣的郑文薇,因是祭礼的一环,淑妃满面肃穆,女眷们也不敢嬉笑交谈,只等午膳时分,姜离才找到了与郑文薇说话的机会。
“怎么样了?可有变化?”郑文薇着急地问。
姜离道:“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今日祭猎完毕,太子必定还会见你,哪怕到了出宫前一刻,你也不得露出踪迹。当然,今夜之前,你都有反悔的机会。”
郑文薇暗松了口气,又嗤笑道:“反悔?”
二人此刻站在廊下,郑文薇看着远处的青山苍翠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外头的风了,若能远走高飞,一辈子隐姓埋名一辈子东躲西藏,我皆甘愿,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心想事成,这样我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一整个下午女眷们都在亲手织布,直等到黄昏时分,马蹄声山摇地动,群鸟惊飞,古朴浑厚的号角声中,景德帝带着文武百官们满载而归。
虽祭猎收获颇丰,但祭天之前不许享乐,晚膳仍是清淡素简。
晚膳后,景德帝换上冕服,带着文武百官和同行的庆阳、宜阳两位公主,前往东面的宗庙祭祀李氏先祖,为天下百姓祈福。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姜离一颗心跳若擂鼓。
直等到亥时二刻,怀夕从门外闪进来,“姑娘,皇帝带着薛中丞他们去宗庙了,前殿的禁军跟过去一半,咱们这边好些人都歇下了,咱们开始准备?!”
明日的祭礼持续整日,百官与女眷们只能跪与站,可想而知多么辛劳,因此大部分女眷都早早歇下养足精神。
姜离点头,先熄屋内灯盏,听附近并无异常后,在黑暗中套上了通体如墨的夜行衣,再将墨发挽起戴上面巾,多等片刻后,与怀夕一起自后窗翻出。
攀上屋顶,便见祭宫以西灯火寥落,唯独东面宗庙方向亮若白昼。
二人安了心,一起往不远处郑文薇寝处摸去。
厢房之内,郑文薇二人也早就熄灯换上了宫婢衣物,此时听见房梁之上“铛铛”两声,方一咬牙走了出来,她二人含胸低头,脚步细碎,一路往西南方向的祭宫侧门行去,等到了侧门之前,又听得房梁上传来响动,这才一鼓作气疾跑出仪门。
一切太过顺利,郑文薇刚出宫门便拔足狂奔,香雪也喜极而泣,主仆二人似脱笼的兔子,一口气跑出了百丈之地,很快,她们看到了提前入林的姜离二人。
姜离拉下面巾,“跟我来,曲叔就在前面。”
郑文薇拉着香雪的手疾步跟上,又惊心动魄地回头去看,见祭宫内仍无反应,提着裙裾一路小跑,生怕有洪水猛兽追了上来。
再行百丈之后,一辆结实的青布马车等在参天的枫树之下。
郑文薇大喜过望,终于松出了口气。
见到曲叔,姜离快步近前道,“曲叔,这位就是郑良……不,是郑姑娘,这位是香雪姑娘”
曲尚义亦是一袭黑衣,见她二人跑的气喘吁吁,曲尚义笑道:“好,叫我老曲就行,都上车吧,这马儿喂饱了的,今晚上跑一夜咱们就彻底安全了!”
郑文薇和香雪互视一眼,连忙爬上马车。
姜离和怀夕也跟着上了车,便见车内并无多余装饰,木板之上只铺着厚厚的毛垫,几个包袱箱笼堆在一侧,是这几日给她们的补给。
马车走动起来,姜离一一介绍所备物件,又令二人换上民间百姓的衣裳,连发髻也拆了重挽,做完这一切,郑文薇和香雪看着彼此,皆如获新生。
同一时间的李氏宗庙中,六个皇室祭师侍立在侧,景德帝正带着淑妃与太子、公主几人给李氏先祖们上香。
裴晏站在队伍末尾的方向,目光不时看向殿外,某一刻,忽见西窗外有人影一闪,他眉心动了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负责殿外护卫的是禁军大统领章牧之,见裴晏出来,他投来疑问的目光。
“章统领,我有事去去便回,劳烦通融。”
章牧之深知裴晏得景德帝看重,便转过头去当没看见。
他如此,其他羽林卫也不敢出声阻拦。
裴晏转去宗庙西侧,九思立刻迎了上来,“公子,人送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上马车了。”
裴晏心口微松,但九思迟疑道:“不过公子,我适才在殿顶上转了一圈,发现今夜的祭宫布防有了变化,至少与昨夜不同”
裴晏一愣,“何种变化?是羽林卫?”
九思摇头,“不是,是那些宫侍和各处仪门的武卫,昨夜小人四下探看之时,发现守卫没有今夜这么多,今夜各处都多了人。”
裴晏心头疑惑大起,“再去探”
九思转身而去,裴晏默了默,正要返身回庙里,却忽然看向了落云崖方向,不知怎么,一股子极大的不安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夜色之中,马车沿着蜿蜒山道一路疾行。
郑文薇紧紧抱着胸前包袱,再三确定道:“真的到了明天晚上才会下令吗?会不会明天一早就派人,太子今天下午离开时,倒是说过晚上和明天都没工夫管我,可我还是担心的很……”
马车之外,曲尚义听见此言,道:“姑娘不必担心,就算明天一早发现,我们也跑出落霞山地界了,让他们四海八方去追吧”
郑文薇松了口气,这时马车一颠,已上了平路。
姜离便道:“上山顶了,前面就是落云崖,过了桥便是下后山之路,就很快了。”
郑文薇紧握着香雪的手,正心潮澎湃时,驾车的曲尚义却猛地勒马,马儿带了嘴笼,可这一瞬间仍发出了不小的嘶鸣,车内几人也猛地往前一倾。
郑文薇肩膀撞在车璧之上,吃痛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