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章牧之面色大变,“薛姑娘!这是祭礼,你怎敢”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姜离又一声高喝,殿门内本有诵经之声,却因这一声骤然停了。
下一刻,脚步声响起,殿门打开,于世忠一脸惊慌地走了出来,“薛大小姐,真是你,你这是做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不”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这第三声,姜离几乎是拼命力竭了,殿内殿外所有人都看过来,皆是惊疑难定。
王进福和常英对视一眼,面露犹豫,大殿之内议论鹊起,薛琦跪在百官中,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殿内朱漆石柱次列,巨大的青铜人俑灯盏烛火煌煌,将殿内石地映照的纤毫毕现,亦将正北方向那一列列耸立的黑色牌位映得森严慑人。
殿内除了景德帝近前的羽林卫,四周亦侍立着祭宫侍从十多个,隔着数十步之距,姜离不闪不避地与殿宇尽头的景德帝对望。
在帝王身侧,淑妃母子和太子一左一右站着,见她跪在外头,淑妃一脸担忧,太子则目光阴沉,颇为警惕。
“陛下,真是泠儿,她这是”
“父皇息怒,儿臣这就叫人把她带走!”
太子喝道:“章统领,你在做什么?!还不把人带走!”
明堂之下,跪在队伍末位的宁珏似猜到姜离要说什么,他急慌起来,“薛泠!你好大的胆子,这么重要的场合,你还不快走?想闯下大祸吗?!”
薛琦也忙请罪道:“陛下息怒,小女她失心”
“陛下!臣女有冤情启奏臣女请陛下为太孙殿下伸冤!为东宫侍妾郑文汐伸冤!为承香殿婢女紫苏伸冤!为东宫枉死的百数太监与宫婢伸冤!为被枉杀的广安伯府四十三口伸冤!李氏皇祖列祖列宗在此,这些冤魂也在天上看着陛下”
姜离字字铮铮,每一句都如金玉掷地,振聋发聩!
不等众人反应,姜离又道:“李氏皇族列祖列宗英灵在上,臣女以卑弱之身,请陛下昭天理,正法典,雪沉冤,惩奸恶”
满殿哗然,景德帝听着她所言,亦从起初的不快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他眯起眸子,抬步,朝着殿门口而来。
淑妃见状连忙跟上,太子眼底闪过两分阴鸷,也一起跟了上来。
众臣们面面相觑,自也纷纷出殿,而在姜离身后,一众女眷们神色迷惑地匆匆而来,看到殿门口这般动静,皆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待走出殿门,景德帝看着檐下跪着的姜离,沉声问:“丫头,你刚才说什么?太孙遇害之案此前已结了,还有你说的侍妾宫婢?她们有何冤屈?”
姜离背脊笔挺,撕声道:“陛下,当年谋害皇太孙者并非只有肃王,还有一人,乃用毒最早,用毒最烈,本当为主犯,却因其手段狠辣,毒杀人证,逃脱惩治,更因其为太孙殿下的亲生父亲,被忽略了七年之久”
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中,薛琦尖叫起来,“薛泠你疯了!你在说什么?!陛下,她失心疯了,快,快把她带下去”
所有朝官都挤在了殿门口,再加上赶来的女眷和一众守卫侍从,百余道目光纷杂地落在姜离身上,但她不卑不亢,仍然直视着景德帝。
景德帝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太孙的亲生父亲……你是指谋害太孙之人,乃是当朝太子?!”
姜离凛然道:“正是太子”
姜离字字金声,此言一落,哗然更甚。
不远处的女眷们涌的更近,羽林卫们想拦,却听说是陛下有召,便只怀疑这祭礼有了别的安排,犹豫之间,所有人都站到了姜离之后,虞梓桐站在人群最前,见姜离如此,既震惊她所言,更震惊姜离为何敢冒死陈情。
而在殿门口,九思悄无声息地挤到了一个羽林卫身边,耳语之后,那羽林卫骇然一瞬,又忙掩下面色朝着章牧之而去。
姜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此行既是吸引注意,亦是想在危机前最后一搏。
她拔声道:“陛下,景德三十三年十月,太孙殿下染疫病倒,病后半月,太子给当时的东宫侍妾郑文汐赐下两盒北凉供品天兰香。几乎同时,太孙殿下双腿浮肿,需有人行按杌之术为其活络推拿,而郑文汐在闺中便擅长此术,便由她代替医女照顾太孙殿下。”
“郑文汐爱香膏,更有每次推拿前在手上抹香膏的习惯,太孙殿下尊贵无匹,她次次去景和宫前,都将供品天兰香涂在手上,从十月中旬至太孙殿下亡故,没有一日落下,此前纠察肃王之后,臣女曾质疑肃王所下流萤石之毒难以致死,后来臣女百思难解,直到今日,臣女拿到了当年郑文汐的婢女紫苏留下的证据,而日前在凌云楼下发现的左脚六趾婢女,正是当年被污蔑逃宫的紫苏”
埋骨之事淑妃也十分清楚,她惊讶道:“紫苏不是逃出宫?而是被谋害了?”
