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珏这时道:“安业坊那附近有二十多家都在布阵范围之内,太平坊也有七八家,衙门上门探问之时,这些人家都说家中无状。”
虞梓桐眨了眨眼,道:“依我看,不如悄悄去探,反正大理寺和拱卫司武艺高强之人不少……”
宁珏不由道:“但若他们早就毁了踪迹,自己探又能看得出什么?”
虞梓桐与宁珏素不对付,哼道:“那如今这般停滞了住,难道等着邪道徒自己跳出来不成?”
宁珏一时语塞,复又看向裴晏,裴晏道:“那些医方和证供,你可看出什么来?”
姜离默了默,“能看出来大部分医方出自同一人之手,先前的推断是对的,无量道靠着‘仙丹’唬人,这个大夫可谓十分关键,而此人虽属于邪道,却一定不会信那无量天尊,说不定这个人便是所谓的无量圣主。”
虞梓桐想了想,“正是此理,底下的邪道徒以为天尊保佑才病情好转,但这个大夫却是心知肚明,一切都是靠他的医术的”
裴晏便道:“此前这些医方我也让金永仁看过,他看了之后,只说此人医道颇为高明,但也无法确定此人身份特征。”
虞梓桐又道:“若此人就藏在太医署,他只怕不敢说吧,更有甚者,说不定就是他自己呢?”
宁珏撇嘴,“你以为随便抓一个人就是邪道头子啊?”
虞梓桐正要反驳,裴晏道:“虞姑娘说的不无道理,且金永仁并非自己人,我也怕提前露了端倪”
虞梓桐眼底一亮,哼道:“听到了没?”
宁珏耸了耸肩,只做不以为意之状,虞梓桐气不打一处来,想到为了这宅子花出去的银钱,眼珠儿转的溜圆,十分想将那什么圣主揪出来。
裴晏不管他二人,只继续道:“拱卫司那边又缴获了些仙丹来,我让他们送过来了。”
姜离喜出望外,“我待会儿便看!”
裴晏将一只锦盒递给姜离,又送上了几份证供,姜离心满意足的收在怀中,像正急着等这些东西,裴晏心底升起一丝狐疑来。
付云珩一直在查那孩童被拐的案子,这时道:“这些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难道不是道长适才说的什么乩童吗?若那邪道真的七年作乱一次,那近日丢的那几个孩子,如今岂不是正危险着?我们应该想法子救人才是”
姜离奇怪道:“什么乩童?”
玄灵道长道:“这个无量道当年在北齐之时,便喜好用各种天花乱坠的教义来草菅人命,其中以孩童祭祀守护兽,是当年的魔教流传下来的,但到了无量道时,他们在祭祀孩童之前,通常会举行盛大的乩童之礼,按她们的说法,是要向人间苍生,昭示这些孩子即将被进献,并且他们说,越是生而残障的孩子,身上福泽越多,但其实,就是欺负那些孩子要么不会说话要么看不见,要么残疾逃不了,好被他们掌控。”
“意思是,要把那些孩子带到人前来?”姜离讶异道:“那这样岂不是会被自己的亲属认出来吗?如何做到滴水不漏呢?”
玄灵道长摇头,“这便不知了,当年在北齐,据说是把孩子们装在什么木瓮里头,所有人欢歌艳舞,却不知那藏起来的孩子才是主角。”
姜离听着这话,心底莫名滑过一丝诡异,但还未想清楚那念头是什么,一旁的虞梓桐已经道:“要救孩子,也得找到那邪道首领,查问他们今岁何时动乱啊,毕竟孩子们才被拐月余,这无量道如此花里胡哨,应没有这样快吧。”
裴晏道:“不能寄希望于此,确实要查得越快越好”
宁珏便道:“那我再去安业坊探一探吧。”
付云珩也道:“我再去当年那跛足孩子的家里走一趟。”
裴晏应是,他二人随后而去。虞梓桐默了默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还是去找那原主人吧”
说着,她看向姜离道:“那原主人就在长安城外,但自从知道这宅子有问题,大抵怕我们退银钱,竟然怎么都不见面,衙门的人去了也只推脱老爷夫人都病倒了,一问三不知,再不说当年宅子里的怪事,今日我再走一趟,非得让他们好好说说。”
此刻已近午时,虞梓桐一走,自然也带走了玄灵道长。
他们一去,值房内空荡下来,姜离这时道:“徐星的医方我也仔仔细细看了,我隐约觉得,徐星那几张医方,也是出自无量道之手”
裴晏语气骤然严肃起来,“当真?!”
