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景明死罪难逃,如今徐家与余家也得了处置,这桩公案便算有了个好结局,实在值得三人为此共饮一杯,虞梓桐便趁兴拿起一旁的酒壶道:“薛姑娘自江湖来,没那么多规矩掣肘,应是能饮几杯吧?”
姜离心底如临大敌,面上道:“我身有旧疾,实在不得饮酒。”
虞梓桐愣了愣,付云慈关切道:“我就说你肤色奇白,可是因旧疾之故?”
姜离苦笑,“不错,我少时患有心疾,后来虽痊愈,却还得注意些。”
付云慈二人一惊,虞梓桐快人快语道:“幸而痊愈了,你医术高明,想来能照顾自己,且你如今回来了,你母亲可能好些?”
怕姜离误会,她又道:“你母亲多年来深居养病,长安世家多少知道几分内情。”
姜离叹道:“我母亲的病沉疴已久,如今还未想到好法子。”
虞梓桐自幼丧母,亦知简娴因何而病,犹豫一瞬道:“我倒听说过一个法子,对神志有损之人有用,可风险也大,若是旁人我便不说了,可姑娘是江湖人或能听听看。”
姜离面露好奇,虞梓桐道:“江湖上有些古拙功法,正常人练起来太过简单无趣,可对神志受损之人而言却可强身健体,还可修炼心智,或能对病情帮助一二。”
姜离听得眼皮一跳,摇头道:“我母亲年纪大了,只怕不适用此道。”
虞梓桐一想也是,怕她伤心,转了话头道:“听说夏日徐州水患死了不少人,真是可怜见的,朝廷每年都在治水,但还是年年洪涝。”
姜离回长安多日,关于她的流言已来回传了几遍,如今人人皆知她幼时被拐去了徐州,后养父母病重,临终时将她托给了一位江湖医家,由此开始学医济世。而她之所以被舅舅找到,乃是她北上救灾时被劫财物,其中一块碧玉长命锁正是当年简老太爷亲手雕刻,巧合的是,当地县尉曾是简伯承部下,县尉替她追回财物时认出独一无二的碧玉锁,立刻朝简伯承报信,这才有后来的认祖归宗。
她如此一言,付云慈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早年间朝廷有一位大人极善治水的,若那位大人在,这些年的水患不知要少多少,可惜他为奸人所害”
此言落定,姜离眼珠儿微动,而付云慈看向她,“姑娘在江湖上,应该听过沧浪阁主沈涉川的大名吧?姑娘可知他这两年近况?”
姜离定声道:“沧浪阁隐在江州千里湖上,极少人能找到地方,这几年江湖上也少有他们的动向……”
付云慈有些失望,虞梓桐更是欲言又止,姜离看得分明,只好问:“为何有此一问?”
虞梓桐道:“薛姑娘应该听过沧浪阁是小魔教,那沈涉川是小魔头吧?可事实不是姑娘想的那样,当初他父母亲惨死他才十五岁,也被抓进牢里折磨的不轻,若非逃走他也是凶多吉少,后来报仇的手段虽惨烈了些,可一个身负父母血仇之人能怎么办?要我说朝廷不能明辨黑白,那复仇便是正义,否则好人便要为恶人欺负吗?”
虞梓桐性子爆烈,付云慈吓得直吩咐丹枫守好门,“好了好了,当年的事没有定论,你别乱说,吓着薛姑娘,哎,我唤姑娘阿泠可好?你也唤我阿慈吧,咱们三个都不要姑娘来姑娘去了,你也叫她名字便是……”
姜离自是应好,又轻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倒觉得梓桐说的颇有道理,虽说恶有恶报,可报应不是想来便来的,自己去求更可靠些。”
虞梓桐大为震撼,“知己!我与阿泠当为知己,我先浮一大白!”
付云慈哭笑不得,虞梓桐饮下一盏酒,快要推心置腹,“阿泠你定不明白我为何如此说,只因那位沈大人当年实在救了太多百姓,他官拜从四品,可治水遇见堤坝决堤,却是能自己身先士卒跳下去用肉身堵堤坝之人,这样的人,你说他会在筑堤上贪腐吗?”
姜离被虞清苓带回长安时,正是沈家出事月余之后,但即便如此,她也记得当年沈栋官声极好,而虞梓桐对此执着,却还因她幼年与沈涉川有一段奇缘。
果然,虞梓桐道:“那位阁主也是极好之人,他比我们大了七八岁,我幼时为他所救过,虽然那时候我才六岁,可我记得清清楚楚,最知道不过!”
