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道:“除毒之后继续为娘娘调理身子,施针加汤液,短则半年多则一年,便能让娘娘有再孕之机,但受孕非女子一人之责,太子殿下也需身体安泰才好。”
薛琦听得无奈,又警惕地朝外看,“你这孩子,太子殿下自是安泰的。”
薛兰时倒是笑开,“本宫明白你的意思,半年一年的虽然还是慢,但这么多年本宫都过来了,如今好歹有了希望,知道你擅施针,本宫也为你准备好了。”
她起身入内帷,姜离也跟进去,没多时,秋雯自耳房捧出个针囊来,姜离打开针囊道:“请娘娘仰躺,露出胸口与腹部”
秋雯帮薛兰时更衣,姜离一边施针一边道:“鹰窗穴主治乳痈,寒热气短,坐卧不安,神阙与归来二穴主女子阴寒,关元活宫,冲脉与足少阴之会穴气穴亦治胞宫虚寒,月水不通,娘娘沉疴已久,我尽力为娘娘徐徐理之。”
适才在外时姜离未细说她妇人病症,此刻施针,却是颇为对症。
薛兰时微微闭着眼睛道:“你是个细致的孩子。”
姜离不再多言,待一刻钟后为薛兰时施针完毕,她起身合衣,只觉小腹暖热松快,果与片刻前多有不同,她眼底明光更甚,拉着姜离的手朝外走,又语重心长道:“阿泠,若你真能让本宫再孕,那你便是薛氏的大功臣。”
说着话,薛兰时触到她掌心一层薄茧,“你行走江湖,可会武艺?”
姜离摇头,“我禀赋极差,少时还患过心疾,并未学过武功。”
见她们出来,薛琦和李嫣迎了上来,皆疑问地看着她,似在等她评价。
薛兰时笑眼微弯,拍着姜离手背道:“这些年本宫看过不少大夫,也因此用药颇杂,但十多年看下来莫说有何人能助本宫,便是真正能信任之人都寥寥无几,但如今阿泠回来了,自家孩子自与旁人不同,适才只施针,已让本宫知道她那盛名所言非虚,天可怜见,我们薛氏竟出了这样一位医家奇才。”
薛琦松了口气,李嫣则觉惊艳,姜离谦虚道:“大周最好的医家在尚药局、左春坊药藏局与太医署中,我年纪尚轻当不得娘娘如此夸赞,此番医治之法娘娘若有疑处,我也可与太医们共诊。”
薛兰时失笑,“你不必自谦,你年纪虽轻,但本宫看了那么多大夫,岂能不知?几年前本宫身边倒是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也擅妇人病,但可惜一来此人是男子多有不便,二来,这些年此人官虽升了,心气却低了,年年自请外派地方费力不讨好。”
薛琦听至此道:“娘娘别说,白敬之这两日也该回来了。”
薛兰时拉着姜离在身边坐下,摇头道:“此人胆小,用不得了,本宫看阿泠就极好。”
她看向姜离,“姑姑信你,你莫要让姑姑失望。”
此时自称姑姑,代表她对姜离颇为赏识,姜离颔首,“是,我自尽力为姑姑分忧。”
薛琦面露笑颜,唏嘘道:“若是泠儿能帮得上娘娘,明岁湛儿再一举高中,娘娘便可高枕无忧了。”
薛兰时道:“哥哥有一双好儿女,如今阿泠在长安,本宫想见便见了,湛儿在书院哥哥却得照顾周全些,前次陛下还问,说湛儿近来可做好文,本宫只道他为了明岁入科场做准备,未有闲暇做赋,陛下听了也十分期待湛儿明岁能拔得头筹。”
薛琦笑的眼睛眯起,“明白明白,我不会疏忽湛儿的,您尽管放心。”
薛兰时很是满意,唤来另一个叫明夏的侍婢,“去把给阿泠备下的那套头面拿来,这些年这孩子在外面受苦,本宫这做姑姑的头一次见面总要表表心意。”
明夏应是,李嫣上前拉住姜离的手道:“表姐,你的医术这样厉害,可打算收徒儿?我在这宫中好生无趣,不如去找表姐学医吧?”
