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有些惦记这对姐妹,叹了口气,将手中绒花儿全给了和公公。
待回安宁宫,姜离用过晚膳后,便入自己寝处细究那几枚仙丹,她问泽兰姑姑借来瓷盏竹镊等物,先取下小半丹丸碾散,辨出最易辨别之药,剩下的再用清水化开,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一枚丹丸内的药材已经能辨出个七七八八。
“熟附子,补骨脂,乌药,泽泻,川牛膝……”
“车前子,桑皮,葛根”
姜离一边分辨一边写,不多时,一张几乎完整的汤液方便成型,忽然,姜离端起青瓷盏轻嗅一下,又喃喃道:“川牛膝,萹蓄……”
她眉头几皱,看着瓷盏内化开的丹药出神片刻,又一转手,继续细究下一枚丹药。
“黄芪、熟地、山茱萸、枸杞……”
“麦冬、制首乌、女贞子、旱莲草、菟丝子、夜交藤、猫爪草、石见穿、半枝莲、半边莲、川芎、白花蛇舌草”
这下一枚丹丸,姜离前前后后琢磨了半个时辰,待写完最后的医方,她看着琳琅满目的药材一下陷入了沉思。
因这丹丸中竟有三十多味药,每一味药的药性皆是复杂,医方配伍更是多有讲究,寻常的医家开医方至多十三四味药材便顶了天,那些动辄二三十味药的方子,要么开医方者乃庸医,以多开药材骗银钱,要么,开医方者为神医,在汤液上造诣极高。
姜离盯着眼前的方子咂摸片刻,不多时,又究起下一枚丹药,如此忙到快四更,看着得出的几张医方,姜离入定一般沉思起来。
翌日已是初五,清晨一大早和公公便来皇后跟前报信。
“娘娘,太子和薛琦天亮之前已被秘密押送回来,这会儿陛下停了早朝,正在和袁将军几人商议如何处置,但陛下寿辰将近,应该不会即刻发落。”
一听太子被送回来,萧皇后看向姜离,“这下你可以安心了?太子只要能顺利押送回长安,一切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等着受审便是。”
姜离的确松了口气,但她不知怎么面色有些沉重,眼下青黑也深了些,萧皇后见她并无喜色,奇怪道:“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姜离摇摇头,“娘娘,今日我只怕还得出宫去一趟。”
萧皇后无奈道,“你这孩子是什么劳碌命不成,罢了,你自去吧。”
姜离似乎没心情和萧皇后打趣,应了声,很快由内侍送出了宫门,待出内宫,她直奔大理寺而去。
时辰尚早,外头的武卫见是她来立刻入东院通禀。
姜离步入值房时,便见裴晏在,付云珩和宁珏也在。
数日不见,宁珏面上仍有颓唐,但比起在祭宫之时已好了许多。
见到她,宁珏强扯出一丝笑意,“陛下虽未下明旨,但我和我父亲的告假他都准了,我父亲倒还好,我在府中待了两日,又见不到我姐姐和小殿下,实在无趣极了,便想着此前好歹查了那么久邪道线索,无论将来如何,如今把这事查清楚了也不枉我入拱卫司一趟。”
他解释完,裴晏上前来,“怎么脸色不好?”
姜离从袖子里拿出昨夜所得医方,“没什么,昨夜的仙丹我都判出医方了,你们所料不错,无量道之中不仅有大夫,还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但只凭这几张方子,还不足够确认此人身份,可还有别的丹药或者证供?涉及汤液经方和施针之术的皆可。”
裴晏想了想,“有,有不少人提到无量道的确让他们的病情好转,还有几人也被迷晕之后施针”
裴晏去公案之上翻找,不多时,抽出几本文卷递给姜离,“这些证供都有入邪道病患的口述记载,其中有两个是巡防营都尉的证供。他二人一个腿伤残,因此丢了前程,郁郁寡欢之时,也是一个青楼的相好找上了他,他和敏之很像,也被私下诊治过,但后来说起那无量天尊,神乎其神的,他便不敢信了。还有一人是肝病,经历也类似,至于仙丹,目前还未找到新的,我派人去拱卫司走一趟,看看他们有无缴获。”
姜离应好,接过文卷翻看,一边看一边问:“那法阵之事可有眉目了?”
