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军这几日在长安西北的赤火原上演武,裴大人去时正好撞上他们,一听行宫有难,他们立刻启程赶来,如此,竟只用一夜功夫便到了!”
“叛军本以为此番必胜,为了保存力量夜里进攻的十分保守,适才神策军一到,他们立刻乱了阵脚,眼下两道内宫门已被夺回!”
章牧之难掩激动,哑声道:“陛下!真是上天垂怜,大周正统命不该绝!”
东窗之下,姜离也红了眼,她直直看出殿门,想看到裴晏归来的身影,但她知晓,叛军者众,这一场血腥的厮杀还远远没有结束。
援军已至,章牧之重新回宗庙镇守,只不时来报外头进展。
或是叛军大乱,三千人丢盔弃甲而逃,或是定西侯见势不妙往山下败退,或是太子中了流箭,已与定西侯往敏州方向逃
直至日暮西垂,这一场祭宫乱战才落下帷幕。
袁兴武和裴晏肃清祭了宫外所有叛军余孽,一同来宗庙面见景德帝。
“陛下,微臣救驾来迟了”
袁兴武身着甲胄,满身是血,因拼杀太猛,鬓发微散,肩头一道伤口亦血流如注。
“陛下,微臣回来了,陛下受惊了。”
比起袁兴武,裴晏身上便整洁的多,他来前专门回寝处换了一件衣衫。
但姜离一眼看出,他身上也添了新伤。
景德帝有些激动道:“起来,都起来,鹤臣,此番多亏你提前洞悉太子之行前去调兵,袁卿,你来的太及时,再来晚片刻,祭宫便守不住了。”
待二人起身,景德帝道:“叛军余孽还剩多少?”
袁兴武道:“陛下,此战叛军战死八千余人,万余随定西侯和太子而逃,还剩下三四千人被俘,如今都在行宫之外的山林中待命,另有少量逃窜各方,微臣已经派人前去捉拿,行宫内余孽已清完了。”
一旁章牧之沉声道:“陛下,羽林卫战死过半,五千禁军也只剩下两千人了。”
虽是四千换了敌方八千,但这伤亡仍是惨重,尤其那些御前羽林卫,本为禁军精锐中的精锐,可一当十,如今因太子之故,竟折损了半数。
景德帝沉默片刻,“牧之,一切战死军将的善后抚恤由你亲自来安排,务必丰厚,参战的所有军将,皆要重赏。还有叛军余孽,速速追讨,袁卿”
景德帝本有心让袁兴武去追伐定西侯和李霂,但见他肩头伤重,便又点了虞槐安与另外两名武将,“朕予你们三万神武军兵符,速去追击定西军余部!”
微微一顿,他道:“若拿住太子,将其活着带回来吧。”
虞槐安几人应是,不敢耽搁片刻,领兵符而出。
默了默,景德帝又道:“长安城中还不知情形,还要派人回长安一探,一切叛军,有降者网开一面,但有抵抗,格杀勿论!”
袁兴武拱手道:“陛下,微臣愿请命回京”
景德帝颔首,目光一晃看向德王,“尧儿,你随袁卿回京!”
大局虽定,长安城情形如何还未可知,如今肃王与太子皆废,德王也该担起责任,他忙应是领命,待袁兴武简单包扎了伤口,二人即刻领兵返回长安。
安排好这一切,景德帝已几乎虚脱,他目光扫了一圈,看向章牧之和裴晏几人,“祭宫余下善后事宜,牧之,鹤臣,还有庆阳,你们看着安排吧!”
说完这话,景德帝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淑妃着急地命人将他送回寝处,于世忠和姚璋随护在侧,此行只姜离一个医家,她忙也跟了上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与裴晏四目相接,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目送景德帝一行离去,裴晏正要与章牧之商议善后安排,但一转头,却对上了李策意味深长的视线,李策近前来道:“鹤臣,这么多年了,你果然没变。”
裴晏云里雾里,这时九思和十安自外头走了进来,战乱开始后,他二人也在外杀敌,一天一夜下来,水米未进,身上尽是灰土血渍。
裴晏有事吩咐二人,便迎上几步,但刚到跟前,十安便道:“公子,姜姑娘昨夜被太子揭破身份,她已承认自己乃魏氏之女。”
裴晏归来便是平乱,尚不知此事,此刻心头一跳,总算明白了李策那句话的意思,但他不放心,又道:“仔细说来”
祭宫主殿寝房,姜离给景德帝施针完,他总算精神了几分。
躺在榻上,他沉沉看着姜离,道:“你虽立了功,但欺君之罪难抵,你要为广安伯伸冤,即便太子谋反,旧案的人证物证却还不足。”
淑妃在旁道:“陛下,这孩子冒名他人,也是凭着一片孝心为父伸冤,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比孝道更难得?更何况,总算是查清了翊儿过世之事。”
前有肃王下毒,今有太子谋反,淑妃这话可谓十分诛心。
景德帝轻咳两声,又道:“若非体念你一片孝心,又因医道积了不少福德,朕不会轻饶于你,但旧案未查清前,你也是戴罪之身,就暂留祭宫,跟着淑妃听她安排吧。”
景德帝说完闭上眸子,淑妃一喜道:“陛下果真心软,孩子,还不快谢恩?”