付云慈莞尔,“她对关系极亲近之人才会提起此事。”
姜离缓缓点头,“江湖上虽有些流言蜚语,可我不曾亲眼见过之事,自然也不会轻易相信,若将来有缘见到他,我定帮你转达你对他多有感激。”
虞梓桐不信,“你已回家认祖,难道还要走吗?”
姜离弯唇,“暂时不走,但世事难断嘛。”
虞梓桐和付云慈对视一眼,只觉此言有些不吉,纷纷不许她离开长安,姜离面上啼笑皆非,心底暖意横生,这小小的三人雅宴,竟说说笑笑到暮色时分才告辞归家。
这日白日里是个晴天,到了晚上又飘起纷扬大雪,外间寒意尤盛,至翌日大早,却见雪势未断,廊檐下滴水成冰,只逼得姜离在府中安歇了两日。
姜离无要事不出府门,间或听闻西南与北面皆生雪灾,奏报八百里加急传来,朝堂之上为此焦头烂额,薛琦做为御史中丞也日日早出晚归。
到了第四日,断续的大雪彻底消歇,因是郭淑妤复诊之日,姜离一边研习医书一边在府中安等,却不料这一等便是整日,眼看天色黑沉下来,也未见郭淑妤现身,就在她以为郭淑妤今日要爽约之时,广宁伯府的女管家匆匆而至。
姜离赶到前院时,管家正在院子里踩着厚雪踱步,一见她来,她连忙迎了上来,“姑娘,请姑娘救命……”
姜离一愕,怎么又是救命?
不等她发问,管家道:“小姐今日去赴雅集,可谁料雅集上死人了,我们小姐也受了伤,小姐最信任您的医术,请您救救我们小姐……”
第029章 雪死
漭漭夜色中, 薛氏马车朝着丰乐坊疾驰。
赵妈妈切切道:“我们姑娘自从在您府上瞧过病,这几日已能安睡,若是别人宴请她是绝不会去的,可今日是宜阳公主下帖, 她便不得不应了, 连着几日大雪, 宜阳公主府上寒梅开的正好,再加上她府中景致本为长安一绝,今日雅集人极多, 庆阳公主和德王殿下在,定西侯高家、安国公萧家、勋国公殷氏的世子小姐们也都来了。”
姜离听得眸色微动,定西侯高氏是太子生母贵妃高琼华之母族,先帝时以军功封侯, 因是行伍出身的后起之秀,起先并不得世家人望,可到了本朝, 高氏仍掌定西军, 而高琼华诞下皇长子李霂, 待李霂被立为储君, 她被加封为贵妃后, 高氏一跃成为最如日中天的有爵世家。
勋国公府殷氏乃肃王之母贤妃殷霜母族, 勋国公殷伯谦虽未掌兵,却领吏部尚书之职, 乃文臣之首,极得景德帝倚重, 和高、殷两家相比,安国公府萧氏则显得寥落。
萧氏本是当今皇后萧清漪母族, 已逝的老安国公掌镇北军军权,辅佐景德帝登基,并为他抗北燕,平戎狄,定三王之乱,立下汗马功劳,萧氏一族亦列世家之首。
可一来萧清漪并未诞下皇子,二来,二十年前她所出的宁阳长公主逝世后,她不知为何与景德帝交恶,多年来幽居宁安宫形同软禁,掌宫之权也由高贵妃把持,当今的安国公萧律为皇后之侄,虽仍掌镇北军军权,却被勒令驻守飞霜关,无诏不得返京,长安城中只余夫人谢氏与一双儿女。
萧清漪虽被幽禁,景德帝却并未苛待于她,当年她身患隐疾,虞清苓时常入宫为她诊病,景德三十三年瘟疫时,虞清苓因治疫染病,为萧清漪施针问药的担子便落在了姜离肩上,也因此,姜离与萧氏兄妹颇有情谊。
姜离思绪游弋片刻,又听赵妈妈说下去
她道:“雅集也不过是赏雪赏梅,作诗做赋,姑娘本满心害怕,可今日这般场面,却没法子带着奴婢们进进出出,她原是打算雅集之后便去您府上的,可眼看着快散场了,却出了意外”
“宜阳公主府上楼台林立,为了今日雅集,还专门在一处楼馆外搭建了花棚,好让大家离红梅白雪近一些,可没想到连日大雪,楼檐上积雪冰霜极厚,我们姑娘和安远侯府上的三姑娘坐在花棚里歇息的时候,那楼檐上的积雪冰凌忽然滑下来,重重砸在了花棚之上,花棚被砸塌了不说,我们姑娘受了伤,而那位三姑娘正坐在楼檐之下,竟是被砸的重伤不治没了性命……”
姜离面色一变,“你是说孟湘?!”