裴晏颔首,“按玄灵道长的说法,如今又锁定了一南一北两片民坊,冯骥和十安带着人摸排,这一两日便会有消息。”
姜离点点头,“既如此,那我先带着这些证供回宫看。”
姜离似乎很着急看这些证供,裴晏心底生出一丝怪异,又道:“还有一事,周瓒已经招了,当年的确是太子在疫病初期便找到了他,让他调配有毒的天兰香,他试验了两日,用了蟾酥毒入香,他一开始不确定是用给谁的,但后来也明白了,既然参与了此事,便再也没有后悔的可能了,那之后便一直暗地里效忠太子。后来郑文汐也中了毒,且怀疑到了那香膏之上,太子便命他配了毒药毒死了郑文汐,对外只说她染了疫病。”
姜离黑幽幽的瞳底终于露出两分神采,“那太好了!”
裴晏颔首道:“太子今日便会受审,一旦他说的和周瓒并无出入,广安伯的案子便可平反了,你可以放心了。”
说至此,裴晏又想起一事来,自屉子里拿出一份卷宗道:“这是我派人调查那徐星所得,里头也有几份医案,你且看看有无异常”
姜离应好,抱着一摞卷宗告辞而去。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裴晏若有所思,宁珏也觉得古怪,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纠察那邪道祭祀大阵,便道:“师兄,让我去安业坊和崇业坊搜吧,事到如今,最起码这件事得善始善终。”
他能重整精神,裴晏自然欣慰,当即应了下来。
姜离回宫便在寝房中埋头苦看,直至黄昏时分,淑妃娘娘带着德王来访。
皇后命佩兰姑姑将她唤来正殿,又无奈道:“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从大理寺拿了些卷宗回来看,一看就是一整日……”
淑妃知道姜离所求,道:“你快别担心了,太子下午已经招认了。”
姜离眼皮一跳,“认了主犯之罪?”
淑妃迟疑片刻看向德王李尧,李尧道:“认了是他下的令,但是把罪责推到了那周瓒的身上,他大抵是想学肃王,说一切都是那周太医下毒下的太重了,他当时鬼迷心窍,但是没打算让李翊死在除夕,他也想着让李翊至少过了上元节再出事的,但是李翊忽然毒发,令他手忙脚乱,这才有了郑文汐和紫苏的破绽,他还说自己一开始没想害死这么多人。”
淑妃冷笑道:“娘娘您听听,全都成了别人的过错了,这一次谋反,他手下之人死了万余,禁军也折了四五千人,这么多人命全拜他所赐!”
萧皇后道:“那位怎么说?”
淑妃道:“陛下说打入天牢最底层,谁也不准见,还上了嘴笼。”
天牢的囚犯为重犯,多有不怕死之辈,但一般只有咒骂不停对皇帝大不敬之人,亦或者想咬舌自尽之人,才会有嘴笼之刑,因那嘴笼不仅会罩住头脸,更会塞一木棍在口中,姜离在旁听来,倒没想到会给太子上嘴笼。
萧皇后面无表情的,又问:“听说让袁兴武兼任了巡防营上将军?”
淑妃笑道:“是,袁将军那夜奋勇杀敌,据说只他一个人便斩了两三百人,这救驾的头功的确算是他。且那徐钊跟着太子反了,眼下也暂无旁人顶替了,据说徐钊早先因寿安伯付家的事被陛下斥责,后来这半年也未得陛下好脸色,便怀恨在心了。想着太子早晚是帝王,还不如一早立下这从龙之功,便应了太子的拉拢。”
姜离听得冷笑,徐令则背弃付云慈闹下丑事,令付云慈的名声也受损,徐钊表面上请罪认罚十分服气,可不想心底竟怀了恨意,最终走向了这诛九族的下场。
姜离想到这结果,心底不免生出了一丝快意来。
淑妃又道:“袁将军虽要紧,但陛下也不想早早赐他爵位,便让他兼管巡防营,也算极其爱重了,以后这些年,他要成为朝堂之上最风光无二的武将了,封侯也是早晚的事。”
萧皇后点头,“也不错。”
淑妃这时看了姜离一眼,“午间袁夫人刚入宫与我饮宴呢,袁将军得了赏赐,也给袁夫人赐了诰命,她入宫来谢恩,正好我替陛下招待她,席上这位夫人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一个劲儿的给我说他们那过世侄子的事。”
姜离有些心不在焉,但听到此处回过神来,“那个袁焱?”