将她托给淑妃,便是不打算立刻治罪了,但这“戴罪之身”四字也并不轻松,姜离忧心忡忡,听淑妃的话先谢了恩,见景德帝欲要歇下,方退了出来。
战后善后,无外乎是收敛死去的士兵,安排战俘、医治伤兵。
姜离出主殿时,前夜还巍峨肃穆的祭宫满目疮痍,天边正有晚霞似火。
各处死尸被清理大半,负伤的军士们三三两两地靠坐在各处石阶上,正互相包扎伤口,而那些伤重之人,则都被抬往西偏殿。
姜离连忙往西偏殿去,到了地方,便见祭师们正在给或断腿或中箭的伤重者医治,因伤者太多,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也带领一众女眷帮忙。
见她来了,庆阳公主连忙招手,“薛……啊不,姜姑娘,你快来,祭宫里药材颇多,但我们实在不擅这些,你快教我们如何做”
包扎外伤并不难,姜离挽袖上前,先教她们如何敷药如何打布结,教完了,也赶到祭师们身边,帮他们给伤重者止血施药。
这些祭师皆是宗室戴罪之身,在此苦修多年,便也似遁入空门一般,他们皆会医术,在一位鬓髪皆白的老祭师带领之下有序地施救,而姜离在宫门口见过的那位伤疤脸祭师也在人群之中,相比旁人,他的手法更为利落,令姜离有些意外。
“姜姑娘,请来这里”
姜离的医术可救命,便只给那些性命垂危的伤兵施治,如此这般,一忙便是两个多时辰,等她满头大汗地回过神来时,外头已是深夜,帮最后一个断臂的伤者止血包扎后,她直起身长出口气,一转身,裴晏正站在门口等着她。
他显然来了多时,姜离神容一振,快步近前,“你怎么样?”
裴晏深深望着她,“我没有失约。”
殿中还有不少人忙碌,姜离心中慨叹万千,也只能道:“我知道你定能赶回来。”
见她额上汗意津津,裴晏忍不住抬手为她拭汗,放下手时,他面色严峻了些,“你还得随我去看看宁珏”
姜离一愣,“他受伤了?!”
在祭宫外破损的军帐中见到宁珏时,他锦袍褴褛,鬓发散乱,浑身灰尘血污,正抱着血淋淋的手臂,狼狈地蜷缩在角落里。
见裴晏和姜离一起过来,他像急眼的兔子一般猛地坐直,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们。
姜离近前来,“我知道你生气,但你受伤了”
她正要查看伤势,宁珏一把将她的手挥了开,姜离一个趔趄退开,裴晏面色难看地在她身后一扶,“宁游之,你真要是非不分吗?!”
这一扶的亲昵彻底刺痛了宁珏,他不是笨人,早已想通了前后一切。
他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气得胸膛起伏,眼眶愈猩红起来,“你们……师兄早就知道你是谁,却始终瞒着我,而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十分可笑?!看我信任你,欣赏你,甚至为了你,怕旧案牵连薛氏,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跳梁小丑?!你们二人分明早就有情……我、我如此信任你们,可你们竟这般骗我?!如今太子谋反,宁氏已成罪族,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你们怜悯?!滚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宁珏负伤之后,自诩有罪,不接受任何人帮助,裴晏一边善后,一边找了他一下午,天黑之后才知他躲在这里。
他找过来时,宁珏便是如此六亲不认之势,裴晏心中歉疚,自然忍了他,可见他对姜离也如此怒火难消,他实难看得下去。
“宁游之,你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吗?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本是太子,你怨我恨我便罢,可你唯独不该怪她,你可知”
姜离握住裴晏手臂,制止他解释下去,她只看着宁珏道:“宁珏,当初我插手此事时,便已说过我不是为了帮你,也不是为了宁家,是你自己不信的。在我心里,你与我并无区别,你做舅舅的,多年来一直记得皇太孙之仇,那我这做女儿的,难道便能忘记义父义母的冤屈?皇太孙金贵可怜,广安伯府四十三口便命贱该死吗?”
姜离深吸口气,“我初识你时,你坦荡赤诚,豪爽侠气,更是我回长安以来结交的第一个新朋友,我和裴晏从未轻视于你。至于你说的,为了我所为之事,宁珏,那不过是你没有认识真的我,我远非你所见的薛氏大小姐”
宁珏听得惨笑起来,“你如此说,倒显得我更可怜了,我……我为了保住太子,保住宁氏的尊荣,最后到底是改了意志,这还不够让你们轻视于我?”