赵妈妈红着眼点头,“是啊,就是孟姑娘,那些积雪再加上冰凌积攒了四日,足足几百斤,说把孟姑娘的脖子都砸断了,出事后下人们光是挖人都挖了半刻钟,半刻钟的功夫,就算没砸死,人在雪堆里也活活憋死了。”
“我们姑娘当时站在靠外之地,花棚砸下来时,她也被冲倒在地,肩膀和额头受了伤,更要紧的却是她又受惊吓,人晕过去两次,还胡言乱语起来,宜阳公主请来了太医署的御医,可她怕生人近身,神思混沌之时,只让奴婢们请您过去,奴婢走的时候姑娘血流不止,却不让人包扎,奴婢只怕去的晚了姑娘也有性命之危。”
姜离终于明白赵妈妈为何开口便是“救命”,但她听完因果,却只觉背脊发凉。
庆阳公主府的莳花宴上,她才见过孟湘,当年在长安时,她也与孟湘有过数面之缘,前后不到半月,活生生的小姑娘竟被积雪砸死,而就在莳花宴,她与郭淑妤亦差点被花盆砸得命丧当场……
前有花盆,后有积雪,若今日受伤的是别人也就罢了,可竟是郭淑妤再生性命之危,姜离不禁警心大作,有这样凶险且密集的巧合吗?
她严肃问:“今日又是意外吗?”
赵妈妈是郭淑妤近身嬷嬷, 最知她这一年多遭遇,她苦涩道:“是意外,当时花棚里只有她们两人,楼里也无人,那檐上积雪极厚,这几日大雪夹杂着冷雨,雪层里还结了冰,除非有人拿着推杆用力打砸,否则狂风都吹不下来。”
薛府各处楼台馆舍上也积着厚雪,今日一早,管家薛泰便带着府内下人在几处陡峭屋檐除雪,确是要用力打砸才能将积雪推下。
赵妈妈越想越后怕,“真不知怎么了,夫人日日都在拜菩萨,可姑娘却像被厄运缠身似的,这一年多我们这些下人都整日担惊受怕,更莫说姑娘自己,今日这一闹,姑娘又不知缓多久才能好了。”
姜离不信厄运缠身之言,眉眼间尽是穆然,又行两刻钟,马车在丰乐坊宜阳公主府外停了下来。
下马车便见数十辆车马伫立,显然今日赴雅集的客人尚未离去,她不敢停留,待禀明身份入府,公主府内侍引着三人一路往北行去,酉时已过,无星无月的苍穹漆黑如泼墨,公主府内却是灯烛通明,直将银装素裹的亭台馆阁映照的琼楼玉宇一般,刚走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假山,姜离看到了一座三层高的八角攒尖楼宇。
赵妈妈道:“那里便是今日出事之地观梅楼,我们姑娘此前被抬进了楼里照料。”
姜离脚步更快,又行过两处亭台,到了观梅楼近前。
今日行雅集,因观梅楼轩窗窄小,赴宴之人众多,宜阳公主为了观景爽利,索性在楼西侧搭起了十丈见方的花棚
花棚主体为竹木,上覆草顶,作农舍野亭之趣,三面以竹帘挡风,内设席案暖炉,再置庆阳公主送来的盆景花木,先踏雪寻梅,再折梅赋诗,又比斗花艺,无论男女皆尽得其乐,前半日的确和乐,可就在暮色时分,宜阳公主请大家折梅带走时,一声巨响,意外骤生。
姜离往西走两步,清楚地看到了坍塌的花棚,赵妈妈所言无半点夸张,滑塌下来的积雪夹裹着冰凌,不仅将半个花棚砸塌,还将其内桌椅席案、花盆梅瓶皆砸了个稀巴烂,再抬眼看向观梅楼檐,便见靠近花棚这面的尖檐积雪皆已坠地。
她扫了几眼事故之地,又往楼门前走去,还未到跟前,两道熟悉的身影让她意外,几乎同时,九思和十安也看到了她,二人立刻迎上来见礼。
“拜见姑娘”
姜离往楼内看,“你们公子也来了?”