姜离失笑,“学医辛苦,我实在不忍郡主受苦。”
薛兰时也道:“你莫要胡闹了,被你父亲知道,又要斥责你。”
李嫣嘴巴一瘪,“反正父亲心里只有李瑾,女儿都三日未见过父亲了。”
薛琦听得心紧,“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薛兰时叹气道:“在忙徐州水患余事,水患虽在夏天,可灾民太多,从入冬到明年开春如何安置是一大患,朝廷怕再生襄州那样的乱子,一直在定计策,再加上此番水患毁掉了不少河堤,若不趁着冬日修补,明岁春夏又要出事,偏生如今朝廷找不出像沈栋那样的治水能臣,如今工部和都水监那些人都焦头烂额呢。”
襄州民乱正是流民太多之祸,朝廷自不能重蹈覆辙,薛琦了然,“那我明白了,那娘娘便好生养身子,再防着景华宫那位便是。”
薛兰时凉凉一笑,“李瑾越来越得陛下喜欢,防不防的也不打紧了,他不比他哥哥英才,命却是比他哥哥贵上百倍,实在让人唏嘘。”
薛琦听得心惊,“娘娘慎言,您知道此事提不得的。”
薛兰时浅吸口气,又恢复成端庄雍容的样子,“罢了,本宫心里有数。”
见她施针完面有倦怠,薛琦便道:“娘娘好生养着,天色不早,我便带着泠儿先告退了,娘娘有何不适,只管宣召泠儿便是。”
薛兰时便道:“好,十日之后,本 宫派人去接阿泠。”
姜离起身行礼告退,又跟着领路的小太监一路出宫,刚过了崇仁殿,却见不远处一个年轻公子进了太子议事的崇教殿,薛琦眉头微皱,“那是宁家小公子?”
小太监应是,又低声道:“入冬之后,宁家小公子经常被太子殿下召来说话。”
薛琦哼了一声,待出了朱雀门上得马车,面色才彻底沉了下来,姜离就坐在对面,不好装作没看见,便道:“父亲,那位小公子是……”
薛琦道:“是宁侧妃的弟弟宁珏,宁家本来只有宁瑶一个独女,可宁胥远三十多了,又得了个宁珏,此子性子骄纵,常去江湖闯荡,本来没把他放心上的,可今年他不知怎么改了性子,竟不出去行侠仗义了,还和太子殿下越走越近,太子殿下大有把他培养成自己人的意思。”
姜离安抚道:“父亲安心,等弟弟明岁高中,太子殿下自然不会轻慢他。”
如此一言果然令薛琦舒泰不少,他哼笑道:“不错,还有小半年,小半年之后,他们且等着看吧。”
姜离不再接话,只听马车辚辚轻驰间,有窸窣之声打在了车顶上,她掀帘回看,便见天上飘起碎雪,巍峨的朱雀城门气象森然地伫立在阴沉天穹下,姜离看着看着,眼前又浮现出景德三十四年上元日的情形。
朱雀门前刑台高架,广安伯府四十三口身负亡命牌,披头散发地跪在高台之上,那日下着比今日还密的大雪,隔得老远,她甚至看不清魏旸和虞清苓的脸,后来鬼头刀一起一落,蜿蜒的热血汇成溪流滴答而下,深深印入朱雀门前的青砖之中。
五年已过,再多的血色也被风雨涤荡干净,这十里长安,三千宫阙,也无人记得广安府四十三条人命,可到底,还有人活在恐惧之中,而姜离怎么也不会忘记,当年刑台之上,替刑部司郎中宣读包含繁复医理的证供之人,正是魏阶在太医署的挚友,后来升任医署太医丞的白敬之。
当年的他还只是八名医正之一,出事后,他和为皇太孙诊病的一众御医,拿着她的证供给魏阶定死了罪,其后白敬之升太医署二把手,可从此年起,他每年皆自请外派,或是去地方治疫,或是代表太医署去民间传道讲学,一年中在长安之时寥寥,若非心里有鬼,何以做到如此地步……
马车过朱雀街往平康坊去,等停在薛府门前时,先一步下马车的姜离一眼看到了一辆华盖宝驹的车架,她心底生疑,与薛琦一同进府门之后,便见薛泰等在门口,禀告道:“老爷,大小姐,裴国公世子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姜离本想早些回盈月楼歇下,此时一愣,薛琦也意外道:“裴鹤臣?他今日登门是为了什么?”
薛泰看眼姜离,“说是来对大小姐致谢。”
姜离眼皮一跳,前日裴晏说要登门,她只以为是他客气之语,却不想他今日竟真来了?
