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不耐应付,只道:“她人病状不好多言,妹妹早些歇下吧。”
言毕,她拉着郭淑妤而走,薛沁原地跺了跺脚,只好转身回了内院。
走在半途,郭淑妤道:“适才来时,便听三姑娘说了许久徐家和余家的事,我这才知道,原来付姑娘被退婚还有这么大的隐情,那徐公子和付姑娘定亲多年,到头来却如此无情无 义,也实在是叫人唏嘘……”
感叹两句,她又道:“听说姑娘刚去裴国公府出诊了。”
“是,裴老夫人有些旧疾复发了。”姜离顿了顿,又问:“郭姑娘今日来,可是为了上次没说完的话?”
郭淑妤笑意散去,紧抿着唇角点头。
姜离心里有数,回头看了一眼跟着的一众仆妇,不再多问,只等将人请回盈月楼,奉上茶点,又屏退吉祥与如意后,才静静等郭淑妤开口。
“还请姑娘救我”
人一走,郭淑妤便恳切开了口,姜离有些心惊,“姑娘不必客气,你这是……有何处不适?”
郭淑妤开了头,表情却极其紧张,一旁的紫衣侍婢替她道:“薛姑娘,我们小姐最近一年多受了几次惊吓,第一次是去岁那个奸杀案,后来断断续续又经了几次意外,从那以后,姑娘便得了一种怪病”
紫衣婢女一脸愁云惨雾,而郭淑妤双手互攥悬于身前,仔细看,肩膀还微微发着抖,她深吸口气,咬牙道:“我总觉得有人要杀我。”
姜离听得微诧,“此言怎讲?”
她面色有些难堪,似乎自己也觉得荒诞,紫衣婢女这时道:“您听来可能会觉得古怪,但我家姑娘不是想多了那,也并非中邪,她应是病了。”
望着郭淑妤瑟缩的眸子,姜离尽量平静道:“姑娘的病我确是第一次见,请姑娘详细说说,这症状是如何开始的?”
紫衣婢女鼓励地看着郭淑妤,郭淑妤眼眶微红道:“细论起来是从去岁五月开始的,您有所不知,那时长安城出了个丧心病狂的色魔,陆续害了三位官家小姐,其中第三位姑娘,正是与我们一群人秋游时遇害的。”
她语声瑟瑟,尤有余悸,“是前户部度支司郎中岳大人的女儿盈秋,那日我们一行六人去城外三清观后山赏枫,上山时太阳烈烈,待到山顶却天色突变大雨瓢泼,我们一行人里只盈秋上山时打伞遮阳,跟着的护卫车夫则等在观里,见天色无转晴之意,她便先带着婢女下山,好令随从们上来送伞,不然不知要等多久。”
“那后山的路好走,我们也就应了,又等半个时辰,终于等来了送伞的,可一问才知,他们未见着盈秋,是看雨势自己来送的,我们心底奇怪,先往观里去,到了观里,便见她家的小厮因她带了伞安然等着,并未着急,我们两边一问,发现盈秋和婢女二人两个时辰了还未回来……”
姜离肃眸道:“她在后山遇害了。”
郭淑妤点头,哑声道:“各家随从、观里的师父一起去找,先在林子里找到了被打晕的婢女,又在后山一处废弃的猎屋里找到了盈秋,那时已过二更,她死的万分惨烈,我看到时直被吓晕了过去……从那以后,我便觉有人要害我。”
她语声轻颤,目光恍惚地落在姜离身后,“我先是怕那色魔,整整两个月足不出户,日日命人去衙门问色魔抓到没有,入了七月,听说金吾卫已在城外抓到了人,我仍不放心,足足等了七八日,听说那人被五花大绑关入天牢我才松了口气,可那色魔一日不死,我还是觉得害怕,直到九月末,那凶犯终于被问斩在西市,可就在我要彻底放下心时,我养的猫儿忽然死了……”
“我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猫儿可能吃了毒物,我那猫儿除了吃些活鱼虾,便是喜欢舔我的燕窝羹,而那日,我正把一小盏都喂给了它。”
姜离蹙眉,“可有找到毒物?”
郭淑妤苦涩摇头,“不曾,那些鱼虾活的好好的,厨房杯盘碗盏都查了,后来他们安慰我,说定是吃了其他有毒的腌臜之物,我彼时半信半疑,因接连两次打击忧思病倒,这一病便到了年底,眼看我有好转之时,却又出了意外。”
“去岁腊月,我去城外相国寺上香时,府里的马车车轴忽然断了,当时马车走在一处陡坡上,车厢失控,翻倒在地,还差点坠下悬崖,我撞伤了额头,人也吓的三魂没了七魄,就此彻底患上惊悸病……”
姜离道:“此事是意外?”