淑妃笑着应是,“就是那个残害过同窗的,今岁三月里查清了这案子时,袁将军也被陛下训诫过,本以为他往后难升了,却不想这次立了大功。这袁夫人生怕那次的事还影响袁将军,便一个劲儿的给我强调,说当初那袁焱是如何如何不驯,带着那付家公子如何如何作闹,袁将军常年在军营之中,她根本管不住”
萧皇后道:“他有此功,那侄子已算小事了。”
“可不是,我安抚了她两句,可她硬是不信,一会儿说那侄子胆大包天,连袁将军的书房都敢闯,又说因那侄子学问好,连她们母子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连袁将军对他发火,他都能仗着学问好哄得袁将军心软”
姜离意外道:“袁将军因何发火?”
淑妃无奈道:“她说是那侄子看了不该看的什么,平日里连她都不能自由出入袁将军的书房,那侄子却自己跑进去了,又哭着说,袁将军此番肩上中了一刀,以后只怕要落下遗症,说早些年为了习武,袁将军身上便落下不少毛病,如今的功业都是拿性命换来的,到底是武将的夫人,口若悬河,我止都止不住。”
淑妃坐了没多久便离开,姜离便也返回了寝房中。
这一夜她睡得颇不安稳。
翌日已是初七,清晨刚起来,姜离便听到了一阵古朴悠扬的钟鼓乐声,一辨方位,竟是万寿楼方向来的。
佩兰姑姑便道:“开始排演万寿节的傩戏了。”
姜离心间微动,“祭宫的祭师也来了?”
佩兰姑姑颔首,“是的,从前每年万寿节和除夕都来的,这几年因为太孙殿下之故,便只有万寿节来了,姑娘若是好奇,可以去后面看看啊,就在安礼门内,离我们这里也不算远的。”
萧皇后也道:“瞧你这两日精神不高,去吧,小孩子家家的,别死气沉沉的。”
姜离已年至二十一岁,哪里还算小孩子?她听得哭笑不得,也不想拂了皇后好意,早膳后,便与和公公一道往万寿楼行去。
远看之时万寿楼重檐飞角,高耸入云,到了近前,瞧见了那层层斗拱飞檐与朱漆彩画,其震撼程度愈发溢于言表。
和公公叹道:“我也算是看着这楼立起来的,小郡王往后要因这万寿楼流芳千古了。”
万寿楼九重,楼高十丈,位于安礼门内,重楼建于三尺高台上,前庭是玉雕栏杆合围,白玉石铺就的小型广场,举目往上,便见四楼朝向安礼门的一方,有一处格外精致的露台,那里正是万寿节当日,天子与万民同乐祈福之地。
此刻广场上乐师武卫林立,姜离适才听到的乐声便是他们演奏。
姜离与和公公不好走得太近,仔细一瞧,看到了六个戴着赤红方相面具的祭师正在祭坛旁作舞,正是大周祭祀时必要的傩舞。
傩舞是为祭神跳鬼、驱瘟避疫、安庆酬神的娱神之舞,戴着面具的祭师们配合鼓乐手舞足蹈,莫名有种诡异又庄严之感。
姜离目光扫过六人,虽看不到几人的脸,但只凭身形,也能猜到是祭宫里救助伤兵的那几个祭师,待看到其中一人时,此人双手前后并举变幻,左右脚横跳的姿态引得了姜离注意,明明看不到脸,但姜离竟觉得这身形有些熟悉。
“阿离”
忽然,一声惊呼响了起来。
姜离侧目一看,便见是李策和李同尘带着一队工匠从远处而来。
看她站在这里,李同尘欢喜地小跑过来,“你怎会来?我听说你在皇后那里,这几日一直想去看看,可奈何万寿节马上就到了,我们这里还未忙完,实在不得空。”
说话间李策也到了近前,“来看傩戏?”