九思点头,“不错,今日出了意外,两位公主怕不好交代,便想请公子代表大理寺过来做个见证,我们才刚来不久,安远侯和夫人已经来了,正在里头交涉,郭姑娘不太好,您快进去吧,我们还要再外探查一番。”
裴晏有宗室血脉,其人也得两位公主爱重,今日请他来倒也在情理之中,姜离应好,沿着台阶而上
“公主殿下,薛姑娘来了。”
内侍一声禀告,门扉立刻从内打开,却是虞梓桐守在门口,她一把将姜离拉进来,“你终于来了,快快进来。”
姜离抬步进门,厅内目光瞬间落了过来。
她眼风扫过,便见在场者除了赵妈妈提过的安国公府世子萧睿与大小姐萧碧君,定西侯府世子高晗与堂弟高晖、堂妹高清芷,勋国公府大小姐殷嘉宁之外,李同尘与李策也在,尚未打过照面的虞梓桐的哥哥虞梓谦竟同站一旁……
除了他们,还有段国公府世子段冕与弟弟段凌、兵部尚书府公子宁珏,当日去莳花宴的淮阳郡王府大小姐李幼仪、越国公府三小姐楚岚也红着眼站在窗前,另有两三个面熟但姜离一时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公子也满脸沉重。
当今朝堂太子与肃王相斗不休,唯独萧氏置身事外,太子身后有高氏、薛氏、宁氏,肃王则有殷氏与段氏,而皇后膝下无子,肃王又缺武将支持,便明里暗里拉拢萧氏,但因萧律不在长安,世子萧睿患腿疾未曾入仕,肃王始终未能如愿。
宜阳公主李蕙比庆阳公主小两岁,因其母出身微寒,她的性情远没有庆阳公主骄纵张扬,她于十二年前与驸马崔斐成婚,膝下的长乐县主崔槿年仅九岁,今日请的人这样齐,正符合她谨慎周全谁都不得罪的性子。
此时厅内正北面,她正和德王李尧,庆阳公主李莹站在一处,裴晏白衣凛然,站在几人最前,而靠墙的罗汉榻上,几日前还鲜活貌美的孟湘正满身是血的仰躺着,安远侯孟谡和夫人钱氏正泪水横流地望着她,罗汉榻尾,两个鸦青锦袍的中年男子手附血色颔首而立,正是太医令金永仁与太医丞白敬之。
姜离眼瞳微微一缩,白敬之……
听见她进门,李蕙作为主人正要说话,一旁的钱氏却急急开了口,“薛姑娘,都说你能起死回生,求你救救我女儿”
钱氏说着就要上前,却被孟谡一把拉了住,“夫人,不可能了……”
钱氏不解地看着孟谡,“侯爷!她是辛夷圣手啊,死了七日的人她都能救活,何况我们女儿才断气半个时辰呢?她身上还是热的啊!”
言毕,她又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望向姜离,“薛姑娘,求求你了”
姜离回京半月,在场者无不知她名号,此前见过的倒也罢了,未见过的皆满眸好奇打量她,仿佛在想她是不是真能起死回生。
见钱氏悲痛欲绝,姜离也心生戚然,但她都不必近前检查,只远看孟湘脖颈的曲度,便知赵妈妈说的,她被砸断脖颈而亡是真……
姜离正难答话,一旁裴晏道:“夫人,医家并非神仙,请夫人节哀。”
见钱氏仍然直勾勾望着自己,姜离也只好道:“孟姑娘却已辞世,夫人节哀。”
钱氏眼底唯一一点明光迅速寂灭,一转身,扑在孟湘身上嚎啕大哭,宜阳公主红着眼安抚两句,又朝姜离走来,“薛姑娘”
姜离欠身,宜阳公主快走两步将她扶起,“姑娘先不必多礼了,这里没法子了,先去看看淑妤,她的侍婢说前几日才请你看过病的,她吓坏了。”
宜阳公主转身,姜离也带着怀夕往西面的耳房而去,刚一进门,姜离便见三丈见方的小屋内,郭淑妤正抱膝缩在榻角,她额头有寸长伤口,肩头襟前多有血迹,发髻也狼狈的披散了下来,此刻一边低泣一边念叨着什么,因陷入臆想,连有人进屋也没有反应。
“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不要怪我没有救你……”
姜离听清她所言眸色微变,这时裴晏和虞梓桐几人也走了过来,其他人许是想看看她这个辛夷圣手如何治病,也都围近了些。
姜离先问画屏,“郭姑娘所言何意?”
画屏抽噎道:“姑娘说岳姑娘在怪她。”
说着话,画屏上前轻抚郭淑妤背脊,“姑娘,薛姑娘来了,您别害怕了,薛姑娘来给你治伤了。”
郭淑妤并无反应,口中仍是两句翻来覆去,姜离看一眼怀夕,也上前轻轻坐在郭淑妤身边,见郭淑妤并无惧色,她缓缓将郭淑妤的手拉了出来,郭淑妤发抖低喃毫无所觉,姜离接过怀夕递上来的银针,往她手背鱼际、液门二穴刺去。
些微的刺痛令她身子一颤,待两穴冒出血点,她口中呢喃停了下来,又似三魂七魄归了位,她眼神渐渐清明,没多时,她身子一直,像从梦魇中彻底醒了过来。
她一下认出姜离,“薛姑娘,湘儿她……”
“我都知道了。”