郭淑妤苦笑,“是,母亲派人检查了,是那车轴被虫蛀了,我自那之后病恹恹了三月,到了四月仲春,我出城去玄武湖游湖散心,可不知怎么,又掉下了湖,当时我恍惚间只觉有人推我,可彼时所有人皆有人证,根本无人推我。”
郭淑妤瞳底惊悸一片,呼吸也急促起来,“那之后我轻易再不敢出门,可我没伤没痛的,总不能一直憋在府内,到八月,我们一行人去德王殿下在城外的庄子上赏月,当时两位公主殿下也在,因此当夜无论男女皆在庄上留宿,可就在那天,我住的那间屋子不知怎么竟着了火,偏生我那屋子的门闩还卡了住,我和画屏差点被烧死在屋子里。”
姜离眉头紧拧,“后来可查出起火原因?”
郭淑妤摇头,“不曾查出,彼时正是初秋时节,秋老虎日日酷晒,一点儿火星也能引发走水,我和画屏最终只受了轻伤,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画屏便是紫衣婢女,她这时继续道:“再然后,便是数日之前,姑娘在庆阳公主府赏花,当日姑娘您也在的,您应当记得,养在窗上的建兰从三楼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你们身前,只差一点便血溅当场……”
姜离心底一跳,她当然记得。
那日花盆本要砸向她们二人,郭淑妤为此扑向她,以至手腕受了伤。
姜离点头,“是,我记得,当日楼上人虽多,但无人看见有人在窗边,查问后说窗外的木栏年久失修,最终也当做了意外。”
郭淑妤哽咽道:“不错,每一次都是意外,我像是中了诅咒,怕什么来什么,那日我找姑娘本也是想让姑娘看病,却不想话未出口又出了事。”
“盈秋是我挚友,猫儿也伴我七年,自九月我便一蹶不振,而从第二次落水起,我一日比一日害怕,夜夜噩梦难眠,连府门也不敢出,许多宴请雅集皆推了,便是在府里我也时时惊恐不安,让母亲增加嬷嬷和侍婢护我,我母亲急坏了,当我是沾了邪祟,请了许多和尚道士来看,但都无用,后来又请大夫来看,各式安神之药都吃了,却仍不见好……”
她抹了抹眼角,“莳花宴之后,我缓了几月的病情又复发,这几日每夜只能睡两个时辰,还偶有幻听幻视,再如此我只怕要疯,这才下定决心来见您。”
郭淑妤经历太过离奇,姜离实在惊异,“短短一年多,挚友爱宠离世,还遭过四次性命之危,的确易生心病,伸出手来我看看”
姜离为郭淑妤问脉,又问:“夜里做什么梦?”
郭淑妤紧声道:“梦里皆是在被监视被追杀,还梦到盈秋,一夜醒来四五次,白日里惊恐难定,脑中总在想窗外有人、门外有人,明知府里安全,却也难以控制,想的人头痛欲裂,像要窒息一般。”
姜离凝神道:“寸脉细软,重按可见,又如豆滚,摇动不宁,乃惊妄之症与悸症齐发,再加上气血虚弱易生逆乱,如今凛冬又有寒邪入侵,由此畏寒肢冷,胸脘满闷,时伴惊狂恶寒。”
顿了顿,她道:“我先开个温通心阳、镇惊安神的方子你用两日。”
吩咐怀夕取来纸笔后,姜离道:“桂枝三两去皮,干草二两,生姜三两,牡蛎五两,龙骨四两,大枣十二枚,蜀漆三两洗去腥,以上研末后,以水煮一斗二升,先煮蜀漆,减二升后,以诸药煮取三升,去渣后温服一升①……”
姜离说完,又问:“姑娘可去祭拜过岳姑娘?”
郭淑妤点头:“自然去过。”
姜离便安抚道:“姑娘不必害怕,你虽有症邪,但未到病入膏肓之地,你后来种种,皆是由岳姑娘的案子而起,若要彻底治愈,除了治身上病邪只怕还得想着破除心魔。”
见郭淑妤满脸惶恐,姜离叹了口气,“心病难医,但你别怕,我们徐徐图之,你去榻上躺下,我为你施针。”
郭淑妤应声,姜离取过针囊,先自厥阴、太阴、少阳行针,又刺阳明、鱼际、大陵、内关几穴,一刻钟后,她收针叮嘱,“三日后,请姑娘再来换方施针。”
郭淑妤穿好衣衫,“是,那三日后我仍是暮色时分来。”
姜离应好,郭淑妤捧着热茶缓了片刻,见时辰不早便提告辞,又令画屏付上诊金。
姜离令怀夕收下,亲自将她送至府门处,临走之际,姜离忍不住问:“除了庆阳公主府那一次,前几次危险,姑娘真的都让人仔细探查过?全部都是意外?”