姜离拿出前夜所记,“徐星乃是心疾,用的方子乃煎养肝肾之阴,使木不侮金,子令母实;其选用瓜蒌薤白半夏汤振奋胸阳,桃仁、红花、丹参活血养血;加四逆散疏肝解郁,使木不刑金;佐白芷兼以解表。其中四逆散中柴胡以升其气而令肝疏,柴胡、黄芩为小柴胡汤的君药,一升一降,升降相因,是以柴胡达九钱之多①,这般用药,可谓猛烈,一般的大夫绝不敢如此配伍”
“而我在看梁天源和宋安明的‘仙丹’,以及昨日给我的那些证供之时,便发现这位大夫用药多烈,似乎格外想让病患病情好转,由此来相信‘天尊’护佑。除了都用药大胆之外,其医方重辨病与辨证相合,尤其重六经辨证,并且看医方便可知汤液之外,一定还有针灸相配合,这种种相似点,让我怀疑是同一人。”
裴晏对医理一知半解,但姜离如此肯定,他自相信此刻值房内并无外人,他不由道:“可如果徐星也入邪道,那沈家的案子,便一定与邪道有关了,另一人证韩肃清明显也是邪道中人,沈伯父正是被他们二人定了罪。”
姜离苦思起来,某一刻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骤变。
她急忙道:“当初得知沈家旧案经过,我最大的疑问便是为何幕后之人能提前一年为沈大人做局,就好像他们提前知道那堤坝要决堤,一定要找好那替罪羔羊似的。但、但如果徐星和韩煦清皆是邪道中人,此事又生在景德二十六年,再联想到你师门来信所言,那当年的一切不就有了解释?”
姜离情急地看着裴晏,裴晏剑眉拧起,很快变了脸色:“堤坝决堤害死上万百姓,而师门来信说过当年魔教残害武林时曾有过屠村镇之行,倘若沈家的案 子是他们提前一年谋划,那……那便只能是为了活祭!死的人越多,他们所求越能达愿?”
话音落下,裴晏自己都不敢置信,“景德二十六年,先是蒲州决堤,又有几个残障孩子被拐,到了年末,淮安郡王也死于非命,这一切都出自邪道之手……”
饶是姜离见过那么多命案,也很难想象如此大恶,她手臂上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呼吸微促道:“若我们的猜测是真的,那景德三十三年呢?那几个孩子被拐,虽不知下落,但很有可能也被活祭了,到了年末,皇太孙病危,他的死,是那年最大的祸端,他会否是景德三十三年被活祭的贵人?若是的话,那,那那场瘟疫……”
姜离悚然失声,裴晏也顷刻间僵立了住,“当年那场瘟疫,长安城中至少死了两三千人,若连这瘟疫也出自邪道之手……”
裴晏无法再说下去,什么样的邪道,能借天灾与疫病之名草菅人命?千千万万的大周百姓,竟然只是邪道祭祀的一环?!
姜离通身发冷,裴晏也久久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他幽幽道:“当年徐星欺师灭祖,诬陷沈伯父,后问罪于他时,他俯首认罪,决然赴死,此行更令沈伯父辩无可辩。当初我不明白,但前几日去拱卫司牢中,我见过那些对邪道深信不疑,且为了邪道寻死之人,如今我倒也明白了,他们是真的信那无量天尊存在,信生前忠心侍奉天尊,死后一定能登极乐之境,他们各个科考入朝,皆是天子门生,饱学之士……”
裴晏语声沉痛起来,但他很快又道:“今岁是第三个七年,被拐的孩子已出现了,后面定会有大规模的活祭与年末被祭祀的贵人”
姜离眼皮一跳,问道:“朝中说太子是邪道主使,我本不信,但我忽然想到,太子谋反会不会是大规模的活祭?”
太子谋逆前前后后拢共死伤两万余人,裴晏沉吟道:“除非太子便是邪道圣主,否则何必自己亲自参与?如今落个兵败的下场,陛下寿辰之后,他的下场多半与肃王相似,依我看,或许更像被献祭的贵人……”
姜离忽然又道:“若说贵人,那肃王可也能算?”