他倒是一瞬间猜到了姜离目的,姜离点头,“皇后娘娘怕我闷着,让我来瞧瞧热闹。”
李同尘笑道:“这热闹还没开始呢,今日只是预演,等到了初十那日,你来看,保准好看,在那之前,礼部和内府都得收着些。”
李策想说什么,但这时不远处的工匠唤道:“小郡王,还有两处佛龛需补”
李策一默,又深深道:“等万寿节之后,我再与你好好说话。”
姜离自然答允,李策一走,李同尘一脸痛苦道:“太忙了太忙了,这些日子真是脚不沾地,我听说太子被押送回来了,魏氏的案子定会平反的。”
姜离心中感动,正要说什么,眼风一错,看到李同尘脖颈上生了一片红斑,红斑上有明显破口,明显是被他抓的,姜离忙道:“你这是怎么了?”
李同尘抓了一把脖子,无奈道:“我也不知,昨日刚把一楼那释迦摩尼十大弟子的佛像安顿好,晚上回去就开始痒了,不知是不是熏了香烛沾了香灰的缘故。上一次发这么大的疹子还是幼时放焰火的时候……罢了你不必担心,我也不与你多说了,等忙完了这一切,我们再好好的聚聚,初十你早些过来!”
李同尘说完便走,很快跟上了李策,眨眼功夫,一行人入了万寿楼中。
见李同尘找到了兴趣所在,姜离自然十分欣慰,再看向那几个祭师之时,便见他们排演完毕,纷纷掀下面具,姜离不知看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
眼看着祭师们也前后脚离开,她心中惦记着邪道诸事,到底没兴致久留,一炷香的功夫不到便返回了安宁宫。
禀告皇后娘娘之后,又出内宫奔大理寺而去。
到大理寺时,除了裴晏、宁珏和付云珩三人,虞梓桐和玄灵道长也在。
刚进值房姜离便发现了不妥,除了玄灵道长之外,另外几人面色皆是严峻,像是遇到了什么大难处。
姜离奇怪道:“怎么了?怎这幅表情?”
几人跟前正摆着长安舆图,裴晏令她近前,道:“兴化坊那家的尸骨已经挖完了,宋亦安验骨下来,发现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女童,同样也发现了丹砂,死因推测还是丹砂加上活埋,但从骸骨上来看,看不出何处有残疾。不过我已经派人去找当年长安城报官的那几家父母了,早间找到了一对,极有可能是第一个跛足男童死者的父母,另外几家时隔多年,还要花些功夫,若找到所有报官人家,或许能对上准确特征。”
姜离了然,又道:“那何事让你们难做?”
裴晏指着眼前舆图道:“一东一西两家都找到了,但南北两家并不顺利,若按照这阵法的排布,南侧的祭祀之处,应该在安业坊中,但我们找了许久,发现附和租赁买卖的宅邸只有十多家,这些人家冯骥都已摸排过了,当年买宅子的主人一直在住,没发现任何异常,这些人家多为商户,也没有不法前科,家中甚至少有患病之人。”
说着话,裴晏指向东边,“按同样的道理,东边则在太平坊中,不仅在景德二十六年前后买卖宅邸的极少,在我们划定的区域,甚至皆是非富即贵之家,庆阳公主,恒亲王府,还有贤妃母族殷氏,许多宗室王侯皆在此。”
太平坊紧邻着宫城,乃是整个长安最贵胄云集之处,其中的府邸多为敕造,寻常达官贵人便是得陛下看重,亦或者家财万贯,也难住到那里去。
姜离沉思片刻:“若不曾买卖宅邸,那会否是利用了主持祭祀之人自己的宅邸呢?祭祀之事若在寻常百姓家里,算得上可怖,但在那些邪道之人眼里,必定是寻常,甚至颇为神圣,只是他们每次布阵要用五处宅子,总不是每个方位都有自己的宅子”
裴晏颔首,“我也做此想,但如此一来,便有些大海捞针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