郭淑妤重重点头,“不错,当时虽未报官,可的确让下人好好探查过。”
姜离闻言心弦微松,又安抚道:“虽然一年之内数次意外的确太巧合了些,但世上之事总是难说,姑娘先安心养身,若觉害怕,无论府内府外多增人手相护是好的。”
郭淑妤道了谢,由一众仆从簇拥着上了马车。
望着马车在夜色之中远去,姜离心底涌起一股古怪之感,好端端的伯府小姐,真能这般倒霉吗?
第028章 救命
送走郭淑妤, 姜离回盈月楼沐浴更衣后,从箱笼最底层翻出了一本泛黄医书,她坐在窗前昏灯下,打开医书, 将一份古篆体写就的名单取了出来。
怀夕上前将灯花拨亮些, 忧心道:“姑娘回长安半月, 还是头一次拿出这份名单看,可是姑娘今日在太子妃那里得了什么线索?”
姜离之所以费尽周折冒充薛家大小姐,一是因当年的案子薛琦为主审之一, 二是因薛兰时当年同样存疑,而借由薛兰时,她便有了名正言顺出入东宫的机会。
她缓缓摇头道:“今日只是为薛兰时探病,算初得她的信任, 并未提起五年前之事,当年出事之时人员情况颇为复杂,便是到如今, 有些人我仍难调查清楚, 再加上后来处置的人太多, 我眼下只能徐徐图之。”
怀夕道:“若待太子妃完全信任姑娘, 放任姑娘在东宫自由行走, 姑娘可有法子?”
柔韧纸页上排布着三十来个姓名, 还伴着众人生平简述,姜离目光寸寸移过, 语气幽深道:“当年的案子虽生在东宫,牵扯的大夫却颇多, 如今的左春坊药藏局已没有当年案子的旧人了。”
大周立朝近两百年,仍沿用前朝旧制, 各处医药皆设不同衙司,东宫的左春坊药藏局,负责照应太子和东宫众妃嫔们不甚疑难的病症,若有何病药藏监和药藏丞看不了的,便要从太医署调召御医,若连太医署的御医也难治,那除了从民间请大夫,还有陛下跟前的殿中省尚药局可寄希望。
姜离道:“当年皇太孙发病后,起初是药藏局的药藏监许长旭、药藏丞宋允楠负责医治,他二人也算医术高明的大夫,但确定染疫病后,东宫上报给陛下,陛下牵挂不已,调拨了自己尚药局的俸御郎温明礼带着侍御医秦求安前来看诊,这四人会诊了半月,皇太孙却病的越来越重,陛下担忧更深,忙又让义父抽调太医署的人常驻东宫,当时长安城也需治疫,太医署忙作一团,义父便调派了医监周瓒、医正孙致远二人一同问诊。”
怀夕了然,“牵涉了三个衙门的人……”
姜离点头,“这些人里头,义父独门针灸术冠绝大周,温明礼的汤液也独树一帜,因此由他二人主治,其他人一同侍候诊脉、参议处方、合药尝药等,皇太孙染疫之前刚患过一次伤寒,因此正值体虚之时,染疫后病发的慢,症结却深,义父七人换了不少方略,收效都甚微,在加上疫病闹得人心惶惶,那两个月义父白发都多了不少。”
说起旧事,姜离面上已无悲切,只瞳底一片苍凉,“出事之时师父在府中养病,我人在皇后娘娘身边,等我一番证供落定,也擅针灸的许长旭和秦求安先看出不对来,许长旭掌着东宫医药,皇太孙病亡,无论旁人如何,他都是首当其冲担责者,于是他同秦求安复盘了义父治病针法,又找了一个太医署里稍懂些伏羲九针的医正……”
“这医正便是我去岁查过的白敬之,他与我义父素有私交,还听我义父说过些伏羲九针的门道,他一看我的证供,竟是比许、秦二人更笃定我义父施针有误,于是三人联起手,向陛下和太子检举义父害死了皇太孙,其他御医看出门道后,也为了开脱自己,自是站在他们那边,使得义父之罪朝夕定死。”
怀夕比姜离还生气,攥着拳头道:“但可惜他们也未逃过!”