裴晏被她问住,但又道:“前两次都是年末,按理如今还远远不到时辰。”
姜离也不愿想邪道已开始害人性命,便顺着道:“对,我们还有时间,你不必管魏氏的案子了,将精力放在沈家旧案和邪道上便可。”
话虽如此,二人眼底阴霾却未褪去半分,大抵发觉气氛太过沉重,裴晏又柔声问:“这几日在皇后娘娘那里可好?”
姜离露出丝笑意,“你不用担心我,淑妃娘娘说,只要我在皇后娘娘身边待着,陛下那‘戴罪之身’四字并不算什么”
裴晏紧拧的眉头松了三分,道:“太子虽然被带回来了,但他谋反善后之事也颇为繁杂,并且高家和他身边那个参将还未被捉住。”
“参将?你是说那个常英将军?”
裴晏颔首,“此人也逃了,倒是那王进福对太子忠心耿耿,一起被捉了回来,如今也在天牢之中关着,他倒是在为太子叫屈,说太子生出谋反之心,都是那个常英怂恿的,又说太子对常英恩重如山,他是以怨报德。”
裴晏自然不信这话,接着道:“至于魏氏之事,如今大家都明白了真相,算是心照不宣,待陛下万寿节后定了太子下场,平反之事我会上奏的。”
姜离莞然,又拍了拍手中装仙丹的锦盒,“两日之内,我必判出所有医方。”
“姜姑娘,你看看尧儿身上的礼服好不好看?”
姜离回安宁宫之时,淑妃正带着德王来访,德王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四爪蟠龙纹广袖冕袍,衬的其人龙章凤姿,她大抵是叫德王来给萧皇后看的,姜离回来了,便也要听一听姜离夸奖德王。
姜离诚实地说了“好看”,便在皇后下手位上陪坐。
淑妃叹了口气道:“娘娘,你说这一切是不是有天意?尧儿这些年什么都没争过也没抢过,到头来,储君之位竟然要落在他手里,说真的,这几日下来,太子妃没了,贵妃在御惩司也疯了,太子也关进了地牢最深处,我看着在哪儿都笑容满面,可我这颗心啊总是跳个不停,只有来了娘娘这里才能安稳几分。”
淑妃显然把姜离当做了自己人,说这些话之时,也不避讳她。
萧皇后轻哼一声,“这么沉不住气,将来如何做太后?”
淑妃一愕,嗔怪道:“您这话说的也……真是让我不敢接,陛下在,您在,什么太后不太后的,您在说什么”
萧皇后也笑起来,“实话罢了”
淑妃又道:“按陛下的意思,想在万寿节那天,带尧儿一同登楼的时候说这件事,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太快了,太招摇了,便好说歹说拒绝了,您就笑话我胆小吧,我如今是不敢做错一件事的。”
姜离暗暗咋舌,肃王被赐白绫,太子也命不久矣,如今景德帝能指望的的确只有德王了,还真是不争不抢,得来一个储君。
萧皇后道:“这万寿楼第一次用来庆典,的确是一起登楼便好了,下诏之事,可等到年底再议,事缓则圆。”
淑妃松了口气,“您也这样说我便安心了,哦对了,娘娘,如今东宫和齐王府都已经被抄检完毕了,宁娘娘那边陛下始终没个决断,我想给她求个情,却又拿不准该不该开口,您看依陛下的意思,会如何处置她们?”
姜离心头一个机灵,也连忙看向萧皇后。
萧皇后默了默,“你不必开口求情,给宁氏递个信,让他们上辞官请罪的折子,越快离开长安越好吧,在陛下寿辰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
淑妃面色一变,“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萧皇后叹道,“还能有什么法子?她身边的瑾儿是太子的血脉,不管是为了现在,还是为了将来,她们母子的机会都不多,让宁氏不要等了才对。”
淑妃面色紧张起来,没再多说便带着德王离了开。
她们母子一走,萧皇后道:“丫头,陪本宫去晒晒太阳。”
夏末初秋时节,午后的金乌暖融融的,姜离陪着萧皇后坐去屋外廊下,萧皇后道:“是不是没想到本宫和淑妃这般投缘?”