庆阳公主与宜阳公主也站在队伍之前,庆阳公主骇然道:“可……可太子哥哥怎会谋害翊儿?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宁珏急得神魂俱裂,这时近前来,想把姜离拉起来,“薛泠!你不要胡说了,起来吧,退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姜离避开他的手,继续道:“陛下,在臣女手中的,便是郑文汐死后,紫苏冒死保留下的罪证。这盒香膏看着是蘅芜香,但香盒之内的却是天兰香,当日紫苏调换香盒,这才将证据保留了下来,天兰香乃西凉供品,大周多年不曾有过,只需令太医检查,便可知这香膏内被下了蟾酥之毒,蟾酥毒可令人生呕吐、腹泻、心悸、惊厥等状,尤其损伤心腔,中毒之人多会因心衰而亡。”
“当年郑文汐心存好意,却不知日日在给太孙殿下用毒香膏推拿,这不仅令太孙殿下中了毒,后期郑文汐也中了毒,他二人日积月累,中毒已深,但太孙殿下是孩童,又身患重病,损伤更甚,而李昀所下流萤石之毒,不过是次要死因。这盒香膏,乃是出自当年的太医署医监周瓒之手,甚至后来郑文汐之死,也是周瓒奉命所为!”
姜离说至最后,已是声嘶力竭,她拱手做拜,以额触地。
恳求道:“陛下,那些宫婢侍从,还有当年被定为主犯的广安伯魏阶,不过是太子的替罪羔羊,陛下英明,请陛下再审旧案,还无辜枉死者清白!”
景德帝看着姜离,心头怒意迭起,但这份怒意,却不止是对着太子的,他死死盯着姜离,一旁的庆阳公主则惊震道:“太子哥哥,你”
“哈哈,真是有趣”
姜离披肝沥胆,冒死请命,在场者多半已信了她,可这时,风口浪尖的太子李霂却闲庭信步一般走出了人群,面上也无分毫畏怕。
他看着众人道:“应该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小女子的污蔑之言吧?”
景德帝眉眼间阴云密布,淑妃在旁道:“可是太子,薛泠医术高明,这香膏是不是天兰香,有没有毒,很容易便能查验出来,她若是污蔑,她怎么敢呢?她可是薛氏大小姐,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淑妃娘娘问到了点子上”
太子优哉游哉,看向姜离时面生两分激赏意味,“我也是未想到,她的胆子能这样大,为了自己所谋连性命都不要了,真是令人感动。”
“按理说,她是薛氏之女,为情为理,都不应将这脏水泼在我身上,可适才你们也都听到了,她替那么多人喊冤,什么侍妾,宫婢、太监,她认得这些人吗?她凭何以命相搏?但刚刚,她也在为当年定案的主犯广安伯喊冤”
太子嘲弄一笑,“当初李昀定罪之时,便是她为广安伯说话,如今若定了我之罪,那广安伯之罪,是否就真的存疑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太子此言何意,庆阳公主反应疾快道:“难不成她做这些,都是为了那广安伯?可她是薛氏大小姐啊”
太子冷笑道:“前几日,太医署的周太医见她医术高明,特意拿了她回长安之后的一众医案研读,结果呢,周太医越看越奇怪,因他从她的医案之中,看到了一个故人的影子,这个人,两位公主妹妹都认得”
庆阳公主好奇,宜阳公主也满是疑问。
便听太子语声一振,“正是那广安伯魏阶的夫人虞清苓。”
此言落地,朝官们反应不大,女眷们却皆是色变,站在人群之中的虞梓桐更是震惊地瞪眸,“堂姑姑,那她……”
太子道:“虞清苓为广安伯魏阶的夫人,当年可是长安城中最有名望的女医,各府夫人小姐有何不适,应都请过她看病,她膝下只有一个傻儿子,但就在十四年前,她和魏阶收养了一个义女,这义女于医道天赋异禀,后来,死在了登仙极乐楼的大火之中,这件事,想必大部分人还记得”
人群中,宁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你帮我的原因……”
在他身后,李策和李同尘挤了出来,二人定定看着姜离,面上皆是难以置信。
“阿离?殿下,你说她是阿离?!”
李同尘惊问出声,太子幽幽看向姜离,“我朝律法,为大逆诛族者起状伸冤需为其亲属,你若是薛泠,便没有资格在此诉冤,可你若不是薛泠,那你冒充薛氏大小姐之种种,便皆是欺君罔上,你不若告诉大家,你到底是谁?!”