姜离冷笑一下,“自然逃不过,他们说义父近三日施针皆有误,可他们个个享着大周医官俸禄,又深受陛下信任,却没有一人看出错处,怎么也要负失察之罪。”
药藏局的许长旭和宋允楠,因本就是东宫医官,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两家人被判充军流放,后来都死在了朔北,温明礼和秦求安则被革了尚药局之职,下放到了地方医署,几年间在各处州府辗转,如今一个在黔州一个在幽州,周瓒和孙致远因本不擅针灸,牵累最小,被降为低等医工,仍在太医署留用。
至于其他低等医侍,连带着东宫伺候的宫婢太监,被处死者足有五十多人,这些人虽近不了皇太孙之身,却也经历过三月救治,但都在景德帝和太子大怒之下没了性命。
白敬之未参与救治皇太孙,自不曾被问罪,相反,因查出了皇太孙死因,还被景德帝恩赏,彼时正值太医署人员变动,他连升两阶做了太医丞直到如今,而太医令,则是当初治疫有功的御医金永仁顶了上。
怀夕知道旧案处置结果,此时捂住脖颈道:“不怪说皇宫内院比江湖上要凶险万倍,宫里那些侍奴,一不留神便要掉脑袋……”
姜离眯起眸子,语气危险起来,“当年剩下的六位大夫,短短半年后便死了两个,本还有四人,可孙致远在三年前去沧州治疫之时意外而亡,所谓治疫过劳从马背上跌滚下来摔死的说法实在疑点重重,剩下的几人,温明礼在最南的黔州乞身归隐,秦求安在最北的幽州传道讲学,都距长安万里之遥,如今够得着的只剩下周瓒。”
微微一顿,她道:“白敬之快回来了。”
怀夕有些意外:“有消息了?”
姜离摇头,“在东宫时,薛兰时与薛琦说起了他,他第一擅小儿病,第二擅妇人病,此前大抵为薛兰时看过旧疾,算得她信任的,只是后来他常年在外,薛兰时嫌他心气低,将他弃了。”
说至此,她将名单收起,“如今差不多了,寻个时间去一趟崇德坊。”
怀夕语气松活两分道:“您回来半月了,长安已无人不知您的名头,何况那康景明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下午连咱们府中小厮侍婢都在议论,说外头都在传您不仅医术高明,还会验死缉凶,连大理寺都不得不请您出马……”
姜离微微蹙眉,“世人都喜离奇怪诞之说,不过如此也好。”
歇下之时已近四更天,姜离辗转入梦,惊诧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七岁之前,时隔多年,再加上广安伯府的惨案,她已经有好几年不曾梦见幼年之事,可今夜,她又见到了槐花树下绣辛夷纹的妇人
“抱朴守拙,讷言敏行,记住了吗?”
“这么笨你一个人怎么活?”
“不要问我你母亲的事……”
“听我的话,永远别去长安……”
清晨第一缕曦光破云而出时,姜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她满腔酸涩地望着帐顶,心道她从小便不是个听话之人,让她不要来,她偏偏来,让她走,她偏偏回,反正再大的苦头她也吃过了。
起身用早膳之时,吉祥从外走进来,“大小姐,寿安伯府送了帖子来。”
姜离接过帖子,一笑,“还真邀我过府。”
付云慈设宴请客,姜离自要赏光,午时过后,她乘着马车往寿安伯府去,等到了府中,便见果然是付云慈和虞梓桐一起候着。
二人迎她回了付云慈的小院,进门便有佳肴飘香。
付云慈笑道:“你快看看,这些都是我母亲的手艺,知道你少时在徐州长大,她今日一早便开始忙碌,尤其这道鸭汤,炖了三个时辰。”
姜离望着满桌子菜肴,心底暗道不妙,付云慈又道:“徐州菜风味清鲜,浓而不腻,我有位表姨祖母早年嫁去徐州,母亲曾去住过两年,对徐州美食念念不忘,后来专门请师父在府上做过一段时间徐州菜,快快,就咱们三个自在,都落座吧。”
付云慈说着,亲手给姜离盛汤,“我以汤代酒,敬谢姑娘,往后姑娘若有何吩咐,我自万死不辞”
姜离听得失笑,只好盛情难却地接了汤,尝过后赞道:“果然鲜美,我已经好多年未曾吃到徐州菜了,多谢你和夫人费心。”
见她喜欢,付云慈松了口气,虞梓桐则急急道:“还有一桩好事,伯爷上了两天折子,今晨陛下已革徐令则之职,还罚了徐将军半年俸禄,那庆安伯遭了斥责,还把世袭的爵位丢了,陛下降格三等,他们府上的爵位再袭两代而终,听说庆安伯回府就请了御医,还有余氏宗族上门大闹,这都是用心狠毒的报应!”
姜离眼眸生亮,“陛下对庆安伯府倒未留情。”
虞梓桐笑道:“可不是,徐家这边,徐令则不走科考,如今被革职,这几年无人敢用他,也算给他长了教训,让他背信弃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