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牧之冲进殿内,“陛下,宗庙跟前的叛军已清,只是太子布置的内应多,兵马也远胜我们,只怕不好守,不若末将带人拼死护送陛下回长安吧!”
景德帝身形一晃,看了眼外头夜色,摇头道:“来不及了,来不及走了,守吧!”
话音落定,兵部侍郎虞槐安上前半步,道:“陛下!祭宫修建的坚实阔达,我们以祭宫为堡垒,或能等到神策军来,陛下放心,下官拼死护陛下周全!”
随着他所言,另外几位武将也站出来请命。
景德帝扫过几人,“好!那朕把外头尽数交给你们了!”
这几位武将皆上过战场,据城守关皆有经验,立刻挽袍出门,吩咐羽林卫就地取材,以祭宫各处仪门为界,现场垒工事布防线,章牧之将五千禁军交给他们指挥,自己带着羽林卫在宗庙镇守。
不多时,姚璋捉住一个重伤的守卫带了进来,“陛下,此人是太子龙武军私卫,据他交代,他们十日之前就已到了祭宫,太子先后在这里安排了五百内应,本是打算偷袭陛下与诸位夫人小姐的”
女眷们惊骇难当,若非提前报信被召集过来,可以想象此时的她们已尽数成了人质。
景德帝厌恶地扫过那龙武卫,摆了摆手,姚璋会意地将人拖了出去。
这时,章牧之将宁珏粗暴地推了进来,“陛下!太子是有预谋的谋反,薛中丞已跟着太子去了,就看宁公子知不知此事了!”
宁珏红着眼,三魂去了七魄,见景德帝看他,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又一路膝行上前来,“陛下,陛下我不知情的,我、我父亲,我姐姐,我们都不知情,谁也没想到太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陛下,宁氏世代忠良,我们当真不知也不敢啊!”
德王李尧这时道:“父皇留了宁尚书镇守长安,如今”
景德帝并未带走所有官员,内宫由高贵妃坐镇,朝中则由宁尚书和几位老臣坐镇,如今太子谋逆,高贵妃多半早已知晓,而若宁尚书也是配合的一环,那长安的境况可想而知。
景德帝死死盯着宁珏,片刻道:“长安如何先不去想了,眼下要紧。宁珏,你说你不知情,好,那你可能替朕守住祭宫?”
宁珏一愣,黑洞洞的眼瞳又亮了起来,“能!陛下,微臣能!”
太子谋反,宁家势必牵连其中,但如今祭宫岌岌可危,与其此刻惩罚宁珏,还不如让宁珏发挥作用,他连忙站起来,一把握住腰侧剑柄道:“陛下,宁氏忠心可鉴,今日太子若想谋害陛下,那也只能从微臣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拱手一拜,转身大步而去。
景德帝见此,便也信了他两分,这时,他又看向姜离,“你……你本来叫什么?”
姜离复又跪地,“陛下,臣女姜离,臣女有罪,臣女适才所言,虽是为制造混乱吸引太子注意,但每一字皆发自肺腑,陛下要治臣女欺君之罪,臣女无话可说,但请陛下为那些无辜枉死之人伸冤,如今人证物证不够,但太子今日谋反,正是怕旧事暴露。”
姜离言辞切切,又将当年之事再度细细复述一遍,后道:“紫苏的身份早晚要引起注意,太子知道他的时日不多了,这才铤而走险。”
事到如今,已是事实胜于雄辩,想到太子竟是谋害皇太孙的最大凶手,众人不禁背脊阵阵发凉。
庆阳公主叹道:“太子他,就因为翊儿分走了父皇的宠爱,就因为害怕父皇传位给翊儿,便能下这样的狠手,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话说至此,她又问:“那你和鹤臣是如何发现他们要谋反的呢?”
姜离默了默,“因……因臣女手中证据,乃是靠护送郑良媛逃出祭宫才讨得,这动静惊动了裴大人,他追踪我们而去时,正好撞上了山顶的私兵。”
姜离将细节隐去,也不隐瞒郑文薇出逃之事,如今祭宫不保,也不会有人去追一个太子逃妾,景德帝面色难看起来,淑妃也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陛下,娘娘,臣女没有办法,这是如今唯一的实证,臣女若不答应,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查清旧事,臣女改颜换面,可谓九死一生,废了这么大的努力,却连这份物证都拿不到,臣女死也不甘心……”
姜离句句含泪,淑妃想到她殿外为父为母诉冤所言,心中亦觉动容。
她道:“我倒是听说江湖上有种换颜之法格外痛苦,你当年……哎,罢了,你们歪打正着提前报了信,若我们毫不知情,真不敢想眼下是何场面,陛下,万事皆言功过,她此番也算立了大功,这些日子她替陛下看诊也很是不易。”
这便是为姜离求情了,景德帝正要开口,殿外喊杀声忽地震天,那山摇地动之感,震得殿内烛火都晃动起来
“叛军杀上来了”
有人惊叫起来,女眷们畏极而泣,朝臣们也惊慌失措,景德帝身子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地坐倒下来,淑妃连忙拿过地上蒲团,姜离也上前来问脉。
景德帝面上虽强撑着,内里却早已是怒急攻心之状,姜离请了脉,正不知如何看诊时,蜷缩在角落里的那几个皇家祭师近前了来。
淑妃见状忙道:“师父们可有药在身?”