姜离欲言又止,薛琦却大步往前院去,“泠儿,快,别让客人久等。”
姜离抿了抿唇,只好跟了上去,刚入前院,便见裴晏一袭银衫站在廊檐之下,九思站在他身后,一见她们回来,喜上眉梢地说了句什么。
薛琦一副熟稔口吻道:“鹤臣,今日真是稀客”
裴晏挂着疏淡笑意寒暄,姜离看着他彬彬有礼,看着一句句场面话被他娓娓道来,一股子极大的诡异感油然而生,不多时,裴晏朝她看来。
姜离扯了扯唇,“裴大人。”
薛琦道:“鹤臣你太客气了,泠儿都说过了,举手之劳的一个小忙而已,何需你亲自登门?如今案子破了陛下高兴,满长安的小娘子都放下心来,也算她的功德,你难得过来,今夜定要留下用膳才好”
裴晏道:“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今日来除了致谢,还有个不情之请望薛姑娘答应……”
姜离心头一凛,薛琦疑道:“是此前那案子?”
裴晏道:“大人当知道我祖母抱恙多年,到冬日尤其难捱,这几日她老人家病情反复,长安名医请了个遍都无用,因此我想请薛姑娘出诊替我祖母看病。”
薛琦面露恍然,“给老夫人看病啊,这没什么,你既信任泠儿医术,那泠儿也当仁不让,眼下天色尚早,泠儿你便跑一趟罢。”
姜离神色漠漠,裴晏却一脸诚恳,她盯了裴晏两瞬,点头道:“看诊当然可以,只是我出诊诊金极贵,不知裴大人可愿意?”
薛琦张大嘴巴,“泠儿,你怎”
不等他喝止,裴晏便点了头,“姑娘医术高明,无论多贵的诊金,裴某都心甘情愿,事不宜迟,请姑娘随我走吧。”
姜离似笑非笑,“好啊。”
第026章 责打
怀夕抱着医箱坐在马车里, 一边张望着暮色中的街市热闹,一边道,“姑娘,去裴国公府的路和咱们去舅老爷府上同一个方向……”
裴家先祖乃开国元勋, 后获封世袭公爵, 百多年传承下来, 裴氏嫡系出过五位宰相,十多位阁臣,当今国公爷裴渊年至古稀, 曾官拜太傅,是当年辅佐景德帝登基的第一大功臣,直到二十四年前,裴渊因病乞身, 多年来只做个富贵闲人。
裴府坐落在朱雀门以西的延寿坊,比简家所在的通义坊更靠近皇城,姜离从窗口看出去, 越靠近延寿坊, 入目街市巷陌越是熟悉。
见姜离不言, 怀夕又接着道:“姑娘, 奴婢没想到裴大人竟真来致谢了, 他果真言出必行……”
“奴婢听吉祥姐姐说, 裴大人年少成名,这么多年白圭无玷, 是长安城最光风霁月的公子典范,许多世家小姐都对他芳心暗许, 但裴少卿太过渊清玉絜,贵女们喜欢, 却又觉他高不可及不敢示好,这么些年,也只有安阳郡主对他表露过心意。”
“说安阳郡主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呢,但裴大人却未与她有半点蜚短流长,吉祥姐姐还说裴大人自小规矩礼法无可挑剔,乃是因裴家家训之故,他小小年纪便将家训刻在骨子里,与别的孩童大不一样,也因此,有人说他天性凉薄,正合那存天理灭人欲之说……”
姜离听着她絮叨,目光一时悠长起来,十二年前,紫薇殿廊桥遥遥一见,冰雪天地间,如圭如璋的少年郎谁人不为其心折?便是彼时姜离自己,也觉裴晏惊才艳艳,天人之姿,与她这样被半途收养的,假模假式只会学医的“贵女”是天壤之别。
然而未隔多久,她第一次随虞清苓入裴国公府,如今日这般去给裴老夫人诊病时,却在裴国公府的后园内目睹了令她极心惊的一幕……
老夫人患胞宫积热之症,因施针处私隐,虞清苓为其诊病时,姜离独自等在老夫人卧房外。裴府的老嬷嬷见八岁的她着一身杏黄锦鲤纹襦裙,冰雪姿容,沉静乖巧,一双眼睛却不住往院子里的红梅上瞧,便笑呵呵道:“姜姑娘,若喜欢便去折两支,出了院子往西走还有刚开的绿腭梅,姑娘折两支带回府赏玩,免得等的无趣。”
那时的她到底年幼,平日极力守世家规矩,骨子里尚有顽性,且她在外流落多年,哪里见过绿色梅花?见虞清苓还有些时候,她礼数周全地应谢,又徐步往外走,出了上房见院子里并无其他下人,她松出口气,提起裙摆往西侧门去。
出侧门过连廊,姜离很快看到了大片绿萼梅,浅绿的花簇层层叠叠,繁若堆雪,姜离嗅着梅香走入林中,心想折三枝,与魏阶、魏旸,虞清苓房中各养一枝。
她选那花朵半开,枝条虬结写意的折了两支,正要去折那第三支时,一道又响又重的抽打声响了起来,她甚至听得分明,那是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姜离耳力素来不弱,目光四扫后,看向了梅林东南的一座厅阁。
起先她并无探究之意,谁知一道低低的呜咽声响了起来。
若是惩治下人,也不该如此无声无息的,姜离心底疑窦更深,放轻了脚步往那朱漆碧瓦的窗根下走去
“你知错了吗?”