九思隐没在人群之中,看着这一幕,也惊得眼瞪如铃,正不知如何帮姜离,便见姜离面上并无丝毫惊慌
“陛下,臣女的确并非薛氏长女,臣女的师父、义母,乃广安伯夫人虞清苓,她当年悬壶济世,广结善缘,在长安素有美名,臣女的义父,乃当年的太医令魏阶,他医术精湛,在场诸位大人,还有陛下您,几乎都受过他的医治。”
姜离说着红了眼,“但六年前,因皇太孙之死,义父被草草定为太孙案主犯,广安伯府上下四十三口皆命丧朱雀门外,臣女当年得皇后娘娘护佑,侥幸逃过一劫,这六年以来,臣女没有一日敢忘魏氏满门冤情,臣女为父为母伸冤,苍天可鉴!比起那么多无辜之人在旧案中枉死,欺君罔上又算何错?!”
姜离眼含热泪,字字泣血,但这最后一言,却颇有大不敬之意。
太子冷笑起来,“好,既然你认了,来人,把这欺君罔上之女速速拿下”
“陛下”
“陛下”
人群之中爆发出惊呼,是虞槐安与虞梓桐父女站了出来。
“陛下!此事还需详查。”
“是啊陛下,此事牵连甚大!”
李策与李同尘也忙开口求情,二人切切望着景德帝,便见景德帝眼底似酝雷霆之怒,他盯着姜离,后又目光一转看向太子,“证物在此,你便没有半点儿解释?”
李霂一愣,继而惊愕道:“父皇你信了?!”
他忽地冷笑出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此女不简单!父皇,你这些日子一直让这妖女为你看诊,她定是为了报仇,给你下了损心智之毒了!你怎么连这一点儿是非都分不清了,还需要儿臣解释什么,儿臣怎么谋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淑妃喝道:“殿下!你怎能如此对陛下说话?”
李霂轻蔑地扫淑妃一眼,又看眼天色,面上莫名生出一股胜券在握之意。
他冷哼一声,正待开口,却见祭宫正门方向,本该在宫外扎营的禁军竟纷纷涌了进来,而带头的,竟是适才一直未怎么露面的拱卫司指挥使姚璋!
太子一惊,王进福和常英也面色大变!
常英喝道:“殿下!不对劲!没时间等了”
他说完此话,掏出一物对着夜空,“啪”的一声,一道火红的焰光升了空。
太子也意识到了不妙,一路往西退一边道:“父皇为魏氏妖女所害,已神志不清!本宫今日为父皇清君侧,尔等若甘愿臣服,本宫饶尔不死!”
随他话落,宗庙内外的宫侍与守卫面色一变,纷纷抽出佩刀,对着殿前羽林卫便冲了过来,朝官与女眷们还未反应过来,章牧之也抽刀大喝,“太子谋反!其心可诛!所有人护驾!速速护驾”
战乱一触即发!姜离跪地良久,此刻忙起身来,“陛下!太子还在后山藏了兵马,另有三万兵马马上上山,请陛下速速退入殿中!大理寺裴大人提前洞悉此事,已去长安调神策军前来救驾,他命臣女前来报信,臣女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众人震惊地看着姜离,而一旁的宁珏与薛琦二人,却似遭了晴天霹雳。
宁珏目眦欲裂,“殿下!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在常英几人护卫之下往西退,各处宫殿之中,皆涌出来他提前布下的内应,他们各个兵刃在手,簇拥着太子,与宗庙前的众人兵戈相对。
“宁珏!本宫爱重你多年,如今本宫欲清君侧,你是不是该替本宫杀了那妖女?去!去杀了她!杀了她到本宫身边来,来日本宫予你宁氏累世尊荣!”
景德帝已被淑妃和两位公主簇拥着返回宗庙中,其他朝官与女眷们也纷纷挤入,章牧之带着羽林卫将近前内应砍倒,阵阵喊杀声中,宁珏呆愣当地,不知所措。
薛琦吓得瘫倒在地,他怎么也想不到,先得知自己有个冒名的女儿,一口气还未喘上来,太子又走上了这一步,他是太子姐夫,他的妹妹还怀着太子骨肉,无论成败,他们薛氏早就和太子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想到这里,他猛提一口气朝太子连滚带爬追了上去,“太子殿下,臣效忠殿下,带上臣,带上臣”
章牧之见太子 越退越远,立刻吼道:“姚指挥使!留下太子!”
姚璋领着禁军自正门而入,以速速解决祭宫内应为要,听闻此言,他立刻朝太子一方追去,然而他虽是武功高强,太子身边涌来的护卫却非寻常武卫,一番缠斗之下,姚璋一时难近太子之身……
宗庙之内,文武百官与女眷们乌泱泱挤了满殿,因变故来得突然,眼见外头喊杀声阵阵,已有人低低哭了起来。
景德帝由淑妃扶着,站在李氏牌位前,沉声喝问:“裴晏当真去调兵了?!”
姜离应是,“此刻多半已下山了。”
庆阳公主这时道:“父皇,这一来一去要用一天一夜功夫,路上说不定还要碰到其他叛军,我们可要再派人去?”
姜离摇头,“公主,只怕来不及了,那三万定西军已经上山了,裴大人身手利落,他去调兵定不会失手!”
随着她话音,山摇地动的喊杀声遥遥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