祭师们常年苦修,亦多会巫医之术,淑妃话音刚落,便有人掏出了随身银针,淑妃见状便道:“泠……不,姜离,你来吧”
姜离为景德帝施针,殿外的喊杀声愈发欺近,千军万马的动静,离得老远,也仿佛即将闯入祭宫一般。
这时殿门忽地打开,直吓得有人尖叫,却是章牧之回来。
他近前道:“陛下!叛军到宫门外了,他们准备充分,这注定是一场死战,陛下,末将留下二十人在殿内护卫,其余人等末将都要带去应战了,请陛下紧闭殿门,若……若末将们守不住,这殿门还可阻挡片刻”
章牧之已抱必死之心,景德帝也生动容。
言毕,章牧之躬身而起,快步而出,他出门后,留守的羽林卫按他的吩咐,将殿门死死闩了上。
女眷们恐惧地哭泣起来,庆阳公主本照顾在景德帝身边,此刻大吼一声,“哭什么哭!哭有何用?已去调神策军了!等着神策军来救驾便是!”
众人哭声一顿,有人怯声道:“若……若等不来呢?”
庆阳公主气得胸膛起伏,左看右看,忽然走到近前的羽林卫身边,一把抽出了羽林卫的长刀来,寒芒乍现,将她妩媚的眉眼映得雪亮。
“等不来?!等不来本公主便亲自出门杀敌!就算被乱刀砍死,也是本公主首当其冲!这是李氏宗庙,自有李氏英灵护佑,尔等为臣为眷效忠李氏,我李氏一族,绝不会弃你们任何一人,我们一起安心等待便是!!”
庆阳公主素爱享乐,众人未想到她竟有如此坚韧一面,一时都精神大振。
女眷们哭声停了,朝臣们也纷纷赞赏公主大义之姿,又相互安慰鼓励,如此,殿中绝望的死气消散了不少。
施针后,景德帝气色恢复了些。
淑妃扶他安坐供台下,听着外头的喊杀声,静静等待。
等待最是磨人,更不要说,外头应战的诸位武将们的妻女还留在殿中,她们殷殷望着窗外又忧又怕。夜色如泼墨,窗外却是灯火通明,偶尔一支着火的冷箭落至宗庙附近,吓得她们又落下泪来。
焦灼之间,更需转移注意力,淑妃便问起姜离为何成了薛氏大小姐。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李策和李同尘走了过来,他们注视着姜离良久,此时再也忍不住地近前,更远些地方,付云慈与虞梓桐也到了跟前,还有堂下曾经与姜离打过照片的朝官与夫人们,纷纷落来疑问的目光。
既已至此,姜离便也不再遮掩,只粗略将幼时在济病坊之事道来。
淑妃看着这几个小辈,无奈道:“兜兜转转,你入了薛氏,这怎不算造化弄人?罢了,你去和他们说会儿话吧,夜还长,让陛下养养神。”
景德帝才失李昀,如今太子又谋反,眨眼功夫,他便似苍老了十岁。
他安坐蒲团,微闭眸,像还在为天下百姓祈福。
然而再如何强撑镇定,也多少有几分心有余力不足之态,见他安然入定,姜离便随虞梓桐几人往远处角落而去。
“我一直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何对皇太孙的案子如此热心,却原来”
刚走到东窗下,虞梓桐便已泪流满面,付云慈亦噙着泪道:“怪道你初回长安我便觉得熟悉,却本就是故人相逢,阿离,我始终不信你死了。”
李同尘也瘪嘴道:“你何以要冒名呢?你但凡回了长安,无论你想报仇还是想伸冤,我们都会帮你啊”
虞梓桐切切道:“我以为你死了,这些年我一直在骂你,一直在恨你,却、却也没有一日放下过你,可我没想到你回来了,你还独自做了这么多事!”
自姜离承认身份,已过小半个时辰,虞梓桐回想这半年多来点点滴滴,又哪里还能对她有任何一点儿恨意?
她握住姜离的手泣不成声,“阿离,怎会这样?你的容貌怎会大变?当年你去了登仙极乐楼,那场大火那样骇人,你如何出来的?”