走至半途,一道咬牙切齿的妇人声低低响起,姜离脚下微顿,心道还真是在惩戒下人?此念既出,她转身便走,她是伯府义女,绝不能在外给虞清苓惹麻烦,可还未走出两步,那道抽打声更重更快,听得姜离头皮发麻,她很是不解,怎么没求饶呢?就算不甘心,也先低头啊!
她忽然一惊,不是要被打死了吧!
这么一想,姜离踅身而返,轻手轻脚地摸到了窗根下,老旧的窗棂咬合不紧,正好有处缝隙能让她看到窗内一角,她眯起眼睛,只见屋内光线晦暗,尺宽长凳上,趴着一个光裸背脊的少年,少年身侧,半幅竹枝纹褶裙袍摆伫立着。
忽然,长鞭扬起落下,重重抽打在少年背上,隔着丈余,姜离也能看到少年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他的脑袋朝着窗棂方向,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若非他的手还紧抓着凳沿,姜离几乎以为他已晕死过去,长凳另侧跪着个背脊佝偻的小厮,正是他在哭泣。
执鞭之人长裙曳地,但微弱的光线模糊了衣料材质,姜离一时不知此人是何等身份,而很快,刻意压低的质问又响了起来
“你非要在这时触怒天颜吗?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的遗愿?你这世子之位来之不易,你非要为了那些不相干之人,舍弃裴氏一门的尊荣吗?”
姜离瞪大了眼瞳,而妇人又重重落下一鞭,恨声问:“裴氏家训第一句是什么?”
“克、克己慎行,欲不可纵。”
少年声音嘶哑的答话,妇人却尤不解恨,又落下一鞭道:“好,原来你还记得,你让母亲太过失望!你想看着祖父和祖母一把年纪还为你担惊受怕吗?偌大的裴氏若毁于你手,便等于你拿刀杀了母亲!还是,你想看着母亲死在你面前?!”
她越说越是激动,“你说,你到底知不知错?知不知错!知不知错?!”
一问厉过一问,一鞭重过一鞭,少年依旧不认,窗棂之外,姜离攥着花枝,瞪大眼瞳,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她知道,这打人的乃是高阳郡主李菡,而那趴在长凳上的,正是数日前在宫里见过的,声名赫赫的国公府新世子裴晏!
他笔挺的背脊仿佛快被抽断,血色沿着肩胛而下,滴滴落在屋内地砖上,姜离看的心惊肉跳,却知此事绝不是她能管的,不仅如此,她得立刻离开才是。
她屏息往后退去,可冬日凛寒,窗根石阶凝着一层薄冰,她刚要转身,脚下“呲”的一滑,动静本不大,可这时,裴晏一动不动的脑袋抬起,赤红的眸子鹰隼般望了过来
缝隙细小,四目相对的刹那,姜离不知他是否看清自己,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上,她一动不敢动,不过片刻,裴晏又缓缓垂下了头,而高阳郡主更是毫无所觉。
姜离咬牙猫下身子,再无半点声响地离开了梅林。
她心乱如麻,快步回到老夫人院子之时,正撞上那位和蔼的嬷嬷,嬷嬷往她手中扫了一眼,“姑娘怎么才折了一枝?”
姜离暗道不好,低头一看,果然见手里只剩下一枝梅枝,另一枝定是落在了窗下,她只得镇定道:“绿梅罕有,一枝足以了,多谢嬷嬷。”
嬷嬷失笑,又请她再折几支红梅,姜离应了一声往梅树走去,心底却难安宁。
高阳郡主与裴溯少年定亲,情深意笃,当年十里红妆结为连理,乃是长安一段佳话,后裴溯病死在任上,多年来她以郡主之身侍奉二老,素有孝义之名,后教养出裴晏这样的少年才子,满长安无不赞她贤良淑德,可姜离没有想到,她会对裴晏如此暴力,而自己若是没有看错,裴晏背脊之上尚有旧疤未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