姜离坦诚地点头,萧皇后笑道:“她比我的宁阳大了两岁,我看着她,便似看个小辈一般,这些年过来我也将将当她做半个妹妹了,肃王和太子这般结局,尧儿不愿争抢,以后这担子也不得不是他来担,也是不易,为了他,也为了宁瑶母子,只能当断则断。”
皇室血脉姜离不好置喙,只道:“皇后娘娘似乎在为德王殿下遗憾?”
萧皇后懒洋洋的虚闭着眸子,“傻孩子,不是每个人都想拥有无上权力,坐上那个位置,身不由己的事便太多了……”
萧皇后入宫太久,时常便冒出些意味深长的话,姜离不知如何接言,便只陪着皇后坐在廊下晒太阳。
直至黄昏时分,姜离回到寝房,拿出裴晏给的仙丹和证供一点点细看起来。
既然答应了裴晏两日内判出医案,翌日初八,姜离几乎整日都未离开寝房。
而从早到晚,万寿楼方向皆传来了不少丝竹鼓乐之声,一听便知乐师在为初十的盛事排演。
至深夜子时,姜离写完最后一张医方之后,看着桌案之上排布的七八张医方,她不仅陷入了沉思,清凌凌的瞳底更尽是惊疑难定之色。
她看着医方呆坐良久,像怕出岔子,又从头将所有丹药再细究起来。
直至初九日清晨,姜离面色沉郁地出现在了皇后跟前,皇后昨夜被万寿楼的响动吵到,也未睡好,但众人皆知万寿节将近,便也不敢多嘴什么。
姜离为皇后请了脉,又开了个安神的方子方才出宫。
刚走出安宁宫不远,便见整个内宫北苑已被装点一新,所有宫殿回廊不染尘埃,通往万寿楼的宫道左右更挂满了锦绣帷帐,万寿楼外的白玉石中庭,不仅搭起了高耸的祭坛,还布置了百席以作宴饮,初十夜里,景德帝带着德王登楼,与长安百姓同乐寿辰之后,还要在此与文武百官赏月同乐。
姜离一路行来,四处忙碌的宫人们勤快利落,各个容光焕发,显然因着这盛事,宫里因太子谋反而生的阴霾已经一扫而空。
姜离心底没有一点儿雀跃,等她急匆匆赶到大理寺之时,刚一进东院值房,便见正堂西窗下,虞梓桐额上绑着血色白棉站着,竟是受伤了。
姜离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这是怎么了?”
虞梓桐面上青红交加,往裴晏和宁珏几人处瞟了一眼,轻咳一声道:“那日我不是说想自己去探一探嘛,便夜里潜进了恒亲王府,结果,恒亲王府的护卫武功高强,将我当做了小毛贼追赶,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逃脱……这里嘛,咳,是王府护卫射箭擦伤的,没大碍,你不必担心的”
“射箭擦伤?!”姜离大惊,“射箭擦过了额头?”
见她惊怕起来,虞梓桐连忙拉住她,面上露出一抹羞涩笑意道:“没事没事,别担心,有人救了我”
姜离看出古怪来,“何人救了你?”
虞梓桐有些扭捏地再轻咳一声,“如果没有认错的话,应是……沈公子……”
姜离目瞪口呆,待转头看向裴晏,便见裴晏板着脸,面无表情的,一看此事便与他无关,姜离忙又问虞梓桐,“你如何确定是沈公子?”
“当然是扮相啊,他面上罩着黑巾,只露出个眼睛,双手也带着黑色护手。”虞梓桐说着语声一低,悄悄道:“就和上次明华山一样……”
姜离哭笑不得,“上次……上次你应该没看到他真人吧,怎么就肯定是他呢?”
“那次便是他救了我,这阵子我一直在找他的消息,昨夜我独自涉险,那一箭差点就要了我性命,来人通身墨黑,身手极好,不,应该是非常好”
虞梓桐说着面带崇拜之色,又一摊手,“那这样一排除,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谁了,且他救了我就走了,潇洒利落,一定是他!”
虞梓桐斩钉截铁,一旁听着的宁珏哼笑一声,“万一人家只是一个过路的江湖豪侠,不愿与你说话,也不愿承你的感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