故人相逢却不敢认,心酸的又何止一人。
姜离红着眼替虞梓桐拭泪,只说自己被江湖侠客所救,因烧伤,不得不用江湖奇门医术改换容貌,自隐下了沧浪阁和裴晏种种。
姜离被她们三人又哭又笑的盘问,李策站在一旁始终不曾开口,好片刻,姜离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看他,“小郡王,久违了”
李策深深看着她,“自你回来,长安城无一故人知你身份,可对?”
姜离眼睫轻颤一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李策便了然道:“看来裴鹤臣已经知道了,如此,这一切便解释的通了。”
他说着,有些受伤道:“姜离,这么久了,你太狠心了,你忘记我们当年”
“小郡王”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姜离速速打断了他,“当年你请陛下指婚,乃是情急之下为了救我,我一直感激不尽。如今,我已不是当年的姜离了,回长安亦只为了替魏氏伸冤这一件事,事了之后我会不会留在长安都难定,这些旧事……请小郡王放下吧,时过境迁,小郡王当珍重自己。”
姜离一字一句,郑重中又有些歉疚。李策望着她欲言什么,但窗外杀声此起彼伏,他终究只是道:“你说的不错,当年确是为了救你,过了今夜再从长计议吧,无论如何你还活着,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姜离松了口气,虞梓桐和付云慈嘴上不停,又细细问了许多,论起她冒名欺君之罪,景德帝虽未发难,她们却替她担忧起来。
漫漫长夜,殿外的喊杀声似乎在一点点欺近,殿中众人各个神情委顿,皆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至后半夜,姜离几人也找了角落安坐下来。
夜已极深,殿中灯烛也暗了五分,但所有人惊惶地听着窗外,无一人敢睡去。
殿外是一夜的厮杀与血腥,殿内则是一夜的恐惧与煎熬,就这般捱到天明时分,忽然,靠近殿门的一人喊道:“听,杀声似越来越近了”
又有人道:“连刀剑相击声都听得见了!”
此两言若水入油锅,顷刻间惊得所有人醒过神来。
仔细听时,外头的喊杀声果然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巨大的惊惧似潮水般蔓开,所有人齐齐站起来,又一同往北面挤来,仿佛那门外就是叛军带血的刀剑,留在殿中的羽林卫不敢大意,纷纷挡在殿门口抽刀以待。
有人泣道:“怎么办,神策军怎么还没来啊?叛军会如何待我们?”
又有人道:“忠臣不事二主!我们和他们拼了!”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里,景德帝也颤颤巍巍站起了身,意识到禁军终究抵挡不住,他沧桑的眉眼间现出两分憾色,“尧儿,待会儿殿门破了,你带着余下的羽林卫奋力突围吧”
德王惊道:“父皇!儿臣怎能弃您而去?儿臣便是死也会留在您身边!”
淑妃也颤声道:“陛下,叛军数万,如何好走的脱呢?臣妾倒觉得这个时候我们一家人在一处也是好的,也不知长安如何了,皇后娘娘如何了”
她说着话,扶着景德帝的手也发起抖来,景德帝一把握住她的手,色若寒霜。
不远处,宜阳公主一家也戚戚地倚靠在一处,庆阳公主和驸马宁烁站在一起,神色也是严峻,她看了一圈,忽然挽起袖子,大步走向殿门,又抢过一羽林卫手中长刀,虎虎生风的守在殿门口。
见此景,景德帝忍不住道:“庆阳,你”
庆阳公主头也不回,怒道:“岂有此理,若他们杀将进来,儿臣正好多年没拿过刀了,我倒要看看谁能从我尸体之上踩过去!”
殿内皆意外,这时淑妃依稀想起来,“臣妾记得,当年庆阳殿下箭术极好,刀法也能与羽林卫们过招,这么多年了,竟走到了让她亲手杀敌的这一步”
德王见状,也动容的红了眼,他走下两步,拔剑挡在了景德帝和淑妃的身前。
“父皇,儿臣不走,儿臣护您和母妃到最后一刻!”
德王不弃父亲母亲,庆阳公主更挡在所有朝官与女眷之前,这等孝义与大义,不免令所有人精神振奋,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女眷们纷纷拔下了顶上发簪,朝官们也抄起了近前的烛台与灯盏,所有人屏息以待,静等着叛军破门时拼个鱼死网破!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朝殿门而来,庆阳公主握紧长刀,其余人也咬紧了牙关!
“砰”的一声砸门重响,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陛下!援军来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竟是章牧之!非是叛军!而是援军?!
满殿众人未有反应,生怕自己听错了。
“陛下!开殿门吧!袁将军和裴大人带着援军来了,叛军虽攻入行宫,但已被两面夹击难逃败局!陛下!我们等到了”
庆阳公主惊喜难定,“援军!援军来了!快,开门”
羽林卫打开殿门,便见晨曦之下,殿外尸横遍地,一片血腥狼藉,章牧之浑身浴血站在外,脸上尽是劫后余生之色。
是真的!援军真的来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更有人相拥而泣。
景德帝也喜出望外问,“怎来的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