他说着,面色愈发痛苦,一把捂住脸低下头去,“可终究……终究什么也没保住……连我自己的本心也没保住……”
听他语声带上了哭腔,裴晏叹了口气,“你为了宁氏为了你姐姐并不算错,昨夜为了陛下,你不曾随太子而去,又为了守住祭宫死战一夜,这难道还不算你的本心吗?宁珏,只要宁尚书在长安能像你一样没有走错,那宁氏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你此刻便自厌自弃,是不管你姐姐和小殿下了吗?”
宁珏身子一僵,双手捂住脸,压抑地呜咽起来。
从军帐出来,姜离怅然地沉默了片刻。
没一会儿,她驻足看向裴晏肩头,“你的伤可看过?”
裴晏道:“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心。”
姜离哪里能信,“昨夜你离开之前便受了箭伤,后来平叛刀剑无眼,你连甲胄未着,怎会无大碍?所幸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回你的住处让我看看。”
不等裴晏答应,她已经先他一步往祭宫走去。
裴晏定定看着她,恍惚之间,想到了当年她替她疗伤的场面。
姜离走出两步回头,“站着做什么?”
裴晏回过神来,连忙跟了上来,等回到厢房,九思和十安正等在那里,见他们一同归来,二人面面相觑一瞬,识趣地退了出去。
房门紧合上,裴晏不知怎么有些作难,“其实真的无需”
“在书院时你想瞒着我,如今我都已经知道了,难道你还不好意思?”
姜离没好气地道,又纳闷地盯着裴晏,裴晏苦笑一瞬,只好侧过身将衣袍褪了下来,便见他除了肩头,肋下也果然添了新伤,然而这时,姜离见他有意避着背脊,还是鬼使神差地往他身后绕去
等在他背后站定,饶是姜离已知晓他背脊遍布伤疤,可等她亲眼看到的刹那,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裴晏知道她在看什么,当即想穿起衣袍,“别看了”
“别动”姜离一把按住他的手臂,上前半步,生着薄茧的指尖轻抚了上去,她一寸寸地触,从后颈至腰际,直至裴晏难耐地按住她的手才停了下来。
四目相对,姜离眼底泪光闪烁,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些痛楚。
裴晏拉起衣袍将她揽入怀中,姜离亦紧紧回拥住他。
她们这一路行来,苦痛中离散,绝境处逢生,终于换来这一刻呼吸相闻,心跳相合。却原来,从年少至如今,从江湖至长安,他伴她生死相随,从未别过……
第221章 大结局(四)
翌日天明时分, 长安的消息传回了祭宫。
德王身边的亲信都尉张扬来报,道:“陛下,德王殿下和袁将军到长安后,先派了五十斥候入城探报, 便发现, 巡防营上将军徐钊已然叛变。”
“二十六夜里亥时半, 徐钊调了最亲信的五千兵马入城,先控制各处衙门,又闯入禁中, 将留守的六部朝臣皆捉了起来,宁尚 书惊闻之下,立刻传信金吾卫与四方守城军,与巡防营兵马在朱雀门之前恶战对峙”
“宫中贵妃娘娘, 同样在二十六夜里发动宫变,但她此番能用的人手只有太子未能带出长安的一千龙武军,宫变刚发动不久, 皇后娘娘得知消息, 立刻命人自北面宣武门出宫, 以皇后御令调集了禁军北营的五千人马, 双方在宣武门恶战一场之后, 北营禁军控制了贵妃娘娘, 内宫的局势很快稳定了下来。”
“东宫之中,太子妃派人把守了各处宫禁, 明显她知道太子的计划,本来是等太子大胜回朝的, 却不想太子已经败了,倒是宁侧妃, 得知消息后派人联系宁尚书,暂时稳住了东宫和禁中情形,得知太子在龙脊山谋反,她已经白身待罪了。”
张扬说完喘了口气,又道:“巡防营那五千人本就不够坚定,袁将军昨夜带兵入城后,两个时辰便捉住了徐钊,巡防营死伤一千余人,其余人全都投降为俘,神策军这边只伤亡了百人不到,算是大胜,定西侯府、薛府、徐府等几叛臣府邸也已被控制,此刻德王殿下必定已经与皇后娘娘和宁尚书稳住了大局,陛下大可放心。”
不仅景德帝长出一口气,淑妃和裴晏也一同松了口气。
景德帝道:“好好,长安未生大乱便好。”
淑妃道:“到底是皇后娘娘,有她在,后宫大乱不了。”
裴晏近前道:“陛下,宁尚书和宁侧妃显然不知内情,还请陛下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